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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月亮河

上海灘的秋意,裹挾著黃浦江的水腥和街巷里弄的煤煙,沉甸甸地壓在租界邊緣。

沈默的藥房,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吸飽了陳年藥味的舊木頭,瑟縮在“大豐里”弄堂口。

門楣上那塊“濟生堂”的匾額,油漆剝落,字跡模糊,透著一股子灰敗的認命。

下午三點,陽光虛弱地斜插進來,在烏黑油亮的柜臺和身后密密麻麻、高達屋頂的深棕色藥柜上,投下幾道狹長而黯淡的光柱。

空氣里,當歸的苦、黨參的土腥、陳皮微酸的辛烈、還有那廉價薄荷油揮之不去的、近乎刺鼻的清涼,濃稠得化不開,層層疊疊,將沈默包裹其中。

這是他最熟悉的盔甲,也是他賴以生存的繭。

他正伏在柜臺一角,面前攤著一張粗黃的桑皮紙,上面是幾味待包的草藥。

一把小小的黃銅藥秤擱在旁邊,秤盤里幾片切得薄如蟬翼的茯苓,在微光下顯出半透明的質感。沈默垂著眼,骨節分明的手指捻起一小撮甘草片,指尖感受著藥片的干硬質地和邊緣的微刺。

他動作專注、沉穩,帶著一種近乎刻板的韻律感,仿佛這方寸柜臺便是他世界的全部重心,外界的一切喧囂、危險、乃至時間本身,都被這濃重的藥味隔絕在外。

只有柜臺深處,一只不知藏在哪個藥屜角落的蛐蛐,不知疲倦地發出單調的“唧唧”聲,是這片沉滯空間里唯一的活物。

門口懸著的銅鈴,極其輕微地“叮”了一聲。

聲音短促,如同被掐住了喉嚨,瞬間就被蛐蛐的鳴叫和藥柜深處幽暗的沉寂吞沒。

沈默捻藥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

零點幾秒的停滯,隨即恢復如常,仿佛只是指間滑過了一粒特別粗糙的藥片。

他沒有抬頭,依舊專注于指尖的甘草,仿佛那幾片甘草承載著整個世界的重量。

來人是個穿著半舊藏青布褂的年輕漢子,臉龐黝黑粗糙,顴骨突出,像是常年在風里雨里討生活。

他帶著一身塵土和汗味走進來,眼神有些飄忽,帶著趕路的疲憊和一種刻意掩飾的警惕。

他徑直走到柜臺前,手指無意識地、節奏有些凌亂地敲擊著臺面,發出“篤篤”的輕響。

“掌柜的,”聲音帶著點北地的口音,不高,卻透著一股硬邦邦的急切,“有上好的高麗參嗎?家里老父親病得厲害,就指著這個吊命呢,點名要好的?!?

“有。”沈默的聲音不高,如同柜臺后那些沉甸甸的藥柜一樣,平穩、厚實,不帶一絲波瀾。

他這才放下手里的甘草,緩緩直起身,動作帶著一種長期伏案形成的輕微僵硬。

他轉身,打開身后一個不起眼、比其他藥柜顏色略深些的小柜門,從最上層取出一只扁平的藍布包。

布包攤在柜臺上,解開系繩,露出里面幾支品相參差的高麗參。

根須虬結,蘆頭或長或短,在昏黃的光線下,呈現出一種枯槁的暗黃褐色,如同風干的人形。

“能挑一支看看嗎?”布褂漢子湊近了些,目光在參上來回掃視。

沈默沒說話,只是將布包往他面前推了半寸。

漢子低下頭,粗糙黝黑的手指在其中一支蘆頭較長、根須也相對完整的參上停留下來,指尖沿著參體上的紋路細細摩挲,像是在驗看牲口的牙口。

就在他低頭、幾乎將整個臉都埋進那團陰影里的瞬間,他的嘴唇極其輕微地翕動了一下。

聲音壓得極低,如同藥碾碾過堅硬藥材時發出的那種沉悶、短促、卻足以刺破寂靜的摩擦聲,帶著一種冰錐般的寒意,字字清晰地鑿進沈默的耳膜:“‘夜梟’,新指令,最高級別。目標:《東亞新報》記者,沈玥。代號‘紙鳶’。三天內,清除。接頭方式作廢,指令由我單線送達。閱后即焚。”

沈默的心口仿佛被那桿冰冷的黃銅秤砣狠狠砸中!一股沉悶而尖銳的鈍痛瞬間炸開,沿著四肢百骸瘋狂蔓延,喉頭猛地一甜,一股帶著鐵銹味的腥氣直沖上來,被他死死地、不動聲色地咽了回去。

五臟六腑都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攥緊、扭絞。

然而,他捏著那支參的手指,卻依舊穩如磐石,指節因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

他甚至拿起旁邊另一支品相略次的參,語調平穩得沒有一絲漣漪,仿佛只是在陳述一個關于藥材的客觀事實:“這支…紋路深些,年份更足些,力道也猛,老人家虛不受補的話,還是旁邊那支穩妥。”

布褂漢子抬起眼皮,飛快地瞥了沈默一眼,那眼神里沒有任何溫度,只有公事公辦的冰冷。

他不再看那參,仿佛剛才那番足以定人生死的低語,真的只是一場普通的藥材交易。

“就這支吧,麻煩掌柜的包好?!彼f過幾張簇新的儲備券,嶄新的紙張邊緣在昏暗中閃著刺眼的白光,油墨的氣味混在藥香里,格外刺鼻。

沈默沉默地接過錢,指尖捻過紙幣邊緣那細微的毛刺感。

他熟練地裁下一小塊粗黃紙,將選定的那支參仔細裹好,再用細麻繩以特有的“十字捆”手法扎緊。

每一個動作都一絲不茍,帶著一種近乎機械的專注,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將那驚濤駭浪死死按在心海深處。

布褂漢子拿起紙包,轉身就走,銅鈴又是輕微一響,門簾晃動,那帶著塵土和死亡氣息的身影便融入了門外下午那虛假的、毫無暖意的陽光里,消失得干干凈凈。

藥房重歸死寂,蛐蛐的鳴叫顯得格外清晰,單調地重復著。

沈默僵立在柜臺后,像一尊驟然失去靈魂的泥塑。

那藍布包攤在柜臺上,幾支未被選中的高麗參如同被遺棄的枯骨,靜靜地躺在那里。

他緩緩抬起手,指尖冰涼,帶著細微的顫抖,探入自己左胸內側口袋。

那里,緊貼著心跳的位置,藏著一張早已泛黃卷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小像。

照片上,一個梳著兩根朝天羊角辮的小姑娘,笑得眼睛彎成了兩枚小小的月牙兒,燦爛得能驅散所有陰霾。

照片背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寫著兩個稚嫩的字:妹妹。

“清除”

那個淬著劇毒的字眼,再次在死寂的、只有蛐蛐鳴叫的空氣里無聲地炸裂,余波震蕩,幾乎要撕裂他的耳膜。

《東亞新報》那幢灰撲撲的三層小樓,像一塊巨大的、吸飽了雨水和灰塵的霉斑,頑固地附著在公共租界邊緣這條喧囂混亂的街道上。

它對面,一家掛著“西伯利亞皮貨”破舊招牌的店鋪旁,有個幽深窄小的門洞,常年散發著陳年皮毛混合著劣質樟腦和腐敗油脂的濃烈怪味。

沈默把自己更深地嵌進這片污穢的陰影里,如同一塊長在門洞石壁上的苔蘚。

他微微側著頭,只露出半張臉,目光如同淬火的鋼針,穿透街市上蒸騰的煙塵、黃包車夫嘶啞的吆喝、賣報童尖利的叫賣、以及廉價香粉和汗臭混雜的濁氣,死死鎖住報社那扇油漆斑駁脫落的黑色大門。

時間在喧囂中粘稠地流淌,夕陽的金輝漸漸被灰藍的暮色取代,像打翻的墨汁,一點點吞噬著光亮。

對面建筑的影子被越拉越長,如同無數只巨大而沉默的鬼爪,緩緩爬行,覆蓋住喧囂的街市。

沈默的呼吸在陰影里放得極輕,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敲打著胸腔內壁。

終于,在他幾乎要以為情報有誤時,那扇沉重的黑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一個女人走了出來。

沈默的心跳在那一刻驟然停擺,隨即又像失控的重錘般瘋狂擂動起來!

照片上那個模糊的影像瞬間被賦予了生命,卻又帶著一種精心雕琢過的、冰冷的陌生感。

剪裁合體的淺灰色法蘭絨西裝套裙,勾勒出利落挺拔的身形,透著一種不容侵犯的職業感。

頭發是精心打理過的時髦波浪卷,一絲不亂地攏在耳后,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顯得理智而疏離。

鼻梁上那副小巧的金絲邊眼鏡,在漸暗的天色下反射著路燈初亮的微光,鏡片后的目光銳利、冷靜,像手術刀一樣掃視著街面,帶著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意味。

她的步伐很快,高跟鞋敲擊著粗糙的水泥路面,發出清脆、果斷、甚至帶著點咄咄逼人的“篤篤”聲,與周圍行色匆匆卻透著麻木的人群格格不入。

她利落地走下報社門口的幾級臺階,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張望叫車,而是徑直沿著潮濕的人行道向西快步走去,方向明確。

沈默像一滴從陰影里析出的水,悄無聲息地從皮貨店門洞滑出,隔著一段不長不短、剛好能觀察又不易被察覺的距離,墜在那抹移動的灰色之后。

暮色四合,街燈次第點亮,昏黃的光暈在濕冷的空氣里暈染開模糊的邊界。

晚風帶著黃浦江特有的、咸腥而潮濕的寒意,卷起街邊梧桐樹上幾片枯黃的葉子。

前方那抹灰色身影似乎對身后的“影子”毫無所覺,步履依舊迅疾,目標明確。

她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側身避讓一輛噴吐著滾滾黑煙、發出巨大轟鳴聲的公共汽車。

就在她側身、目光投向車流的那一瞬間,一陣晚風恰巧從巷口打著旋吹來,帶著寒意,頑皮地撩起了她左耳畔一縷精心梳理過的卷發。

時間,在這一刻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徹底凝固!

沈默全身的血液,在看清那景象的剎那,瞬間凍結!一股冰冷徹骨的寒意從腳底直沖天靈蓋!

就在那被風撩起微卷的發絲之下,女人左耳后方,緊貼著耳垂根部的地方,一道淺白色的、彎彎如新月的陳舊疤痕,清晰地暴露在昏黃迷離的路燈光線下!它那么細小,如同白瓷上的一道微瑕,卻又那么刺眼,像一道無聲的閃電,瞬間劈開了沉積十三年的厚重塵埃和血淚,帶著萬鈞之力,狠狠擊中了沈默的雙眼!

塵封的記憶如同被炸開的堤壩,裹挾著尖銳的呼嘯洶涌而出:破敗的農家小院,瘋跑追逐的孩童,身后妹妹驚恐到變調的尖叫聲“哥!快跑!”,然后是身體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撞開,沉重的悶響,木桶碎裂的刺耳炸裂聲,以及那口黑洞洞、散發著腐朽泥土和死亡氣息的枯井……他趴在冰冷粗糙的井沿,撕心裂肺地哭喊,井底只有令人絕望的漆黑和妹妹微弱的、斷斷續續的啜泣……混亂中,他被一雙雙粗糙有力的大手強行拖離……后來,村里人搖著頭嘆息,井太深,太邪性,撈不上來了,那丫頭,沒了……

那道疤!就是妹妹被井沿碎裂的木茬劃破時留下的!他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涌出的鮮紅血珠,瞬間就染紅了她那件洗得發白的碎花小褂的領口!他指尖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溫熱的、粘稠的觸感!

前方,那抹灰色的身影已經穿過了馬路,步履依舊,匯入另一股南來北往的人流。

高跟鞋敲擊路面的聲音依舊清脆、規律,此刻卻如同冰冷的鐵錘,一下下,沉重地、精準地砸在沈默幾乎停止跳動的心上!他像一截被雷電劈中的枯木,僵立在原地,晚風帶著江水的濕冷,粗暴地灌進他敞開的舊夾克領口,帶來刺骨的寒意。

喉頭那股濃重的、帶著鐵銹味的腥甜再次猛烈上涌,被他用盡全身力氣死死地、無聲地壓了回去。牙關緊咬,腮幫的肌肉繃得如同巖石。

目標?妹妹?代號“紙鳶”?《東亞新報》的親日記者?軍統最高級別的清除令?

無數個冰冷尖銳、帶著血淋淋倒刺的問號在他腦中瘋狂地旋轉、撞擊,發出足以摧毀理智的刺耳轟鳴。

他猛地閉了一下眼,再睜開時,眼底深處那點被日復一日的藥房苦香浸透的麻木和平靜,已被一種近乎毀滅的、混雜著巨大痛楚和荒誕感的烈焰徹底燒成灰燼,只剩下深不見底的黑暗和被命運車輪碾過后的廢墟。

他不再猶豫,抬腳,像一道沉默的、裹挾著風暴的黑色閃電,再次融入流動的人群,朝著那個即將被自己親手抹去的、唯一的血親,決絕地追了下去。

“麗都”咖啡館的霓虹招牌在法租界邊緣的夜色里無聲地閃爍跳躍,紅、藍、綠三色光柱交替掃過,在濕漉漉、泛著油光的人行道上流淌出妖異的光斑。

空氣里混雜著劣質咖啡豆過度烘焙的焦糊味、廉價香水和頭油的甜膩氣息、嗆人的雪茄煙霧,以及一絲絲從黃浦江方向滲過來的、揮之不去的咸腥水汽。

這里是三教九流匯聚的“三不管”地帶,喧囂中蟄伏著危險,浮華下涌動著暗流。

沈默坐在靠窗最角落的一張桌子,位置是他反復權衡過的。

背后是冰冷堅硬、貼著繁復俗氣暗金色花紋墻紙的墻壁,側前方幾步之遙,是一扇虛掩著的、通往后面堆滿雜物和散發著餿水味的窄巷的后門。

桌上,一杯早已冷透的黑咖啡靜靜地擱在廉價的白色瓷碟里,深褐色的液面像一塊凝固的瀝青,映著天花板上那盞蒙塵吊燈投下的、渾濁搖曳的光暈。

他穿著那件洗得發白、袖口磨損的深藍色工裝外套,整個人像一塊被遺忘在角落、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礁石,淹沒在咖啡館里那些穿著講究旗袍、西裝革履的男男女女營造的虛假浮華中。

他的視線,透過布滿水汽和指紋污痕的玻璃窗,死死地、如同捕食前的毒蛇,鎖定著街對面那家燈火通明、氣派非凡的“紅房子”西餐廳。

雕花的玻璃大門開開合合,穿著雪白制服、戴著領結的侍者優雅地躬身,迎來送往著衣冠楚楚的客人。

時間在劣質留聲機播放的、帶著沙沙雜音的軟綿爵士樂中,被拉得無限漫長,每一秒都像鈍刀子割肉。

終于,在沈默幾乎要將那杯冷咖啡的瓷杯捏碎的等待中,那扇雕花玻璃門再次被推開。

沈玥走了出來,并非獨自一人,她身邊緊挨著一位穿著筆挺日軍佐官制服的中年男人。

男人身材矮壯結實,戴著金絲眼鏡,鏡片后的小眼睛閃爍著精明的光,臉上掛著一種經過嚴格訓練、刻意維持的溫和笑容,卻掩不住骨子里透出的倨傲和掌控欲。

沈默認得那張臉——藤原弘樹,日軍駐滬特務機關情報課的高級顧問,一個名字足以讓租界地下世界噤聲的人物。

沈玥微微側著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無懈可擊的職業化微笑,正低聲與藤原交談著什么。

藤原的手,看似隨意地搭在她的臂彎上,指節用力,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支配姿態,如同在展示一件珍貴的戰利品。

兩人姿態熟稔,在霓虹燈刺眼的光芒下短暫停留。藤原的副官,一個同樣穿著軍服、面無表情的年輕軍官,快步上前,拉開了路邊一輛黑色福特轎車厚重的車門。

藤原先行矮身鉆了進去,就在沈玥微微彎腰,準備跟隨坐入車內的前一刻,她似乎被街對面“麗都”咖啡館那閃爍的霓虹吸引,目光極其自然地、不經意地朝這邊掃視過來。

隔著一條車流如織、人聲鼎沸的馬路,隔著蒙塵的玻璃窗和咖啡館內迷離的光線,沈默無法看清她鏡片后確切的眼神,只覺得那目光像兩道冰冷的探針,帶著職業性的警覺和審視,在自己藏身的陰暗角落極快、極銳利地掃掠而過,停留了不到半秒。

車門“嘭”地一聲關上,隔絕了內外。

黑色轎車無聲地滑入喧囂的車流,猩紅的尾燈如同怪獸的眼睛,迅速消失在夜色深處,只留下輪胎碾過濕滑路面的細微嘶聲。

沈默端起面前那杯冰冷的咖啡,嘴唇觸到冰冷的瓷沿,那濃烈的焦糊苦味直沖鼻腔,他胃里一陣翻攪,終究一口也沒喝。

他放下杯子,杯底與瓷碟磕碰,發出“?!钡囊宦暣囗懀卩须s的咖啡館里微不足道,卻像一記重錘敲在他自己緊繃的神經上。就在這時,他側前方那扇虛掩著的后門,被輕輕推開了。

一陣微涼的夜風,裹挾著外面窄巷里垃圾腐敗的酸餿氣味和濕磚墻的霉味,猛地卷了進來,吹散了咖啡館內渾濁的暖意。

沈玥走了進來。她已經脫掉了那件灰色的西裝外套,隨意地搭在左臂彎里,里面是一件質地柔軟的米白色高領羊絨衫,勾勒出纖細的脖頸線條。

臉上那面對藤原時精心維持的職業化笑容消失了,如同卸下了一張沉重的面具,只剩下一種深切的、從骨子里透出來的疲憊,眼瞼下帶著淡淡的青影。

她目光隨意地掃視著煙霧繚繞、人頭攢動的咖啡館內部,像是在尋找一個可以暫時喘息、不被注意的角落。

然后,她的視線落在了沈默身上,落在這個角落唯一的空座上。

她的腳步頓了一下,幅度很小。

臉上掠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難以分辨的意外,但瞬間又被一種近乎漠然的平靜覆蓋,仿佛眼前這個渾身散發著底層勞工氣息、眼神陰鷙的男人,與路邊的一塊石頭并無二致。

沒有遲疑,也沒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警惕,她徑直走了過來。

高跟鞋踩在咖啡館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脆而規律的“篤、篤”聲,這聲音在留聲機的靡靡之音和鄰桌的喧嘩聲中顯得異常清晰,每一步都踏在沈默瀕臨崩潰的神經上。

她在沈默對面那張空著的藤椅上坐了下來,動作自然流暢,如同赴一個早已約定的、無關緊要的會面。

“一杯黑咖啡,不加糖?!彼齻阮^對快步走過來的侍者吩咐,聲音帶著工作后的沙啞和一種掩飾不住的倦怠,仿佛喉嚨被砂紙磨過。

侍者應聲離去,狹小的卡座空間里,只剩下他們兩人。

劣質留聲機還在咿咿呀呀地唱著軟綿綿的情歌,鄰桌幾個穿著花哨絲綢襯衫、梳著油亮分頭的男人正唾沫橫飛地談論著跑馬場的輸贏,爆發出陣陣粗嘎的笑聲。

空氣里充斥著劣質煙草、廉價香水和食物殘渣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渾濁氣息。

沈默能清晰地嗅到沈玥身上傳來混合著高級香水尾調,帶一種冷冽的、類似鈴蘭的氣息和一絲極淡、卻無比清晰的煙草味道——那是藤原弘樹身上特有的、濃烈的“朝日”牌香煙的辛辣氣味。

這股氣味如同淬毒的鋼針,狠狠扎進沈默的鼻腔,刺入他的心臟。

她沒有看他,甚至沒有把目光投向窗外。

她只是微微低著頭,從隨身那只小巧精致的鱷魚皮手袋里,拿出一個銀色的煙盒和一個鍍金的打火機。

動作帶著一種刻意為之的從容。

細長的香煙被叼在色澤略顯蒼白的唇間,“嚓”的一聲輕響,火苗跳躍,瞬間映亮了她半邊沉靜的側臉,照亮了金絲眼鏡鏡框冰冷的金屬光澤和鏡片后低垂、覆蓋著一層濃密睫毛的眼瞼。

一縷淡青色的煙霧裊裊升起,在她面前盤旋、消散。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如同粘稠的瀝青,凝固在兩人之間狹小的空間里,沉重得幾乎能壓碎骨頭。

只有留聲機沙啞的吟唱、鄰桌賭徒們肆無忌憚的喧嘩、以及煙絲在寂靜中燃燒發出的極細微的“嘶嘶”聲,在徒勞地填充著這令人發瘋的真空。

時間在這里被無限拉長、扭曲,每一秒都像在滾燙的油鍋里煎熬。

侍者終于送來了她的咖啡。她端起那杯同樣深褐色的液體,小口啜飲著,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面前桌面上那圈小小的水漬上,仿佛對面坐著的只是一個毫無意義的背景板,一個不存在于她世界的陌生人。

沈默放在桌下的手,在深藍色工裝褲寬大的口袋里,死死地攥緊。

粗糙厚實的布料之下,是那把冰冷的“花口擼子”手槍硬邦邦的輪廓。

金屬槍身的寒意透過布料,絲絲縷縷地滲入掌心,沿著手臂的筋脈向上蔓延,幾乎要將他的血液徹底凍僵。

緊貼著槍身的口袋內側,那張泛黃的、邊緣早已磨損、印著妹妹笑得眼睛彎成月牙兒的小像,此刻卻像一塊燒紅的烙鐵,緊貼著他的皮肉,帶來另一種灼燒靈魂的劇痛。

他看著眼前這個女人。

妝容精致無瑕,金絲眼鏡后的眼神疏離冷漠,周身散發著與藤原同出一源的、令人作嘔的陌生氣息。

那個扎著羊角辮、臉蛋紅撲撲、跟在他身后像小尾巴一樣脆生生喊著“哥哥”、在危險降臨時毫不猶豫地將他推開、自己卻墜入深淵的小小身影……那個溫暖了他整個貧瘠童年的唯一光亮……被眼前這個代號“紙鳶”、為虎作倀的親日記者徹底覆蓋、吞噬、碾碎了!一種巨大的、被命運玩弄于股掌的荒謬感,混合著尖銳刺骨的悲憤和深入骨髓的絕望,如同冰冷的滔天巨浪,瞬間將他沒頂!

不能再等了。

每一秒的流逝都在啃噬他僅存的理智,每一次心跳都像在為他唯一的血親敲響喪鐘!

放在桌下的手,猛地從口袋深處抽出!動作快如閃電,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殘影!冰冷的槍身瞬間暴露在咖啡館昏黃曖昧、煙霧繚繞的光線下,黑洞洞的槍口,凝聚著軍令如山、凝聚著被撕裂的親情、凝聚著毀滅一切的瘋狂和深入骨髓的痛楚,隔著不到半米的、充滿死亡氣息的距離,穩穩地、紋絲不動地對準了沈玥的眉心!

空氣驟然凍結!如同被投入了絕對零度的冰窖!

鄰桌關于跑馬的喧嘩和狂笑戛然而止,那幾個花襯衫男人臉上的笑容如同拙劣的面具般瞬間僵硬、碎裂,只剩下瞳孔里驟然放大的驚恐,死死地望向這個突然爆發出致命氣息的角落!

留聲機那軟綿的女聲還在固執地唱著,此刻卻顯得無比刺耳、突兀,如同為死亡伴奏的荒誕背景音!

沈默的聲音響起,不高,甚至有些低沉沙啞,卻像淬了萬年寒冰的刀鋒,每一個字都帶著鋼鐵的冷硬和足以撕裂靈魂的瘋狂,清晰地、緩慢地割開凝固得如同實質的空氣:

“沈小姐,”他死死盯著她驟然抬起、寫滿震驚的臉,那雙藏在冰冷金絲眼鏡后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無阻礙地撞入他的視線深處,里面翻涌的驚駭如同驚濤駭浪,“做個了斷吧。”

咖啡館陷入死一般的寂靜。時間被無形的手扼住咽喉,徹底停滯。

昏黃的燈光凝固在彌漫的煙霧里,劣質唱片的嘶啞女聲像卡住的磁帶,徒勞地旋轉出破碎的音符。鄰桌那幾個花襯衫男人臉上的驚愕凍結成拙劣的石膏面具,連呼吸都忘了。

冰冷的槍口紋絲不動,像一枚淬了死亡之毒的黑釘,牢牢釘在沈玥的眉心,將她所有的表情都定格在了最初的、巨大的震驚和難以置信上。

她的身體在槍口指來的瞬間,如同被高壓電流擊中,猛地繃緊,后背甚至微微離開了藤椅的靠背,像一張被拉到極限的弓弦。

那雙藏在金絲鏡片后的眼睛,瞳孔在最初的劇烈收縮后,并沒有被純粹的恐懼淹沒,反而在震驚的底色下,迅速掠過一道極其銳利的審視寒光,如同寒夜里出鞘的匕首,瞬間掃過沈默持槍的手勢、身體姿態,甚至是他臉上每一個細微的肌肉抽搐。

這審視快如閃電,帶著一種近乎本能的、屬于獵食者的警覺。然而,就在這審視的光芒即將沉淀為某種決斷的剎那,沈玥的目光,像是被一股無形的、強大的力量猛然牽引,極其短暫地、卻又無比精準地,落在了沈默那只穩穩持槍的右手上!

那只手,指節因為用力緊握槍柄而根根凸起,泛著失血的青白,皮膚粗糙,指腹和虎口覆蓋著經年累月留下的厚繭。

就在那手背上,一道陳舊的、細長如蜈蚣般的白色疤痕,從虎口下方猙獰地蜿蜒而上,一直延伸到腕骨上方,像一條干涸了無數歲月的、蒼白的河床,在昏黃的燈光下異常刺目!

就在沈默捕捉到她目光落點的同時——那目光里似乎閃過一絲極其短暫的、難以言喻的凝滯——她的視線猛地抬起,如同掙脫了無形的枷鎖,重新聚焦在他的臉上!這一次,不再是審視,不再是驚駭,不再是任何屬于“紙鳶”的偽裝。

那雙眼睛深處,一種極其熟悉、卻又被整整十三年的時光塵埃徹底掩埋的光芒,如同被瞬間擦亮的星辰,驟然爆發出來!

那是混合著難以置信的狂喜、被漫長歲月壓抑的巨大委屈、瞬間洞悉一切的釋然,以及一種獨屬于她的、深藏在骨子里的、狡黠而靈動的光芒!

這光芒像一道沖破地獄最深重陰霾的閃電,瞬間撕裂了“紙鳶”那層冰冷堅硬、精心構筑的記者外殼,露出了底下那個沈默以為早已在枯井深處化為白骨的靈魂!

她的嘴角,以一種極其古怪的、近乎痙攣的方式向上扯動了一下。

像哭,又像笑。更像一個壓抑了太久太久、終于找到出口的表情。所有偽裝的冷靜、疏離、職業化的面具轟然崩塌,只剩下一種純粹到極致,失而復得的劇烈震顫,如同大地在無聲的驚雷下震動。

她的嘴唇劇烈地顫抖著,毫無血色,像是用盡了這十三年來積攢的全部力氣,才從被巨大沖擊堵住的喉嚨深處,擠出兩個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卻又重逾千斤的音節。

聲音沙啞得如同砂紙摩擦,帶著難以置信的試探和一種小心翼翼的求證,如同在觸碰一個荒誕不經、卻又無比渴望成真的夢境:

“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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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嫵穿到一本不正經修仙文里,成為書中的舔狗女配。女主林歡歡和她的諸多后宮每天過著快樂的日子。她卻不要命看上了女主的后宮之一:隔壁修煉無情道,卻只為女主沉淪的劍修男主。書中,她放著五個道侶不要,幾十年如一日給男主當舔狗。葉嫵看完記憶,臉都黑了。當舔狗?她葉嫵這輩子都不可能當舔狗!五個道侶俊美無雙,他們不香嗎?葉嫵本以為,她馬上要過上左擁右抱的好日子。沒想到,他們五個全都恨她入骨。俊美的蛟龍族被她剝離最堅硬的護心鱗送給男主。妖異的魔族被她綁在煉器室用業火給男主煉器。一心練劍的人族少年,被她奪走傳家之寶,送到男主跟前…還有腹黑的病弱少年,單純的九尾狐少年……系統:宿主只要攻略他們,獲得他們好感度就能換取獎勵。他們現在對宿主恨之入骨,建議宿主盡快道歉,拉回他們的好感度。葉嫵:“???”剛當完無情道男主的舔狗,還要當他們五個的舔狗?休想!她對著五個道侶神情蠱惑:“越愛我的人,得到的好處越多。愛不上我?那是你自己的問題,回去好好反省一下?!焙髞砣~嫵準備飛升,她表示可以放他們自由。五個道侶卻紅著眼跪在她面前,求她不要拋棄他們。

帶著空間養獸夫,惡雌成團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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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質量雄競+獸夫全潔+團寵+治療異能+萬人嫌到萬人迷】蘇沐瑤穿越獸世,開局正在流放部落虐待五個絕美獸夫。而她剛穿越就在現場。據說她本來身份尊貴還擁有十個獸夫,只是其中五個獸夫寧愿廢了一半異能實力也強行跟她解除關系。其他五個獸夫沒有辦法解除關系,只能跟她被流放到最貧瘠寒冷的部落。看著被虐待的病弱絕美五獸夫,蘇沐瑤手握空間系統,開始尋找食物種田美食經商。她還擁有木系異能治療傷勢,生育力極強,能生下天賦頂尖的寶寶。一不小心就洗白成了團寵,還一不小心驚艷了整個獸世大陸。身世尊貴的高質量雄獸人都求著做她獸夫。還有說好三個月就休夫的,哪想到獸夫們不但不走了,還各個強寵她,每天爭寵修羅場。清絕冷寒的狼獸人魅惑妖嬈的狐獸人溫潤如玉的蛇王獸勾魂攝魄的血族獸冰清玉潔的冰雪獸俊美冷酷的龍獸人等等。一開始他們厭惡她,后來他們為她百聯鋼化繞指柔,拿命寵她護她。更是一個個爭著搶著要做她的獸夫要侍寢。曾經流放前拋棄她背叛她的人就算是追妻火葬場,她也絕對不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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惡毒雌性深陷獸世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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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棠一覺醒來穿成了三百斤的大胖子,卻擁有五個絕色獸夫。美艷紅狐,霸道黑豹,陰郁白蛇,人魚暴君,硬漢金鷹上將……一個比一個絕!原主又丑又懶遭人嫌,獸夫們避如蛇蝎,穿越過來的沈棠開局便是修羅場!面對獸夫冰冷、厭惡的目光,沈棠嚇得渾身發抖,一腳踹開眼前的男人,轉身就跑。離婚就離婚,本姑娘不伺候了!可就在這時,她竟綁定了一個“變美系統”,要求她攻略這五位極品獸夫!只要提升他們的好感度,就能獲得豐厚的獎勵:祛痘膏、減肥丹、美容丹……沈棠心動了。不就是攻略男人嗎?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她信心滿滿地查看五位獸夫的好感度,結果——四個厭惡,一個黑化,個個恨不得將她除之而后快!她只有一條小命,這該怎么攻略?可后來:萬人嫌怎么變成萬人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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