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臺風天的一天
- 小徑斜陽4
- NIZE
- 7544字
- 2024-06-03 20:11:15
走下臺階后一陣陣磅礴的風打在我們身上,惹得臺階上那些成團抱在一起的女生發出驚呼聲,隨即加大了下樓的速度,仿佛不這樣做就會隨時被從臺階上刮下去。那些男的雖說沒有尖叫,但也在風的咆哮中發出呼喝,盡快往食堂趕去。我反倒是放慢了腳步,并不覺得這會像其他人所想的是某種需要逃避的東西,唯一擔心的只是那些從臺階匆匆下來的人不要撞到我,相比之下我更像是在漫步,猶如因為身體機能下降走不太快的老頭。
這風給與我的遠不是驚嚇,倒不如說是罕有的賞賜,跟通常無風或徐徐涼風不同,如今的風力度之大,讓人懷疑這個世界是不是出現了某種徹底的變化,一種新的不可思議的感覺出現在心中,一切都改變了,生活不再平波死水。這瞬間的驚異讓人覺得歡快,而也只是一瞬而已,下午的流水線還將是照舊,上午的疲憊也毫無改善的至今嵌在肉體和心靈之中,一切只不過是往日的重現而已。但除了這一瞬外,下臺階的他們匆匆而過以及有些一驚一乍的身影,讓我覺得這風仿佛是讓什么活過來了一般,即使只有短短的一天。
臺風來的短信我們前幾天便收到了,一條接一條,加劇了我們的緊張感,據說這次臺風很強,從海上過來,風力超過了多少多少級,他們都在說,一天一個數字,但昨晚的衣服還是不能不晾,今天的班還是照舊在上,早上出門時遇到同樣因為狂風驚訝的隔壁宿舍,相視一笑,我們是在室內干活,從宿舍到車間也就那么一段路,一切照舊。
吃完飯去到天橋,才發現被封住了,兩三個保安把守著那個小門,貼了張通知,不少人圍觀,說是現在正值臺風,為了我們的安全著想,停止天橋的行人通行。
“外面車都不讓走啦,你們還想過天橋。”一個保安說道。
外面的樹枝條揮舞,嘩啦啦地作響,要不是保安的聲音一如既往地嘶吼,我們或許半點都聽不到,通往宿舍的天橋就在前面,風來回馳騁,有些落葉在上面亂飛,模模糊糊得像是印象派的畫作,從吃飯時就有人嚷著要下雨,一直都沒有下下來。
“你們現在出去,那臺風是講道理的嗎,還要過那天橋,出事了怎么說?”
幾個不甘心的女生還在問,那么執著不在于真覺得天橋不危險,而是后面已經沒有退路,許多人在食堂吃完飯趴下休息時,我們已經后知后覺地離開,現在恐怕也是沒有空位睡覺了。又一陣大風刮來,天橋上的葉子裹挾成一團往上翻滾,我并不覺得臺風是不能講道理,真正不講道理的是這小小鐵欄門前阻攔我們的人,他們只是擺出一副講道理的樣子罷了。
“去哪里。”我和龐哥面面相覷。
“去操場睡覺吧,你之前不是說在操場睡過。”
“大哥,現在是臺風天,我還想活久一點。”
“也是。”他快速眨了幾下眼皮。
“要不去找詩人,他去哪了。”
“不知道,吃完飯就跑開了,神神叨叨最近。”
最終我們決定去逛游泳池,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過去,只是腦子一抽,就想去看看,龐哥沒有什么意見,只是表示過去起碼要15分鐘,路走到一半,龐哥便停下來不走了,小賣部旁邊的那些公共座椅為了做防護扎了一塊擋風布,那些擋板由系在幾百斤重的石墩上的繩子固定著。盡管如此,在風的呼號下擋風布還是不時發出緊繃的彎折聲,地上不時劃過從桌上的掉落下來的東西,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或許我們的腳步也吵到了他們,他們即使睡著,身體也不時伴著一些噪音扭動著。盡頭靠近帆布那里還有一套空出來的桌椅,旁邊是不斷鼓起又凹下去的帆布,龐哥表示一人睡一邊,叫我一塊去,我拒絕了他,繼續往前邊走著。回頭看著他躺下的背影,我有些驚訝,原本最不能割舍的午覺就這樣拋掉了。
“游泳池有那么好嗎。”
我往前走著,眼前不停浮現出陌生的建筑,龐哥的那句話也浮現在我耳邊,或許不是游泳池有多么大的吸引力,只是那些密密麻麻在躺椅上的人令我想到了發霉面團上的蛆。或許陣陣涼風也令我覺得舒坦,精神振奮了不少,到現在依舊沒有睡意。
藍色的泳池水像是在沸騰,一道道漣漪波動著,盡頭那矮小的身影我遠遠地便認了出來。
“阿妮,你怎么也在這里。”
她是脫了鞋子坐在那里,看我過來,便把雙腿盤了起來,“回不去啦,就想過來坐坐。”
“跟我想一塊去了。”我笑道,不敢和她坐一邊,坐在了游泳池的側邊。
當風小時,一群群漣漪密密麻麻地往外推去,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上面爬,風大的時候,那一片片的水便波動著,循環往復疊了起來。池底下藍色瓷磚上那一條條黃色的滑道混亂了起來,交錯在一起。
我再次回頭望那條走來的小路,以及夾在這個游泳池兩邊的兩座大樓,難以想象在富士康工廠內那一棟棟復制過來的兩棟建筑之間有一塊這樣的碧玉,這兩棟高樓造型奇特,聽說是富士康的行政樓,那走來的水泥路也被那環起來的草埔擋著,像是隨時會關閉掉。池子周圍都用綠白相間的馬賽克鋪就而成,這種馬賽克其實很常見,但在這灰黑的水泥地上鋪就這么一塊,便顯得相當特別。
“你怎么會想來這里。”半天都沒人說話,我覺得有些尷尬,而她似乎很緊繃,雙腿緊緊盤在一起,不太像是我剛走過來時看到她的樣子,盡管位置發生了變化,但我還是覺得有什么不太一樣。
“這里可以躲風。”她的聲音不大。
“噢噢,別的地方也可以躲其實。”我對她屬實有些好奇,但她似乎只跟阿董深入地交談過,或許連這也沒有。
她半晌不再回答,我感到尷尬,覺得自己提出了一個蠢問題,就像在別人解釋吃香蕉是因為好吃時,我說蘋果也好吃一樣。我那么興沖沖地跟她說話,原本是想告訴她昨晚睡到半夜,忽然砰的一聲,有人從上鋪跳了下去,又打開了陽臺的門,宿舍幾乎所有人被驚醒,驚異地感受著灌滿房間的涼風,出去的是阿董,他正在洗漱臺把那盆栽給抱了回來。
“在車間的時候,對著那些東西,我感覺一直進不去。”漫長的沉默后,她竟然開了口。
“一直進不去?”
她咧開嘴毫無聲息地笑了笑,像是為表達不好感到害羞,“沒辦法把注意力放在那些做的上面,總是會胡思亂想,就會很累。”
“在這里不會胡思亂想?”
“不會,我能看游泳池的水看一天。”她淡淡笑道,整個身體仿佛松弛了下來,雙腿不再盤著,身體往前傾,像小孩一般爬著,伸出手在水面上撥了撥,略微打破了那順流而去的漣漪的方向。“你看,清清涼涼的,可以捧起來。”她捧起一捧水自言自語道。
我在那里坐了沒有十分鐘就離開了,我一直期望著她像最開始那樣展開雙腿怡然自得的樣子,但始終沒見到,后面不玩水了,也是繼續盤著腿,整個人縮了起來。我最終還是不想打擾她,悄無聲息地從那里走開了。
一直往回走,穿過許多棟的車間,但我只記住了那兩座行政樓和泳池兩邊的馬賽克,一間間店鋪全部關門了,在一條沿著長長草埔的甬道后,我來到了阿寬往常抽煙的地方,原本擠在這里人頭攢動的抽煙人群此時已經不見蹤影,我或許可以在這里待到上班,畢竟時間快到了,這里離車間近,也是我過來的原因之一。
然而我還是在這里看到了阿寬,只剩他獨自一人在角落里,便是那小賣部的下方,一整層樓的凹陷處,這里的風并不會比其他地方小,反倒是三面的風交集的地方,特別是來自長長甬道的灌進來的風,長途跋涉后把那燃盡后凸出的煙灰打得粉碎。
“你干嘛一個人躲在這里。”
他瞥了我一眼,“我沒有躲。”
“我是說你一個人在這里,我以為你要睡覺。”
“我中午一般不睡,我就過來抽煙,本來回宿舍也是抽會兒煙。”
“今天臺風天。”我笑笑,仿佛周圍的風還不明顯。
“每年都有那么幾次。”
“聽說今年的特別大。”
“這還是我說的。”
“你說的嗎。”
“是啊,在宿舍,我說的,他們幾個還都以為臺風都一個樣,我看了新聞報道,在那個瀏覽器新聞那里,認認真真看了,知道今年的不同。”
他又抽著煙,沿著那臺階邊緣蹲著,盯著天空同一個方向,只是今天沒有太陽,也沒有云,只有一團模模糊糊的,混著灰色藍色白色的東西,跟他最終呼出的煙有些像,我還沒看清楚,便融化在了風里。
“看來還真是,不知道陽臺的衣服會不會被吹走。”
“這個嘛,有可能。”
“要是剛剛能回去就好了,去到那里被攔了下來,今晚回去估計就半件不剩了。”
“這個嘛,衣服該晾還是得晾,嚷了這么些天,不能說因為要來臺風就不晾,一天不晾都沒衣服穿啦是不是。”
“那倒是。”我也學著他在臺階邊緣蹲了起來,聯想到他剛才只是悶在角落里抽煙現在又恢復了常態,就不由得覺得好笑,但這也讓我松了口氣,我總不用馬上又逃開了。
他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回過臉用手擋著,不停咳嗽著,我問他怎么了,他只是咳嗽個不停,我茫然失措好一陣子后,慢慢地用手輕撫他的背部,他只是一只手舉著,像是在表示沒有大礙,又像是阻擋我的輕拍。那根煙掉了下來,抖掉了煙蒂的一頭躺在地上一瞬間遇到風后明顯亮了一下,沿著那不陡的坡往下滾動了幾下,接著在狂風的吹拂下一躍而起,消失在我的視野中。
“沒事了沒事了。”阿寬說道,同時又干咳了兩聲,再也沒有像剛才咳出來。
“剛才咋了。”我笑道,“還以為你怎么了。”
“剛才一口煙沒吐出來,又被風吹進了喉嚨里,嗆死我了。”他皺著眉,脖子往后縮了縮,仿佛下一秒又要再咳出來。
“誰叫你要迎著那風抽的。”
“哪里都是風。”他轉過頭,看著那甬道過來的路口。
“說實在的,我剛才來時沒想到有人還會在這里,我只是想過來休息一下。”
“有什么所謂,就是風大一些。”
“那他們呢,他們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搖搖頭,“不知道跑哪里去了,我是不管什么臺風不臺風,有一天算一天,過來抽個煙,這天就算過去了。”
“也是。”
“是吧,抽煙是最根本的,其他的不用去想太多。”
我笑笑,按著他的肩膀,他一只手在口袋里摸索,問我抽不抽,他可以教我。
坐在床沿旁,凝視著陽臺外來去呼嘯的風,我有些不敢置信剛才是怎么平穩地把自己的衣服勾下來的。下了班我便開始往回跑,同我一起跑的還有其他幾個沒帶傘的,下了臺階通過食堂,密密麻麻的傘接壤著,小心翼翼地前行,我們在那些五顏六色的傘下亂躥,嘴里呼吸著清涼的空氣,不覺得風在阻攔,反而在助推。今天是臺風天,前幾天已經陸陸續續收到短信,為什么還是沒有帶傘呢,那會兒不會料到如今在風雨中奔跑的快感,出門的時候天也是陰著的,或許我潛意識里不想要帶?只是清涼的空氣很快就和我灼熱的肺部作斗爭,把這些念頭拋到了九霄云外。
臨近我們那一棟的大鐵門時遇到了我的舍友,他們也在跑,我們相視一笑,卻沒有停下腳步,進了昏暗的樓道后上下層都有人在跑。“收衣服咯”——螺旋的聲音來回傳遞,我們在車間待了十個小時,卻忍不住在這最后的時間急忙跑過去,仿佛臺風和大雨才剛剛來。
“他媽的,都給淋濕了。”阿寶走到床邊甩下一套濕漉漉的衣服,勾下衣服后像只猴子一般上躥下跳地跑出了陽臺,急忙就把門給關上,只剩下外面呼嘯的風雨聲還能聽得到。
“我的怎么沒濕?”阿隆回頭笑笑,正用一張紙巾擦著他掛在床尾欄桿上的那件外套。
“媽的,你的是掛在里面的吧,我的掛在了最外面,什么雨都給你們擋了。”
阿隆聽罷大笑起來,或許他是知道的,但故意那么問。
阿寶又把自己身上的毛衣脫下來,甩在了床上,毛衣上沾滿了水珠,一片亮晶晶的顏色。我作勢也擦了擦自己手臂上被淋濕的地方,外面的雨隨風舞動,一個不留心就一大片潑進來,我去收的時候還好,但整個右手臂也是濕透了。
“外面那件是誰的。”
“不知道,阿寬的吧。”
“他不是回來了嗎剛才。”
“是啊,跟我們一起回來的。”他們齊齊看向阿寬空蕩蕩的床鋪,回來以后人就不見了。透過蒙了砂紙的玻璃門還是能夠隱約見到外面有一團黑色的在搖曳。
“你去,幫他收起來。”阿隆對阿寶說道。
“不是吧,我都濕了啊。”
“你……已經脫了,就去吧。”
阿寶雙手高高舉起叉著三件衣服的晾衣桿像是參與什么儀式般走了進來,直到湊近了后他微微發抖的雙手才讓我明白掛著衣服的重量。門沒有關,涼風一下子灌進了房間,外面的水驟然潑了進來,靠近門的地板上多了一圈弧形的水珠,在阿隆急忙去關上門之前的一瞬間,我透過那不斷變窄的長條空間瞥到了外面狂暴的雨,才明白雨水是可以有形狀的。那幾件衣服被掛在床頭的欄桿上,跟剛從泡桶里撈出來的沒區別,正不停往下滴著水。
阿寬從外面回來,身上倒沒濕,拿著個手機皺著眉頭在按著,我問他去哪里了,他說就在走廊外面。“打電話?”我問他,他點點頭,回身擰著掛著的那件衣服,水更多地從那里滴下來。
“怎么一直打電話?”
“給家里打,一直沒接。”
“咋了。”
“沒,就臺風來了嘛,我前幾天寄回去的給小孩和她的衣服到了,我就說讓她先不用去取了。”
“那你不用打電話她也知道,這么大的雨。”
“是啊,但是怎么一直就沒人接。”他雙手抱頭躺了下來,直視著上層床板,旁邊的衣服扔在滴著水,擋下了一部分光線,一小片陰影覆蓋在了他的臉上。
大概九點多鐘的事時候,龐哥給我發了消息,說詩人正在雨中狂奔,讓我去看看,我問他是哪里,他說就在樓下,我望了一眼黑漆漆的窗外,有些發憷,但還是下了床。阿寬叫了我一聲,問我有沒有充電線借他一下,我說你手機不是正在充著嗎,他說他那數據線不知道出了什么毛病,充好久才一點電,手機還發燙,打了兩個電話又沒電了。
“你到現在打了多少個了。”
“我不知道,充了就打,打了又充,老是打一會兒關機,都不知道到底有沒有接通。”
“你干脆充久一點,不要一點電就打。”
“我知道,這不是焦急。”
我把充電線借給他,拿著傘去到走廊,外邊依舊是狂風呼嘯,只是現在風向規律了些,不會像之前那般蠻橫地左右沖撞。夜幕下我并沒有在下面看到什么人,幾盞孤零零的路燈在下面,被那雨壓得只剩一個模糊的白點,只有在靠近白點附近的雨絲才能看見到密密的白絲纏繞,縷縷不絕。
詩人真的在下面嗎,我看不見,全是黑漆漆的,又覆蓋上了一層又一層的紗,我把雨傘傾斜著打,臉上扔感覺到絲絲涼意,呼——呼——風聲在哀嚎著,那它到底是為什么事,如果沒有為什么事,為何又這么凄厲……總該是為了什么事,不然一切豈不是太奇怪了。
“詩人!詩人!”我為了拉扯住他,整個傘差點沒拽住,風猛烈地刮著,整個傘差點被翻了個面,幸好它還有個勾,為此我手腕生疼。
我再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要不是他停下來我根本抓不住,全身都濕了,衣服仿佛和水一起滲透進了他皮膚中,變得滑溜溜的。他終于轉頭看著我,我把雨傘朝他那邊傾過去,背部立馬被風潑了一下,他的頭發已經被打濕,一虬一虬的,差點認不出來。
“你怎么找到我的?”他笑著,眼睛睜得大大的,劉海不停有水流下來。
“這路燈。”我舉著傘的手稍微抬了一下,示意鐵門前的路燈,如此靠近地看,要是不用雨傘稍微遮擋一下,還有些許晃眼,那剛才在上面細細密密的雨絲如今也跟鋼針一般的粗,泛著白光。
“這個光照到了我是嗎。”他仰頭盯著那路燈,聲音差點被打在雨傘上噼噼啪啪的雨聲蓋掉。
“本來看不出是你,但是看到有東西反復地躥來躥去,除了你估計就沒別人了。”
他呵呵笑了出來,抹了一把臉上的水。
“你干嘛跑來跑去,下那么大的雨。”
“我只是想感受一下,這么大的風,這么大的雨。”
“這是什么理由呢。”
“我也不知道其實。”他吸了一下鼻子,看著前方的白燈,那是隔著兩棟樓的又一個鐵門,“我是想出來找靈感,一開始只是走,后面有什么讓我跑了起來。”
“找什么靈感,那你找到了嗎。”
“還沒有,但我感覺快了。”
“那你想怎么樣,要不先回去吧。”
“我發明了一種雨中跑步的辦法。”他轉過臉,朝我笑笑。
詩人光著腳邁開大步在雨中奔跑著,雙腿盡可能地拉扯開最大距離,以至于看起來更像是在跳躍,每次踩在地上便踏起一大片水花。有兩次他直接摔倒了,我不知道是被風吹的還是地上太滑,只是他馬上又起來,不停歇地開始那麋鹿似的跳躍。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他說服就在旁邊舉著傘看他發瘋,我在兩棟樓之間靠近我們那邊站著,感受著那雨打在傘上的力量感,不時瞥著那模糊亮著的門,擔心著龐哥走出來,他要是出來,一定要責備我的吧。我的手感覺越來越沉甸甸,灌滿水的詩人的衣服掛在我手腕上,滴下來的冰涼涼的水打在我腳趾上,一下一下讓我心驚。在注視中我反復琢磨詩人剛才的鬼話,脫掉衣服減少重量,可以更快地奔跑。那幾件衣服越是沉甸甸,滴在腳趾的水越是冰涼,我的脖子便越是瑟縮地和我的毛衣摩擦著,害怕它隨時會從我身體滑落,是有雨絲滴下來嗎,莫不是雨傘破了個小洞之類的,我抬頭,卻是黑漆漆的傘面,替代了無盡的天空。啪的一聲,我看過去,詩人又倒在地上,全身光溜溜,只剩下一條內褲的雪白,映照在模糊的地面和雨中。
我一步一步走過去,我走的并不快,想看他像前幾次那般跳起來,但是沒有。
“回去嗎。”我蹲下來,他潔白背上跳動的水珠停止不動,幾顆像是琥珀一樣定在那里。
“好啊。”一陣模模糊糊的聲音。
“你想到了嗎。”遲疑了一下,還是問道。
“摔下去的時候想到了,這水有點涼。”他有些艱難地起身,撐著地面的雙臂沾了一些灰黑色的什么。
“你才知道啊。”我的話戛然而止,視線凝固在他那從鼻子里淌出來一直到他嘴巴、到他下巴,再到不停往往下滴、一直混合在雨水的鼻血上。
“你為什么不跑呢。”
“我瘋了我才跑。”我盡量用最嚴厲的語氣說道,怕他又想一出做一出,卻忍不住面帶笑意地看著他有些左右搖晃地單腳穿著褲子。
“我看你是挺想跑的。”他沒有被我嚇住,笑著道。
“沒有。”
“我鼻血止住了嗎。”
“流了幾分鐘,早就止住了。”
“地上的水也沒有變紅。”
“那得把你流干。”我忍不住笑道。
“是啊,只是一點點顏色都看不見。”
“快穿吧。”
“是不是看我跑了,就相當于代替你跑了。”他又抬頭看我。
“沒有,趕緊穿吧,別感冒了。”
我沒跑步,但我也是差不多半濕透地回來了,扭開門,阿寬雙手交叉躺在那里,跟我剛離開時差不多。“阿寬,電話打通了嗎。”我問他,他毫無反應,在我的注視下閉上了眼睛,仿佛隨著困意自然睡過去一般。
我走到跟前,又問了他一句,同時瞥到那充著電的手機已經變成了綠色的指示燈。
他翻了個身,面對著墻壁躺著,我有些尷尬地回過頭,發現阿寶正笑著看著我,我走過去,輕聲問他怎么回事。
“找不到老婆,心焦了唄。”阿寶淡然道。
我只好訕笑,準備再去洗一個澡,推開陽臺門,外面的雨已經小了許多,我在陽臺吹了會兒風,便走進了浴室。
“你幫我看下我手機有沒有信息。”
洗完澡剛回到床上擦著頭發的時候,躺在床上的阿寬轉過臉,對我說道。
“什么?”我有些驚訝地起身。
“幫我看看……”他又把臉埋在枕頭里,含糊不清地說道。
我這回是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拿起了他的手機,拔掉了充電線。
“沒有。”
“沒有嗎。”他看著我。
“沒有。”
“哎呀。”他像是野獸一般發出一陣沉悶的低喝,坐了起來,“電充滿了,我繼續打。”
“所以你剛才是在充電。”
“對,我要等電充滿了再打。”
他在屏幕上按了幾下,把手機放在耳邊,臉上的表情驚疑不定。
“喂。”
電話那頭竟然傳來了一聲清晰的聲音,雖然很小,但宿舍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他身上。
“你剛才去哪了呀。”他顯得又興奮又焦急,急忙把手機開了免提。
“哎呀我剛去了領居家就大雨了,手機什么都沒帶,剛剛才回到家。”
“噢噢,難怪我打你那么多電話你都沒接,你以后得把手機帶上啊!”
“知道了,你打來干嘛。”
“我這邊刮臺風了啊。”
“這邊一樣。”
“我跟你說個事啊,上次我說的買的衣服啊,已經到了……”阿寬表情洋溢著興奮,嘴巴大大地咧開來,露出一個不再遲疑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