大寧宮太清樓二樓。
庭中的一草一木,都曾經(jīng)是由宋徽宗親手布置,時至今日當(dāng)年徽宗耗費(fèi)精力布置的翠竹、奇石皆以凋敝,樓中的藏書也早已被留守汴梁的偽齊變賣一空。
只剩二樓書房內(nèi)那塊“太清小筑”的牌匾仍掛在原處。
空蕩蕩的太清小筑內(nèi)只有趙諶一人,看著祖父的寢宮凋敝成了這幅模樣,萬般苦楚涌上心頭,不知過了多久。
完顏亮的腳步聲才趙諶自身后傳來。
見趙諶還坐在太清小筑里,完顏亮莞爾一笑,指著趙諶道:“你錯過了一個遁走的機(jī)會。”
“是啊,可我若是現(xiàn)在走了,豈不是正遂了你四叔的意?”
“此話怎講?”
“我若歸宋,大宋朝堂必再起波瀾,屆時江南大亂,你四叔豈不正可借勢取江南?”
自亡國之后,趙諶不管遇到了什么事都要琢磨個明白,這是漫漫流放路上打發(fā)時間的方式,也算是創(chuàng)傷后遺癥的一種了。
金兀術(shù)的意圖,趙諶能猜到,無外乎就是拿自己要挾九叔。
說是找自己來當(dāng)伴讀。
自己已經(jīng)過來好幾天了,這位“大金奉國上將軍”卻一本書都沒讀過,他的意圖究竟是什么?
總不至于是單純的救自己出苦海吧?
趙諶打死也想不到,完顏亮的想法是那么的簡單質(zhì)樸。
這小子自己不跑。
省了自己動手殺人了。
“你這就話叫我四叔聽到了,怕是立刻會被吳幵抽個半死。”完顏亮笑了笑,徑自坐在了書案后。
“既然如此,那咱們便讀書吧,也省了趙某胡言亂語。”趙諶上前取下一部書,還沒等翻開,卻被完顏亮按住。
“殿下這是何意?”
“你為什么要教我讀書?”
趙諶心中一驚。
這是在懷疑自己?
“淮河以北,既已劃歸大金,自然要治理,治理不好,還是百姓受罪。”說到這里,趙諶怕完顏亮不信,又補(bǔ)充道:“汴梁,亦在淮河之北,還請殿下,善待百姓……”
趙諶這倒沒有說謊,經(jīng)歷了國破家亡,趙諶看的比在宮里透徹了幾分。
他去過燕云十六州,去過黃河以北,見識過河北之地凋敝成了什么樣子。
這絕對不是金兵過來掃一通就能造成的。
皇祖父施政有大問題,最起碼河北之地絕非是承平百年該有的樣子。
“既然如此,你家又是怎么把這半壁天下丟了?”
趙諶沒想到完顏亮?xí)@么問,先是一愣而后搖頭道:“我不知道。”
“可我知道。”
趙諶愣住了,有些激動的追問道:“何解?”
“天下財賦,半出河北,何故?”完顏亮盯著趙諶問道。
“古來如是。”趙諶答道。
“古來如是,那便對嗎?”
北宋為什么滅亡直接原因很簡單。
經(jīng)濟(jì)重心已經(jīng)南移了,稅法還跟前唐一樣,玩命的按著河北一頭羊薅。
“你看看你那個祖父,干了些什么事情。”見趙諶傻愣在原地,完顏亮隨手找來些徽宗舊檔,扔給了趙諶:“自你家太祖始河北便是民窮力竭矣,卻仍要繳天下大半財賦。”
“好在江南富庶,勉強(qiáng)支撐。”
“到了你祖父這一代,聽聞江南之富庶,卻不思稅法之弊病,把江南民力當(dāng)成天賜之物。”
“河北稅賦,供天下開支,而你祖父又搞了個花石綱,又竭江南之財,供其一人揮霍,致使北有梁山,南有方臘,這天下豈有不亡之理?”
“前遼有一漢臣,名曰時立愛,涿州人士,自幼生長于宋遼邊境。”說到這里,完顏亮話音一頓,繼續(xù)道:“你可知道,遼亡之后他特意回鄉(xiāng)說了句什么話嗎?”
趙諶茫然的搖了搖頭。
“凡我子孫,永不仕宋。”
完顏亮的話如當(dāng)頭棒喝打懵了趙諶。
縱然是亡國之后,趙諶聽到的也都是天下漢人,無不南望王師。
趙諶情緒有些激動的撿起自己祖父留下的卷宗,與自己的所見所聞一一核對。
全都對上了。
不知過了多久,趙諶這才抬起頭來,有些慚愧的看向完顏亮。
“殿下之才,遠(yuǎn)在趙某之上,何必令趙某伴讀?”
“沒什么,就是替百姓想罵你一頓而已。”完顏亮淡淡道。
趙諶:……
現(xiàn)在趙諶雖然回不去,但將來找個機(jī)會把趙諶放回去頂?shù)艟琶靡彩莻€不錯的選擇,完顏亮也懶得管用得上用不上,先預(yù)備著唄。
不多時,兩人便聽到了金兀術(shù)的腳步聲在樓下傳來。
“都元帥,您別急。”吳幵追在金兀術(shù)屁股后面。
“軍國大事,死生之地,那是他胡鬧的地方嗎?!今天誰來求情都不好使!”
“滾開!”金兀術(shù)一腳踢開了吳幵,跑上太清小筑,挽著袖子一腳便踹開了書房的房門。
就宛若沖進(jìn)網(wǎng)吧抓孩子的家長一般。
怒不可遏的指著完顏亮身旁的趙諶問道:“迪古乃,是不是你覺得四叔我很好說話,所以才這般放肆?!”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嗎?!他給你的,那都是亡國之物,宋人就是亡在那些東西上!”
金兀術(shù)的怒喝聲回蕩在太清小筑里,登時便嚇得趙諶面無血色,趕忙瞥了一眼側(cè)旁的完顏亮,卻見完顏亮滿臉淡然。
開玩笑。
老金頭自己都搞不定,就不攬這瓷器活了。
“都元帥,這怨不得小殿下,都是這趙諶太會蠱惑人心了!”吳幵忙道,生怕事后完顏亮記恨自己。
還不待金兀術(shù)罵完。
卻見完顏亮直接起身,干脆利落的跪倒在了金兀術(shù)的面前。
“四叔,侄兒知錯了,都怪侄兒太想讀書了。”
“讀,讀書?”金兀術(shù)愣住了。
完顏家當(dāng)真有這么愛讀書的孩子?
“秦檜之事茲事體大,侄兒不敢勞煩四叔。”完顏亮悲戚道。
“侄兒又想讀漢書,這才找到了趙諶,還請四叔降罪。”
自責(zé)。
懊惱。
一齊涌上金兀術(shù)的心頭。
知道秦檜位高權(quán)重,昨晚竟然直接自己改了主意,自做主張找了趙諶來伴讀。
“那你為何不找劉筈。”
“他們都忙……侄兒不敢。”
這么大的營帳,遍地的丘八,跟那些公務(wù)纏身的漢官,除了趙諶,又有幾個識字的?
孩子只是想讀書啊!
“傻孩子,你這是干嘛?”金兀術(shù)趕忙上前攙扶道。
“錯了就要罰,都怪侄兒太想讀書了,請四叔責(zé)罰。”完顏亮長跪不起。
自己大哥不在了。
自己侄兒就想讀個書,就要被責(zé)罰?
這讓旁人聽了,那不得戳我脊梁骨?
此時的金兀術(shù)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吳幵,你真該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