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天上星辰在——《心態王者蘇東坡》系辭
余世存
一
蘇東坡是千年前的古人,又是我們當代社會的大IP。自從林語堂先生的《蘇東坡傳》將東坡推向大眾市場,百年以來,蘇東坡都是市場上的重要話題。當代的一些學者、作家、自媒體作者都以介紹、解讀蘇東坡而收獲了讀者或流量。
這是一個少有的現象,較之同行們,比如屈原、陶潛、李白、杜甫、龔自珍等人,較之學術思想人物和事功型人物,如老子、莊子、孔子、孟子、王陽明、曾國藩等人,蘇東坡既常銷又暢銷,他的影響經久不衰。蘇東坡的人生經驗及其百科全書式的才藝表達,已經成為我們中國人的心理安慰。
我中國文化的集體記憶,會把立功立言的圣賢才子們作為紀念的要義,如炎帝、黃帝的生日,屈原的忌日,老子、孔子的誕辰,等等,神道設教,化民成俗,成為全社會的節日。這些有限的人物生死線索中,蘇東坡的誕辰日(臘月十九,陽歷1月8日)正成為文人雅士和蘇迷們的節日。“壽蘇會”即蘇東坡的生日會,是紀念他的傳統活動,每逢農歷臘月十九蘇軾誕辰日舉行。自宋代起,歷經元、明、清和民國時期,遍及中國、日本、韓國等地,迄今已有九百多年歷史。可以說,蘇東坡以苦難坎坷的人生表達,給我們文化中國增添了一筆豐厚的遺產。蘇東坡等人對漢語的貢獻,大概只有莎士比亞等人之于英語、歌德等人之于德語的貢獻可以相比。
現代性是百年來的一個熱詞,從現代性的角度看,蘇東坡是離我們最遠的一個現代人。是的,跟蘇東坡相比,王安石、歐陽修、黃庭堅、陸游等人還是古人。就像網友公正評價的,乾隆和華盛頓是同時代人,乾隆是古人,華盛頓是現代人;龔自珍比曾國藩要早得多,但曾國藩是古人,龔自珍是現代人。從現代性的角度看,當代逆全球化而動的人類同樣如此,我們共戴一個時代及其天空,但一些人是古人,一些人是現代人。
蘇東坡的現代性不僅僅來自他的“世上蒼生架上書”,也來自他生活的趣味,他的“呵呵”,他的美食,以及俯仰天地的追問及其不可救藥的樂觀精神。從現代人追求智能生命的角度看,蘇東坡是歷史上少有的獲得了智能生命存在的人。這些智能生命盡管仍在權力、資本等的網羅里,但他們能夠行藏在我,能夠等閑觀看萬物。
這種智能生命一經出現,一經被人們認出,他們就注定成為某種代言人。因此,即使在流放狀態,包括皇帝在內的人仍會關心蘇東坡,用薩特的話說,“他會怎么說呢?他此刻在怎么說呢?”
薩特的話可以移用到蘇東坡身上:“……人們還在揣度:他將要做什么?因為他被一些不可回避的矛盾所困擾,曾暫時選擇了沉默。但他屬于那種罕見的人,他們遲遲不做選擇,可一旦做出了抉擇便忠貞不渝;對這種人我們完全可以等待。總有一天,他會開口的。我們甚至不敢貿然對他未出口的話稍加推測。但我們相信他與我們每個人一樣,是隨著世界的變化而變化:這就足以使他的存在始終富有活力了。”
二
今天我們在紀念、談論蘇東坡的時候,還應該知道的是,蘇東坡處在中國文化的一個轉折點上,如果說春秋戰國、漢唐的中國是古典文化的上升期,那么宋代的茍安、靖康之恥、崖山之戰則是這一文化衰落的開始。因此,屈、陶、李、杜等人再坎坷,他們對文化仍有信心,對天地仍有敬畏;而蘇東坡處在文化衰敗之時,他多半只能傷感、呵呵、無可奈何。
這是蘇東坡和宋代人的大悲劇,崖山之后無華夏,這是至今仍讓不少中國心意難平的一個問題。宋代中國不是沒有走向新生的可能,國朝創立者立過不為難士大夫的原則,但后來黨爭的出現,以言定罪,拉開文字獄序幕、打壓言論的居然是黨同伐異的同行同僚。宋代中國也不是沒有一流的思想,儒、釋、道三家的競技,使得學術思想各自有了新的突破。張載的名言“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成為宋以來流傳最廣的金句之一,他的另一思想“有象斯有對,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極為高明,然而沒有落實,沒有成為全社會的共識。
即使在儒家內部,“二程”的道學氣、朱熹的小格局都背離了張載的發現,或者說,他們的學術思想在“對必反其為,有反斯有仇”的階段無自知,他們反而自居偉光正,握有流行的天理人情。“二程”兄弟在蘇東坡見邵雍時居然刻意阻攔,可見他們的鄙視鏈是何等迂腐可鄙。“二程”在蘇東坡的一句幽默中難以自適,以至于程黨和蘇黨之爭成為新黨舊黨的大黨爭中的一個插曲,也可見精英有識者的識見有著什么樣的格局。
從歷史的假設來說,國朝創立者既然有過不為難言論,不為難士大夫的原則,后來者的突破創新就在于如何讓“言論不一定表達真理,言論本身即是真理的表達”成為共識,而不是競相在權力面前表演自己真理在握,自己的言論才代表真理。如司馬光和王安石各自以為的那樣。假如宋代人能夠意識到人們的言論本身就是真理,言說的錯誤、謊言也是真理向自我抵達的必然過程,那么宋代的言論是非或者能夠較莊子更進一步,落實在交往機制中,落實到公共生活中。遺憾的是,宋代人在忌諱、敏感之中一步一步淪陷,使得蘇東坡這樣的人只能“呵呵”,甚至成為文字獄的受害者。
從歷史的假設來說,宋代也是最有可能將政爭黨爭的士紳集團完成制度化的一個朝代。司馬光和王安石本來是學術思想上的朋友,卻因為政見不合各自成為舊黨、新黨的領袖,他們的執拗使得上臺后必欲撲滅對方的勢力而后快,將國之棟梁、社稷之臣流放到天涯海角,他們就像大善人見不得窮人在身邊受苦一樣,他們自據真理在身,見不得反對者在身邊,如此一來,他們眼力所及的方圓十里千里以來,都是真理一片祥和的狀態。時過境遷,他們為對方踩踏時不僅不曾反思,反而只怪時也命也,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他們為真理做出了犧牲。
司馬光和王安石在對《道德經》的注解中,在學術交流中多有共識,如果他們倆能夠像現代人一樣意識到黨爭應該公開、公平、有序,從你死我活中競爭輪流坐莊,士階層的一黨代表公正,紳階層的一黨代表效率,那可能是歷史最偉大的創舉之一。這樣的歷史假設一旦實現,宋代就不僅只有商業、資本的萌芽,而且完全較西方更早地進入現代社會。
三
我們這樣做歷史假設多半會受到嚴謹的歷史學家們的嘲諷,呵呵。雖然歷史不容假設,但宋代之所以讓人浮想聯翩,是因為宋代出現了一個現代人——蘇東坡。
蘇東坡在言論不自由的朝代受盡苦頭,他的政敵章惇就曾對他施以狠手——章惇把蘇東坡流放到海南時大概就想過蘇東坡可能死在那里的結果。但七年過去,朝廷的政策又像治大國翻烙餅一樣翻轉過來,這次輪到章惇被流放到雷州,蘇東坡成了笑到最后的勝利者。但面對章惇兒子章援試探態度的來信,蘇東坡回信說:“某與丞相定交四十余年,雖中間出處稍異,交情固無增損也。”他介紹了雷州的風土、注意事項等,還一再叮囑章援多備些藥物。信寫好,蘇軾又在信的背面抄錄了一道“白術方”,說這個方子最適合嶺南用。
這樣的境界讓人點贊,即使今天,這樣的做法也是罕見的。蘇東坡對章惇的原諒并不是一種高姿態,而是對具體的人的同情。換句話說,是非恩怨固然重要,但不喪失人性、不失人味兒更重要。用現代人熟悉的語言,在絕對的革命之上還有絕對的人道主義。
同樣的和解也發生在蘇東坡和王安石那里,王安石算得上蘇東坡人生坎坷的最大推手,但是當兩人有機會見面的時候,蘇東坡仍能跟王安石相逢一笑,甚至寫下過“從公已覺十年遲”這樣的句子。在王安石變法被司馬光全部廢掉的時候,蘇東坡曾經試圖阻止司馬光的行為。可以說,蘇東坡雖然屬于司馬光一黨,但他對新舊兩黨的主張都有保留,都有同情。
最為難得的是,當王安石辭世時,他的不可戴天的政敵和朋友司馬光認為“尚宜優加厚禮”,所以哲宗皇帝對王安石追贈太傅稱號。蘇東坡當時任中書舍人,負責為皇帝起草誥命。蘇東坡超越了政見,站在更高的層面上為王安石蓋棺定論,“有非常之大事,必生希世之異人。使其名高一時,學貫千載;智足以達其道,辯足以行其言;瑰瑋之文,足以藻飾萬物;卓絕之行,足以風動四方。用能于期歲之間,靡然變天下之俗”。我曾為此評點說,蘇東坡向自己的敵人致敬,因為他們共處才有生命,才有美。
蘇東坡為皇帝代筆說,“具官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糠秕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我當年稱道這個“不世出的才子”“為他時代的圣賢和大地種子送行,因為他看到了種子的示范效應”,盡管有人以為蘇東坡文字里有皮里陽秋,但我相信他對王安石的追悼發自肺腑。“因為蘇東坡趕上了歐陽修、司馬光等仁宗時代的士大夫同氣相求、與爾靡之的余光,他在晚年曾感慨當時人已不曾見古人之大體,幸而他以及門下黃庭堅等人還在,他為此努力,甚至在辭章領域,蘇東坡有意識地讓大家唱和,以增進人們的同類意識”。
蘇東坡不僅希望示范一種文化共同體的存在,他其實比師長一輩走得更遠,他走到人性本位上來。用他的話說,“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正是在這樣的意義上,我們說宋代中國出現了一個現代人,宋代中國是有政治文化再創造的歷史可能的。
四
令人遺憾的是,宋代中國沒能出現真正意義的政治文化變革。王安石變法的失敗也說明制度不變、權力的性質不變,僅靠權力的歸屬和政策變化,不僅改變不了積貧積弱的局面,還會使社會風氣淪喪下去。
朝廷或權力機構主導下的時代社會命運,跟個人生命成長一樣,有著成熟或幼稚的分別。現代人對“垃圾人”“愛生氣人”“情緒失控人”等人格有分析和判詞,其實,宋代中國的時代命運,在仁宗之后就進入了情緒失控階段。盡管每一個臺上的人都以為自己不得已,以為自己事關江山社稷或天下蒼生,他們卻不知道自己跟否定的前任前朝政令之間同氣連枝,他們跟自己的政敵之間的關系,不過是一個人人生中的好消息階段、壞消息階段,是“此亦一是非,彼亦一是非”。因此,對政敵或前朝政令的推倒重來,貌似不得已或唯我獨尊的正確,卻是他們無能無知罪性的表現。
我們也可以說,宋代一流思想家們的“仇必和而解”的思想,乃至一流人格的人生示范,在當時朝野上下,根本就沒有多少人明白其意義。大家的目光短淺得只為自己的名位爭是非,以至于“二程”兄弟都未能免俗。
歷史學家注意到,靖康之恥的一大原因,就是宋朝跟北方的遼、金等政權的關系朝令夕改,簽訂過的協議轉眼之間就不認賬。對朝廷來說,這樣的權力任性似乎天經地義;殊不知,在正常思維的人看來,這樣的朝廷、這樣的時代已經像個垃圾人。對于垃圾人,要么遠離,要么毀滅。
后來的朱熹等人本來可以從王安石變法乃至蘇東坡的個人成就中提煉出民族文化急需要的共識,甚至他只要把仇必和解的思想推廣開來就可,知行合一,中國人遲早會在制度層面進行相應的創造。朱熹也曾有過學蘇東坡的話語,“此地古稱佛國,滿街皆是圣人”。但朱熹的格局遠不能跟蘇東坡、司馬光相比,他甚至以衛道者自居,遇到機會就會嘲諷、挖苦佛道,對老子、莊子等人極盡諷刺之能。
因此,靖康之恥之后的南宋在時代精神上沒有多少長進,更大的恥辱如崖山事件幾乎命中注定。我們后人看待宋代中國的歷史確實能看出一些端倪、蛛絲馬跡。宋代人沒能發現獨立的個人,沒有發現個人、朝廷、政見和持不同政見者的自處及共處之道,宋代人守著張載、蘇東坡一類的大寶藏而陷入到黨爭甚至討飯的境地。
五
宋代是先天易被重新發現的朝代。在此前,包括孔子在內的思想家們幾乎都在后天易這道防火墻內思考,先天易的再發現,使得宋代的思想可直接宇宙大道,用現在的話說,可以立足于自然哲學和自然神學,這就是周敦頤、張載們重新思考太極、無極的原因,也是邵雍發明《皇極經世》的原因。流風所被,使得蘇東坡等才子都能注解易經,而陸游等人直覺到文明世界的底層邏輯,“揖遜干戈兩不知,巢居穴處各熙熙,無端鑿破乾坤秘,禍始羲皇一畫時”。用現代人的語言,在第一性原理或底層邏輯的奠基后,每個人都可以建立自己對世界總體性的解釋,都能創建出一套體系。
這些思想學術花果,催生了宋代中國的科技高峰和人文高峰。這就是王國維、陳寅恪等人稱道過的,華夏民族之文化,歷數千載之演進,而造極于趙宋之世。宋代中國因此有著前述歷史假設的可能性,不僅如此,宋代中國最有可能為個體生命的權利代言。在宋代之前,社會結構中的士農工商,上下格局中的貴族、士大夫和平民,只能是先知圣王帶動大家的狀態,王者通吃、獨尊一術、獨夫民賊的現象成為常態。到唐代,科舉制度的發明,使得權力下移,“萬類霜天競自由”,王者、圣者、才子集體出現,詩王、詩圣、詩仙、詩佛、詩魔,一個時代可以有二三十個天才共存,那是上至皇帝、王公、大臣,下至士女、童子、僧侶等彰顯個性的時代。
到了宋代中國,直取無上正法的學術思想跟社會市場的開發相映發,文化界的領袖、共同體的意識跟每個人自身的至上權利并存不悖,飛龍在天跟群龍無首的局面相呼應,知識、權利、生活更大規模地下移,到普通民眾那里,人人都有自我可以依靠可以抒懷。柳永更是明確,才子佳人,不必追取功名,他們的存在本身就是白衣卿相。蘇東坡大概意識到了這一時代精神,他才會說眼中無一不是好人。朱熹才會學舌,滿街皆是圣人。到了現代,毛澤東更是說破,六億神州盡舜堯。
可見,宋代中國本來可以為個性進行張揚,為個體的不可讓渡做見證,為個體的權利立言立法;用現代的語言,每個人都是人類大腦中的一個神經單元。但宋代中國從這一大眾權利的極端走向了另一極端,人們相互組成了尊卑秩序,用朱熹的話說,“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于其間,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如此一來,生命就在真理面前被侮辱被損害,那就是統治者和梁山好漢們均視性命如草芥的極端,是“你這廝只是俺手里的行貨”,是朱熹們所說的“存天理,滅人欲”,是生命如韭菜、牛馬,是現代人“你的名字比我的生命更重要”。
六
蘇東坡對這些時代的命題未必能夠如我們事后諸葛亮式地認知,但他幾乎本能地應對了這些時代命題。這就是本書著者稱道的心態王者。何謂心態王者?自唐宋的個性大解放以來,中國人就明了,心生萬法,無數修行者都熟悉慧能尊者的本自具足,但在宋代中國,行走人世間的大概只有蘇東坡發明并用足了本心。
后來人對蘇東坡的認同,除了蘇本身的魅力外,重要的一點是蘇東坡已被追認。而在當時,在蘇東坡活著的時候,雖然其才華已被承認,但時勢權力下的蘇東坡不過是幾經沉浮的文人,用現在的話說,他時而被抬上省部級大員,時而被貶為縣鄉科級小吏,或是被邊控被監視居住的敏感人物。這樣的人能得到上至皇帝下至普通民眾的欣賞,足見宋代人的心態有開明的一面。
認清蘇東坡的現實身份,有助于我們推己及人,有助于我們實現生命的自我完善。對蘇東坡來說,他必然要經歷如此多的磨難、焦慮、抑郁、彷徨,才能實現人類的本體之善。用佛語,人生時間為其授記,其于來世,當得作成覺悟,號蘇東坡。而在當世現實生活中,他必然只是個職盡其天命之人。一如精神文化世界中的陶淵明、魯迅,魯迅在當時人如蔣夢麟等人眼里,只不過是個思想有些左傾的文人;陶淵明在當時人眼里,不過是個辭職回鄉務農躺平淪落的文人。
筆者當年在云南參加一次筆會,其中就有幾個農民作家,酒酣之余,說起他們剛剛插了幾畝秧田,怡然自得,讓我想到在當時偶爾打打牙祭的聚餐中,陶淵明在別人眼里或許就是這樣的農民詩人。當年的檀道濟不理解這樣的人生,他曾經勸陶淵明:“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而結局大家都知道,檀道濟被殺而死,陶淵明被時間授記,其于來世,當得作成覺悟,號陶淵明。
這是我們文化最可寶貴的遺產之一。人必然歷盡劫波,甚至就在劫波之中,才能示現自身的性命,才能跟周圍的世界相互成全。蘇東坡能夠頂禮每一個人,因為他從身邊人身上收獲了善意,看到了人類的生機。無數絕望者都有對愛的渴望,“請在我們臟的時候愛我們”,蘇東坡得到了這樣的愛,并愿意把這樣的具體而抽象的愛回報人間。
在我古典文化的轉折點上,蘇東坡以身檢驗了這一遺產的真實不虛。時勢權力的自私和勢利沒能毀滅真正的生命,宋代中國的變異氣候沒能冰封住人類的心靈,蘇東坡像陶淵明、魯迅等人一樣成功地與他們身處的黑暗時代相剝離,時代濺起的污穢沒能玷污他們的名字,他們都成為后代人隨時可取用的資糧和安慰。
七
蘇東坡在知命之年才知道自己的天命,好在那時他的才能和積累已經足夠,他不懼怕任何不確定的時世。即使窮窘依舊,據說他有過把每月花銷分若干份掛起來,每有用度時才取一份的窮困時光。但在他的文字中,他卻沒有哭天喊地,沒有抑郁,而是順應,并從中找到詩意和審美。我們可以說,他一生一直左手擔著風雨,右手指著晴天,陰晴圓缺在他那里可以共情,可以千里嬋娟。
蘇東坡生于冬至半月后左右,他的命運乃是屯卦,云雷屯,君子以經綸。這是一個利建侯、建功立業的人生,但屯卦涉及天造草昧而不寧,其中有屯如班如,有泣血漣如。蘇東坡可以成就素王的功業,他意識到自己也是謫仙人,只不過他這樣的謫仙跟李白相比,他得負重前行,他這樣的謫仙來到人間,如羊進入狼群,堅守、馴良,默默地為大家奔走,敦促人們一心向善。
蘇東坡的態度既引來了后世無數的效法,也引起了一些有識之士的不安。王夫之就曾站在儒家正統的立場上對蘇東坡大加指責,認為蘇擅權紛亂;當代學者梁衛星先生則認為蘇東坡開啟明清以來逆來順受思潮的先河,是魯迅創作的經典人物阿Q的前身。
這樣的指責多少有些道理,但如果站在歷史的層面,我們可以說蘇東坡跟這類指責并無關系,他不用對后人的潮流負責。蘇東坡甚至對強化這一態度的行為也是持保留意見的,他臨終前說過,著力便差。這個態度即是對勸告者的說法,是對“有何勝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的回應。何況,逆來順受和阿Q精神固然是我們民族文化下降階段的一大特征,但這一現象個中人對權力、對國朝并非無感,而是冷眼旁觀,用我民族的語言,公道仍在人心;在權力、國朝、變法把自己變成絞肉機的文明階段,蘇東坡代表的現代精神正冷眼看著其變化。
本書作者李陽泉先生是我的老友,我們多年前即有交集。半月前他告之有此書稿,請為之序。我稍有猶豫,還是答應下來。我知道自己并非本書最佳導游者,但這些年跟蘇東坡的緣分讓我厚顏在讀者面前饒舌。陽泉先生的氣質跟傳主有同有異,他在本書中平實地講述了蘇東坡的一生。在眾多蘇傳中,陽泉先生這本傳記可謂深入淺出,要言不煩。蘇東坡的材料太多,陽泉先生舉重若輕,剪裁得當,讓我以為臻于化境。我先睹為快,再次陪著自己喜歡的人物走過他的一生。
謝謝陽泉先生給我這樣一個機會,讓我借機一吐為快。謝謝讀者,讓我們都來做好自己,做個現代人。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