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妹小芮是我唯一的妹妹。祖父在時,她還能念書。祖父剛去世,慧姨娘就停了她的學業。
祖母對此一言不發。
小芮是慧姨娘的女兒,她做了這樣的決定,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尤其是,家里父親的未亡人,只剩她一個。
原本還有個童姨娘,父親將她帶回來不足一年,就先撒手而去。童姨娘呆了不到兩月就離開了。
彼時我實在太小,不方便過問大人的事。
是家里打發她離開,還是她自己請辭,不得而知。
她來的時間短,一無所出,也一無所有。來時像一場雨,去時像一陣風。
我親眼看到有齷齪的下人伸手去摸小芮的胸。
我驚怒交加,拿了刀沖上去要剁了他的手。卻被祖母死死抱住。
仿佛昨日,還是一堂繁華,轉眼已經斷櫞殘瓦。
“嘉樂,你去吧,去尋你的小姑母。她總該會念在自己姓章,給她唯一的侄子一條活路。”
我執意要帶著小芮,不放心將她交給她抽大煙的姨娘,和對她漠不關心的祖母。
她才九歲,不能讓她的前途,埋在暗無天日的廢墟中。
祖母最終妥協了。
我拿著祖母給的五塊大洋,背著簡單的行囊,牽著九歲的小芮,開始了我半世的漂泊。
一個月后我們找到了小姑母的家。
那是我此生最狼狽的時刻。
爬山涉水,輾轉奔襲。我跟小芮身上又臟又臭,還磨破了腳,磨穿了鞋。
在這種情形下,我跟吳靜梅初識。
她穿著淺藍色喬其紗洋裝,頭發挽在腦后,挽了一個簡單的丸子。白色高跟皮鞋隨著她急急往樓下跑,發出噔噔噔的聲音。
看到樓下的我和小芮,她張開的笑臉有一瞬的錯愕。
她看著我和小芮,臉往別的地方轉了轉,大聲喊:“劉媽!劉媽!你來一下!”
出來一個穿灰色洋布的中年爽利女人。吳靜梅說:“劉媽,你帶他們去洗洗,問問看是不是章家少爺小姐。我有事,先出去了。”
說完又往門外跑。跑到門口,回頭又大聲說道:“劉媽,不要怠慢了客人。”
于吳靜梅,我跟小芮是突然的出現。
于我,吳靜梅亦然。
我們先去了小姑母外面的宅子,卻聽說自兩年前,吳家的夫人病逝后,她已經回到吳家大院掌家。
劉媽帶著我們去安置,一邊走,一邊說:“大小姐一向心慈,聽說你們要來,早早吩咐打掃了兩間房。”小芮忍不住問:“剛剛那位嗎?她叫什么名字?她可真漂亮!”劉媽笑了笑,說:“那是我們吳家大小姐靜梅,算起來,也是二位的表姐。”劉媽看看我,表情有些復雜,又說:“不巧,章夫人這幾天帶著小少爺去了成都。我們督軍要在成都呆一段時間,聽說那邊氣候更好一些,小少爺身體不太好,過去也能讓那邊的老中醫好好調理調理。”
我注意到了她的話。小姑母是近幾天剛走的。也就是說,她接到了祖母給她的信,卻并沒有留下來等我們。
心里有些悵然。更多的是悲涼。
劉媽說:“不過沒關系,她都交代好了。家里現在是大小姐做主。不過呢,大小姐交男朋友了,可能不久就要定下婚期。所以,她恐怕也不大抽的出來時間招呼你們。所以呢,平常你們就自便,有什么需要,直接跟我說就好啦。”
我腦海里又浮現出吳靜梅那一臉洋溢著幸福的笑意。
原來那就是女子墮入愛河的樣子。
接下來的幾天,我都沒有看到吳靜梅。倒是她的兩個妹妹。時不時地遇到。
卻從來不會跟我們打招呼。有時,是我們正在小廚房吃飯,兩位小姐進來找東西,或者找人。有時是在后院。
仿佛她們歷來都是一同出現。后來才知道,她們是一對雙胞胎,是吳督軍的另一房小妾生的。她們的母親比小姑母來得早,卻沒有小姑母命好,沒有生出兒子,生了一對雙胞胎之后,一直都沒有再孕。
她們的年紀,約摸在十五六歲左右,看著跟琦玉姐姐差不多大。她們看我跟小芮的時候,眼里有戒備。
她們這樣看我們,多少讓人不自在。
直到差不多一周之后,終于又見到吳靜梅。
那是一個晴好又有微風拂面的早晨。我們吃罷早餐,無所事事。跟小芮到樓下院子里瞎轉悠。
上海的庭院,跟湄洲島的庭院完全不一樣。湄洲島的祖屋,庭院里假山疊嶂,花草樹木郁郁蔥蔥。隨便一處,也是躲迷藏的好地方。
上海的庭院很大很大,除了兩邊排列著數棵法國梧桐,院子中間是一覽無余的植被。
小芮拿著我隨手給她做的風箏在院子里跑著放飛。
我百無聊賴,嘴里叼了一根草,躺在植被上看小芮費勁吧啦和她那永遠飛不起來的風箏。
吳靜梅穿著薄薄的白色棉質長裙睡服,趿著一雙繡花的半高跟拖鞋,大刺刺地揉著眼睛從房間走出來。
似是一時接受不了室外的強光,她微微仰頭看了看,那手擋著眼睛,問:“章家弟弟,吃過早飯沒有?”
便是她這樣不修邊幅,我仍覺得她是我迄今為止看過最好看最干凈的女子。
我一下子就有點慌。趕緊坐起來,中規中矩地答:“吃過了。”
她看穿了我的不安。
走近我些,蹲下來,把裙擺裹了裹,嚴嚴地遮住小腿,說:“你自在些,這里是你姑母家,便也算你的家。”她又指指小芮,說:“你讓劉媽帶你去找看大門的胡爹爹,他會做很多風箏。你的兩個小表妹,我的四妹和五妹,她們也喜歡玩這些。往常也是纏著胡爹爹做,胡爹爹做的風箏,飛得很高。”
見我不說話,又好奇地問:“你多大了?”我說,“十二。”又補充道,“十二歲零八個月。”
“哈哈”,她沒來由地笑出聲來,說:“多說八個月又怎樣,那也是小弟弟。我今年二十一,是這家里的大姐。你也可以叫我大姐。”
劉媽在房門口喊:“大小姐,漆少爺電話。”
吳靜梅雀躍地跳起來。
跑了兩步,又回頭沖我喊:“章家弟弟,自在些,有什么需求,都跟我說。我不在,跟劉媽說也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