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閉室的土墻透著股霉味,騾子蹲在墻角,手里把玩著塊磨得發亮的石頭。
馬良被關進來時,他正對著墻壁翻白眼,見人進來便啐了口:“奶奶的,這小丫頭片子真是翻了天,連你也捎帶上了。
你不是丫頭的跟班嗎?你這么支持她,為什么會抓你呢?”
馬良沒接話,找了個離他遠點的草堆坐下。
九連的傷號還在帳篷里哼哼,訓練計劃剛開了個頭,現在倒好,兩個帶兵的全被關了禁閉。
他摸出懷里半截煙卷,想了想又塞回去——紅櫻說過,八路軍里頭抽煙得看時候。
什么時候?丫頭,她們心情好的時候了。
“你說她是不是故意的?”騾子突然湊過來,“明知道狐貍連長躺炕上,她就趁機作威作福。
我不就問了句兒童團是不是過家家,至于關我禁閉?”
“你那話確實欠妥。”馬良瞥他一眼,“青山村那次,徐小一個半大孩子頂得上一個班的火力,你忘了?”
騾子梗著脖子:“那是徐小,可兒童團里還有流鼻涕的娃娃!讓他們拿紅纓槍?還不如讓他們回家抱窩!”
“你那么想,但不能那么說,你是不是傻呀?”
“誰傻呢,我才不傻呢!”
正吵著,門板“吱呀”被推開,政委披著件打補丁的褂子走進來,手里拎著個布包。
“吵什么?關禁閉還不安生。”他把布包往地上一擱,露出倆菜窩窩和一小碟咸菜,“紅櫻那丫頭是急躁了點,但你們倆也得反省。”
馬良趕緊站起來:“政委,是我沒攔住騾子,影響了會議。”
“你也別替他說話。”
政委瞪向騾子,“羅富貴,你當排長也快半年了,怎么還跟剛入伙時一樣野?紅櫻十三歲爬雪山過草地的時候,你還在山大王手下分贓呢!”
騾子脖子一縮,沒敢頂嘴。他最怕政委提過去的事,那點老底被扒得干干凈凈,比挨鞭子還難受。
“兒童團不是過家家。”政委蹲下來,把窩窩往兩人面前推了推,“鬼子在縣城抓壯丁,連十二三歲的孩子都不放過。咱們把娃娃們組織起來,教他們認字,教他們看路條,教他們遇到鬼子怎么躲——這不是在保命?不是在攢著將來打鬼子的本錢?”
馬良嚼著窩窩點頭:“政委說得是,我回去就給九連的弟兄們講講這個理。”
騾子悶頭啃了半塊窩窩,含糊道:“那……那我也沒說兒童團沒用啊……”
“你那話里的陰陽怪氣,三歲娃娃都聽得出來。”政委敲了敲他的腦袋,“紅櫻讓你寫打騎兵的總結,你倒好,先惦記著線人能不能寫。
這點警惕性是對的,但用在抬杠上,就是蠢。”
他起身拍了拍灰:“再關你們倆小時,好好想想怎么帶弟兄們練本事。別讓九連真成了別人眼里的散沙。”
政委走后,禁閉室里靜悄悄的。騾子把剩下的窩窩掰了一半遞給馬良,難得正經道:
“那小丫頭……槍法是真準。上次打治安軍炮樓,她一槍把機槍手的帽檐打飛了,那手勁,不像個丫頭片子。”
馬良笑了:“她當紅軍的時候,背著比自己還高的步槍行軍,練出來的。”
“奶奶的,等出去了,我跟她學學打槍?”騾子撓撓頭,“總不能讓個小丫頭比下去。”
梅縣醫院的消毒水味嗆得人直皺眉。李有才扶著墻根,故意讓頭上的紗布蹭過門框,留下點若有若無的血痕——
這是他跟李尾巴合計好的,越狼狽越不容易被懷疑。
“太君還在昏睡?”他用半生不熟的日語問守在病房外的憲兵。
那憲兵斜睨他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前田大人剛醒,渡邊少佐還在發燒。閑雜人等滾開!”
李有才連忙點頭哈腰地退開,眼角卻瞥見病房門沒關嚴,里面隱約傳來輸液管滴答的聲音。
他拉著李尾巴往走廊盡頭挪,壓低聲音:“前田醒了就麻煩了,他記仇得很。”
“那西藥還送不送?”李尾巴手心冒汗,懷里揣著個油紙包,里面是五瓶盤尼西林——這東西在黑市能換條金條,更是八路軍傷員的救命藥。
“送,怎么不送。”李有才往廁所方向努努嘴,“等下你去后院茅房,把東西塞墻縫里。我認得九連那個叫唐大狗的,他今晚準來縣城換藥。”
兩人正說著,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匆匆走過,胸前的聽診器晃得叮當響。
李有才突然撞了李尾巴一下,兩人順勢摔倒在地,懷里的油紙包“啪”地掉在醫生腳邊。
“對不起對不起!”李有才一邊爬起來一邊道歉,余光瞥見醫生彎腰撿包時,袖口露出半截刺青——那是偵緝隊的標記,看來小鬼子早就安插了眼線。
醫生把油紙包扔回給李尾巴,冷冷道:“兩位副隊長傷勢不輕,還是早點回府吧。”
李有才拉著李尾巴快步離開,直到出了醫院大門才敢喘氣:“狗日的,小鬼子把醫院都布滿了暗哨。”
“那藥……”
“去茅房!”李有才咬咬牙,“越危險越得送。唐大狗今晚要是拿不到藥,九連那幾個中了槍的弟兄,熬不過明天。”
后墻根的茅房臭氣熏天。李尾巴哆嗦著把油紙包塞進墻縫,用磚頭掩好。李有才盯著墻根的青苔,突然道:“把你鞋上的泥蹭點在磚頭上。”
“干啥?”
“唐大狗那小子粗中有細,看到新鮮的泥印,就知道東西是剛放的。”李有才拽著他往出走,“趕緊回隊里,晚了該有人起疑了。”
兩人剛拐過街角,就見三個黑衣特務正盤問一個挑著藥擔子的漢子。那漢子穿著打補丁的粗布褂子,褲腿上沾著黃泥巴,正是九連的唐大狗。
“站住!藥箱里裝的什么?”特務伸手就要掀蓋子。
唐大狗把藥擔子往懷里一抱:“都是治頭疼腦熱的草藥,太君查過的。”
李有才心提到了嗓子眼,正想上前打圓場,卻見唐大狗突然“哎喲”一聲捂住肚子,直往茅房跑:“憋不住了!官爺行行好!”
特務罵罵咧咧地讓開了。李有才看著唐大狗沖進茅房的背影,悄悄松了口氣——這憨小子,倒比誰都機靈。
訓練場邊的老槐樹下,十幾個孩子排著歪歪扭扭的隊伍。最小的才六歲,攥著根削尖的木棍當紅纓槍;最大的十二歲,是青山村的放羊娃,腰里別著把爹留下的柴刀。
小紅櫻背著把繳獲的南部十四式手槍,站在隊伍前比畫:“都給我站好了!兒童團不是放牛娃扎堆,是要學本事的!”
徐小站在她旁邊,手里捧著塊木炭,在石頭上寫“抗日”兩個字:“紅姐說,先認字,再學本事。”
“認字有啥用?能打鬼子?”放羊娃撇撇嘴,把柴刀抽出來耍了個刀花。
小紅櫻眼睛一瞪,從腰里摸出顆手榴彈(沒裝引信的),往地上一扔:“誰能把這玩意兒扔過那棵老槐樹,我就教他打槍。”
孩子們頓時炸了鍋,一個個搶著去搬手榴彈。那鐵疙瘩沉甸甸的,最小的孩子剛抱起來就摔了個屁股墩,引得一陣哄笑。
“笑什么笑!”小紅櫻撿起手榴彈,拉開架勢——她個子矮,扔的時候幾乎是整個人撲出去,手榴彈“呼”地飛過槐樹頂,落在遠處的草堆里。
“哇!”孩子們看直了眼。放羊娃臉漲得通紅,搶過手榴彈也學著扔,卻只扔到樹腰高。
“這叫投彈,得用腰勁。”小紅櫻拍著放羊娃的背,“就像你甩鞭子抽羊,不是用胳膊,是用身子帶。”
正說著,馬良和騾子從遠處走來。騾子手里拎著個布袋子,老遠就喊:“小丫頭,看看我給你帶啥了!”
他把袋子往地上一倒,滾出十幾個陶土捏的小球:“這是燒過的泥蛋子,跟手榴彈一樣沉,讓娃們先練著。”
小紅櫻挑眉:“你不是說兒童團是過家家?”
“那是我糊涂。”騾子撓撓頭,難得沒抬杠,“政委說了,攢著娃娃就是攢著本錢。我這當排長的,也得盡點力。”
馬良蹲下來,撿起個泥蛋遞給最小的孩子:“我教你們怎么躲炮彈。聽到‘咻’的聲音,趕緊往邊上滾,別順著聲音跑,記住沒?”
孩子們似懂非懂地點頭。放羊娃突然舉手:“馬大哥,我知道鬼子的糧倉在哪!在后街的大院子里,有兩個偽軍看著。”
小紅櫻眼睛亮了:“你怎么知道的?”
“我去縣城賣羊的時候看見的。”放羊娃挺挺胸,“那院子里堆著好多麻袋,聞著有米香味。”
“好!”小紅櫻在石頭上畫了個簡單的地圖,“這就是第一課——記路。你們每天在村里轉悠,看到鬼子的糧倉、炮樓、巡邏隊,都要記下來,晚上告訴我。”
她從懷里掏出個小本子,是用卷煙紙訂的:“徐小負責記,誰說得準,就給誰蓋個紅圈圈。”
夕陽把孩子們的影子拉得老長。騾子看著小紅櫻給孩子們演示怎么藏情報——把紙條卷成小卷,塞進掏空的玉米棒里,再埋在老槐樹下。他突然扯了扯馬良的袖子:“奶奶的,這小丫頭,比咱們九連的偵察兵還精。”
馬良望著那群舉著泥蛋子練習投彈的孩子,低聲道:“等他們長大了,就不用咱們這么拼命了。”
遠處的禁閉室方向,陸團長站在土坡上,看著訓練場的熱鬧景象,嘴角忍不住往上揚。旁邊的政委遞給他一袋炒豆子:“這丫頭,還真把兒童團辦起來了。”
“辦得好。”陸團長嚼著豆子,“當年我們長征的時候,比她小的娃娃多了去了。現在的娃,將來就是打跑鬼子的主力。”
晚風里,傳來孩子們脆生生的喊聲:“打倒小日本!”“保衛家鄉!”那聲音不大,卻像剛出土的嫩芽,帶著股鉆勁兒,往每個人的心里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