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嵐必須要承認一件事,當十八歲的他踏上這片陌生土地,入目所及的城市一看便比國內的繁華,生活在伯尼這樣偏僻小鎮的鎮民,更擁有遠超宗嵐村子的富裕水平,他心里畏怯了,覺得自己曾經積攢下的乞活經驗都用不上了。
這種想法顯然是錯誤的。
隨著對米國漸漸熟悉,某些光環褪去,宗嵐雖仍然無法完整勾勒米國社會長什么模樣,但某些零碎的印象卻慢慢形成。
人心是一樣的,分善惡。
普遍是有錢的,窮人卻也不少,否則占了宗嵐房子的流浪漢是哪來的?
這兩個前提一確定,人間凈土自然就不存在了,某些陰暗面必然滋生。
現實確乎如此,據宗嵐所知,米國當前的社會治安問題竟比國內還要嚴重。
伯尼一類的農村鄉鎮倒算過得去,在大城市的貧民窟里,黑幫勢力林立。槍,毒,綁架,謀殺等惡性犯罪愈演愈烈。
如此狂野程度,宗嵐曾經跟著某個街面大哥廝混過一段時間,只能說體感不及米國一根毛。
他猜測或許在大哥談之色變的八三年之前,國內情況才可堪比擬。
觀察到此,宗嵐壓力頓消,既然規則外的灰色手段在這里同樣行得通,那讓他頭疼的流浪漢,其實無非是個枯瘦的,整天醉生夢死的老家伙。
地區法院需要什么案情裁判,什么驅逐令,他自己動手根本沒那么多麻煩。
宗嵐已經在小鎮附近認真轉悠過,出入伯尼的交通工具很匱乏,最合適的是一班每周在阿肯色河——密西西比河上往返的客輪。
它恰好會在鎮外的碼頭停留一晚。
所以只要趁著夜色,從房子里把呼呼大睡的流浪漢一綁,再塞進行李艙最深處。
天亮啟程后,這班順流而下,一路到達新奧爾良的客輪就能把那個禍害遠遠帶走,從此和宗嵐無關了。
哦,你說流浪漢萬一找回來呢?
哈哈,別搞笑了,鍥而不舍可不符合流浪精神,到哪兒算哪兒才是他們的人生。
新奧爾良作為大城市福利政策更好,房價也更高,流浪漢萬一再撞上無人看顧的豪宅,哪還需要糾結阿肯色鄉下的一間小屋!
當然,這個計劃有值得小心的地方,那就是“綁架”流浪漢的過程里不能和對方發生沖突。
因為這涉及到另一個關鍵人物,小鎮治安官漢克的態度。
在之前的拜訪中,大概考慮到宗嵐是外國人,漢克的言辭說是曖昧,事實上非常露骨。
他反復強調自己是小鎮居民選出來的,鎮民是他的雇主,他不會嚴苛尋找雇主們的錯處,但對正在發生的犯罪事件,他有義務予以制止。
這乍聽起來冠冕堂皇的話,進了宗嵐耳朵里,意思完全像對方猜到了宗嵐的心思,并且提前畫下紅線。
安穩把流浪漢弄走,事后漢克不會找麻煩,可中間出現意外,他只能按規定處置。
宗嵐覺得自己九成九沒領會錯意思,漢克確實在提醒他。
他暫時沒法考慮漢克這樣做的具體緣由,但足以更堅定地推行計劃。
所以近幾天,宗嵐又開始“徒勞”地去勸說流浪漢,懇求對方主動搬走,每次還總會帶兩瓶劣酒展現善意。
目的當然是為了踩點,同時幫流浪漢醉醺醺的荒逸生活添根柴。
成果不錯,房屋一樓結構宗嵐基本弄清楚了,流浪漢也肉眼可見地更迷糊了。
只可惜二樓三樓還沒上去過一次,所以此時趁著無事,他準備再前往打探。
這是趟辛苦活。
整個伯尼鎮人口很少,加起來四百不到,面積卻超大。
除了警局,醫院,道觀,商場等公共設施集中坐落在同一條街上,其他鎮民們的住宅彼此都隔著很遠距離,宗嵐族叔留下的房子還屬于最邊緣的那一批。
宗嵐靠著兩條腿一路穿過小鎮,等到了地方,他已經累得口干舌燥。
花了老半天調整呼吸,宗嵐瞇起眼睛又一次打量面前的三層房屋。
多么好的房子,本來該他住在里面。
結果現在卻被流浪漢占據,糟蹋得一團亂。
可惡!
內心滿是憤恨,他敲門的力氣都顯得失控了幾分,但隨著厚重的金屬大門一推即開,宗嵐表情瞬間凝滯了。
門沒鎖?那流浪漢人呢?
難道出門了?!
飛快閃身進入屋內,宗嵐反手將門輕輕合上,同時視線把一樓客廳觀察個通透。
屋子里的衛生狀況比他上一次來再度惡劣了幾分,空氣中的怪味讓人完全接受不了。
食物腐敗的惡臭混合刺鼻的低檔香水味,隱隱約約,還夾雜著類似干草燒焦的嗆人氣味。
宗嵐第一時間差點被熏了個跟頭。
趕緊捂住鼻子,他小心跨過地上的垃圾堆,仔細檢查一樓的其他幾個房間,里面都沒發現流浪漢的身影。
那只能是在樓上了,或者外出忘記鎖門,總不會對方突然良心發現,從這棟房子里搬走了吧!
宗嵐心臟一下子跳得很快,如果是后面兩種情況,那房屋被侵占的問題今天便有機會解決。
搬走自然不必說了。
外出忘關門,任由宗嵐這個屋主重新住進來,和宗嵐趁夜把流浪漢綁走的計劃是一個效果。
他等會兒把門鎖一換,木已成舟,流浪漢再想進來肯定算鬧事,漢克絕對會忠實履行小鎮治安官的職責,“友善”教育對方。
而且流浪漢在樓上也沒關系,趁這個機會偵查二樓三樓的布局同樣是好事。
宗嵐看了眼木制旋轉樓梯,放輕腳步,走了上去。
光線非常暗。
宗嵐一邊注意腳下,一邊在內心腹誹。
明明樓梯靠墻的一側開了好幾扇氣窗,不知為什么全部都緊關著,上面還用黑布遮擋,難道又是流浪漢作的妖?
等他走完樓梯,正式踏上二樓,他甚至要站在原地適應眼前的黑暗。
大白天的,這里竟然和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夜晚沒什么兩樣。
過了許久,宗嵐才勉強能看清面前的事物。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大床,上面躺著個人形黑影,仔細聽,能聽見“嗬嗬嗬”的急促呼吸聲。
應該是睡覺的流浪漢。
發現這家伙還賴在房子里,宗嵐很失望,但不想弄醒對方引發口角,他扭頭觀察二樓的布局陳設。
然后看著看著,他眉頭皺起,心里本能生出不舒服的感覺。
太奇怪了。
一棟寬敞的大房子,沒有隔出專門的臥室,床就正對著樓梯口放置,這已經很不尋常,他左手邊還傳來陣陣腥臊臭,那里是個盥洗室,同樣朝床頭方向大開。
他住過很多又破又舊的房子,從未見過這種格局,不適合住人?。?
估計也只有像流浪漢一樣邋遢至極的奇葩,才可以在這種環境下安然入睡。
宗嵐搖了搖頭,為了躲避臭味,他往右手邊,也就是二樓西側挪動腳步。
在這里,他又看清了原本隱沒在黑暗里的一攤事物。
大捆刀劍隨意斜靠墻壁,不少還倒在地上,宗嵐忍不住用手觸碰其中幾件,是冰涼的金屬質感,但都沒開鋒,應該屬于工藝品。
在家里收藏些這類玩意倒不算罕見,他見過許多人都有類似愛好,唯獨數目這么多,卻不搞個陳列室擺放整齊有些說不過去。
宗嵐繼續研究二樓的陳設,又接連看到掛滿一整面墻壁的幾百張面具,千奇百怪的骨雕飾品和各種做法事的器具。
它們共同將二樓渲染出濃厚的詭異氛圍。
這些東西肯定就沒法歸罪于流浪漢了,只能是宗嵐族叔的手筆,自己那位遠方族叔還真是…敬業啊!
宗嵐感嘆道。
連家里都修建成神神鬼鬼的風格,用來包裝自己的高人形象。
最后,他將視線移到了大床正上方,一面乍眼以為是床幔的旗幡。
已經把二樓轉完一圈,知道自己最初的不適感來源于詭異的裝修風格,此刻宗嵐自在了很多。
他無法釋懷的事物,只剩這面置于大床上方的旗幡。
鬼氣森森。
宗嵐僅僅看了它一眼,就感覺有陣陣陰風吹拂在自己身上,讓他遍體生寒,腦海里也莫名浮現了這個詞語。
他曾經和鎮上同齡人比過膽子,大半夜結伴去山里墳墓密集的地方探險。
當時害怕歸害怕,絕對沒有此刻非常真實,猶如傳說中見鬼般的陰冷感受。
離它遠點!
第六感向宗嵐發出警兆,催促他趕快從這面古怪的旗幡旁走開。
宗嵐乖覺地準備照做。
可他反應雖然很快,卻還是晚了一瞬,讓人心慌的情況突兀出現。
那面旗幡竟果真顯露邪異,像磁石般首先吸引宗嵐呆愣的目光,接著連同他的魂魄一道定住。
感知中周遭陣陣無形的陰冷之風,亦吹拂得更加猛烈,直吹進宗嵐骨髓深處,將他的身體完全凍結。
這恐怖的,只在鬼故事里聽說過的可怕經歷發生在自己身上,宗嵐恐慌之余也拼命掙扎,然而就像溺入寒冬深不見底的冰湖,他只能眼睜睜看著體內的溫暖和生機一點點流失,流失,再流失,無可挽回。
要死了嗎?
宗嵐心生絕望,一個意料之外的家伙成了他的救星。
大床上,流浪漢搖搖晃晃地坐了起來,似乎在和睡夢中看不見的敵人搏斗,他嘴里喊著模糊不清的話語,兩只手則胡亂揮舞。
并且等他扭頭看向宗嵐,他那雙充血的,缺乏焦距的瞳孔發現自己床邊有個陌生人,流浪漢表現得更加瘋狂,直接朝宗嵐猛撲過去。
沒法移動的宗嵐自然毫無抵抗之力,被瞬間撞倒在冰涼的地板上,但疼痛襲來,宗嵐內心大喜,因為經流浪漢這么一撞,他終于恢復了行動能力。
一把推開身上的流浪漢,他頭也不回就往樓梯方向逃跑。
宗嵐害怕的當然不是流浪漢,而是這間屋子里莫名的,恐怖的存在。
他迫切地希望重新看到太陽,見到其他活人,關于臟東西,村里老人的說法都是不能見光,怕陽氣的。
但剛才解救宗嵐的流浪漢現在卻又變成他跑路的障礙,這家伙的精神狀態絕對不正常,嘴里發出無意識的呻吟,身體則對著宗嵐死纏爛打。
艸,別擋老子活命的路!
宗嵐發狠了,一把掐住流浪漢的脖子,隔開他和自己的距離,然后用力一推,這身材枯瘦的老家伙立刻倒退出幾米。
“哐啷啷啷啷……”
流浪漢倒退的方向恰好是堆放工藝品刀劍的地方,刀劍散落于地的聲音立刻響徹二樓,而在這嘈雜刺耳的背景音里,一聲慘叫依然格外清晰。
已經走下幾個臺階的宗嵐沒忍住回身望去,那里,流浪漢被數截劍尖刺穿身體的驚悚畫面首先讓他不知所措。
再然后,更奇詭的狀況出現,流浪漢傷口處溢出的大股鮮血似是受到某種未知力量的牽引,絲絲縷縷朝那面古怪旗幡飄去,將旗幡表面暈染出氤氳的猩紅血芒。
同時在這片令人心悸的血芒中,一道游魂般的身影飛快凝實,倏忽間成形撞向了宗嵐面門,直入他的腦海。
“咚!”
宗嵐很干脆地昏死過去,直挺挺倒在樓梯上。
他的意識同樣變得蒙昧,只能隱約察覺在游魂之后,又有一樣事物闖進他的腦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