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地圖
- 小徑斜陽4
- NIZE
- 4343字
- 2024-05-23 19:37:05
“這是什么東西。”
“這是我家的地圖。”他手上的鉛筆即使不畫也一直是以同樣的動作,他的臉時而離得近,時而離得遠,離得近的時候恨不得將臉貼在上面。
我有些忍不住笑了出來,阿寬家還有地圖,難道他家是一座宮殿。然而那張要對折好幾次才能成為一本a4紙的東西,只是模樣像一個地圖,上面的線段遠看還像模像樣,近看便能看到有些長有些短,有些深有些淺,并不像所謂的正規繪圖。
阿寬并沒有因為我的笑而發出不滿,越過他頭頂仔細看去,雖然上面沒有標注任何的文字,但造型卻的確是一間屋子,中間偏上是一間客廳,再上面是一間廚房,占了四分之三的空間,左邊狹長又窄的應該是廁所,畫了一個熱水器和一條管線,由于所有東西都是俯視的視角,所以我看了許久才辨別出來那是個熱水器,其實我是靠連在旁邊的管線和花灑才認出來,再說,又有哪個地方會這么狹小呢,再轉過頭去看旁邊的廚房,也就更加明顯了,一個煤氣爐灶,底下那圓圓的東西應該就是煤氣罐了,仔細看來跟廁所那個桶確實不一樣,上半部分小些,而且頂端似乎是封閉的。除此之外角落里有個圓柱體,我很確定它不是水桶或者煤氣罐,似乎寬了些,中間還有個圓形夾心層,看了許久都是一頭霧水。
“那個是什么。”
“哪個。”
“廚房角落里那個圓圓的。”我直接說出了廚房,想驗證自己的猜想。
“那個,是燒煤的。”
“有了燃氣灶,怎么還要燒煤的。”
“平常燒菜可以用燃氣,但是家里經常煲湯,一煮就是一個小時,再加上逢年過節煮各種東西,單用煤氣豈不是貴死。”
“煤氣多少錢。”
“一罐要一百五。”
隨著他的筆觸繼續看下去,他正在描繪下面一個更大的房間,里面放著兩張床,一大一小,還有一個柜子。
“你在這里畫了兩個長長的柜子是什么意思。”
“那不是柜子,是兩堵墻。”
“你畫兩堵墻做什么。”
他笑了出來,“以前家里沒錢,一個大房間擺好幾張床,現在孩子大了,知道羞了,他媽背對著他換衣服都要跑出去待半天,你說,該隔開了。”
“那畫虛線是什么意思。”
“就是還沒建,唉,還沒攢夠錢。”
“要很多錢嗎,直接弄一些磚塊。”
他怔怔地看著我,“我媳婦說我已經夠隨便了,沒想到你還更隨便。你直接弄一車磚塊壘上去是吧,倒了怎么辦,晚上睡著把人壓死是吧。“
我啞口無言,承認自己想得太簡單。
“還有水泥,還要粉刷,家具也得多買點,不是那么簡單的。”
畫紙上發出沙沙的聲音,他低頭描著,短粗的頭發一顫一顫,他雖然不在乎深淺,但卻在乎畫得直不直,描了幾段后他會抬起頭來端詳一番,若是不直便會用橡皮擦除。沒一會兒畫紙上就沾上了一團團橡皮,他直接用手掃開,完全不在意那些東西掉在他床上。
幾乎完全青色的柑被一片片剝開,這種還未熟透的柑其實很難剝開,但就是被阿寬一瓣瓣撕開來,大小均等,像是手工制品一般,此時的阿寬完全不像平常被線長叼說笨手笨腳的模樣。我只能用自己淺薄的生物知識去理解隔了中間一個過道那酸味這么還會飄過來,或許是分子,或許是原子,或許是什么子。我再次走過去,一朵六邊形的青色花瓣就擺在小桌角。
“想吃嗎?”阿寬對著又走近的我,說道。
“不是,就看你剝得那么整齊,真厲害。”
“以前我畫畫,畫花瓣,老是畫得不對稱,那會兒我就剝個柑,擺在旁邊畫,就對稱了。”
“那你現在畫花瓣。”
“不是,我要畫一個籃球,我上個月才給兒子買的,媳婦說孩子一放學回家就打個不停。”
有些紅褐色的木屑像薄薄的蟬翼片般從卷筆刀的縫隙中轉出來,底邊間隔相等的鋸齒像是全力雕刻出來的一般,薄片出來一定長度后便自動卷曲在一起,宛如時光倒流在剝好的柑身上發揮了作用。筆尖又變得尖細起來,阿寬拉出床底那個袋子,蜷縮成好幾個大小不一喇叭狀的木屑便自由落體而去。
他依樣著在客廳角落描繪上了一個籃球,籃球畫得很好,沒有擦拭,幾乎一氣而成,但跟那柑一點都不一樣,不知道擺來的作用是什么。當角落里的籃球成型時,似乎隨時會沿著那畫好的各條曲線裂開,變成剝開的青色柑皮。
“好酸。”
酸味充斥著整個口腔,終于還是落進了嘴巴里,阿寬皺著眉頭對我說,仿佛剛剛吞下的是一碗中藥。
“還可以其實。”
“跟我家門口種的差太遠了。”
“是嘛。”
“嗯,我老婆晚點過來,叫了她帶過來的,我等不及先買了點,果然不太好吃。”他繼續皺著眉頭,眉頭里又含著笑意。
阿寬的老婆跟我們挨個打了招呼后就坐回了阿寬的床上,她白皙的皮膚跟阿寬形成了對比,或許是生了孩子的緣故,身材有些臃腫,尤其是大腿平攤在床上時,像一張大餅,對比起來阿寬好似一根干枯的竹竿。除了我和阿董外,其他人面對她走過來打招呼都很自然,可能他們之前就見過了。阿寶還特意走到那女人面前聊了起來,抖了許多的黑料,本來那女人笑著應付著,阿寶說到避孕套后女人臉霎時黑了下來,再之后應付阿寶時臉色就有些勉強了,反倒是阿寬一開始臉色尷尬,越聽笑的越開心,似乎取笑的跟自己無關,完全沒有注意到她老婆臉色的變化。隨后便是她老婆黑著臉翻著他那賬本,沉默中不時質問一兩句,用的是方言,我們大都聽不懂,她問一句仿佛問的是房間里的所有人,空氣壓抑得快要凝固,全部賬翻完后又樂呵了起來,朝我們大家笑笑。
阿寬晚上罕見地出了門,和他老婆出去外面逛了逛,帶回來一大袋東西,他老婆還給每個人分了些。
“你看看有沒有畫錯。”阿寬照例攤開了那張圖紙,整個人縮得擠進了床梯邊上,他妻子則是翹著二郎腿在一邊給蘋果削著皮,兩條腿疊在一起肉更臃腫了。
“你怎么又把這個拿出來。”
“這不是上一張。”
“不是嗎”,他妻子瞥了一眼,“差不多其實。”
“哪里差不多,差了好多好吧,爐灶、電視都換新的了,還有那按摩椅,不是也買了。”
“哪里有按摩椅。”她老婆低頭看去。
“這里啊,畫得不像嗎。”
“哦哦。”他老婆點點頭,“好像被坐壞了。”
“坐壞?你怎么坐的壞,那么大一張按摩椅。”
“就坐壞嘛,你兒子老是上去跳跳跳,早就歪七扭八了,不知道被我罵過多少次了。”
“那……”阿寬皺著眉頭,好似有些不知所措。
“嗨,沒事,那張舊椅子我又從外面拉回來了。”
“那張風吹日曬,都破皮了。”
“沒事,找了村里老謝,給蒙了層皮。”
“老謝還是關照。”
“那是啊,人家還挺關照呢,你出來打工,一年到頭知道什么,要不是人家幫襯,收這收那的,不知道耽誤多少事。”
“他挺有本事的,咋一直待村里。”
“人家手藝好啊,在村里能掙到錢。”
“掙錢是可以,但是在那里討不到老婆。我看他人挺好,你要多幫她打聽打聽,你老家那邊……”
“哎我知道你別說了……”仿佛是疊著腿坐酸了,阿寬老婆又換了個姿勢坐定。
一口氣緩緩吐出,跟空氣摩擦著,阿寬盯著那畫,有些不知所措。
“我來。”
阿寬老婆擰起那塊橡皮,擦了起來,一團團橡皮屑翻滾著。或許擦錯了什么東西,阿寬馬上又湊過去寫了起來,阿寬老婆停止了擦拭,一動不動地盯著阿寬,阿寬沒有再說話。
“這是什么。”見阿寬一直埋著頭,阿寬老婆低頭看了會兒,指著一個東西道。
“客廳的米缸。”
“客廳這么會有米缸。”她笑了出來,一連串的聲音閃個不停。
“有啊。”阿寬抬起頭,怔怔地看了他老婆一眼,“又低下頭。”
“那我問你,米缸在客廳,那廚房那個是什么!”她的語速快了起來。
“上個月剛回去看到的,那個紅色的塑料米桶。”阿寬淡淡地說道。
阿寬老婆扭了扭頭,“最近太忙了,沒注意,可能是之前搬過去的。”
“對了,你買的那個泡腳機放在哪了。”
“什么。”
“你上周不是讓我寄錢說給你買泡腳機的。”
“后面沒買。”
“沒買。”
“你什么時候買,要不買了帶過去吧。”
“你神經,提那么個東西回去。再說錢我已經花掉了。”
“花掉了?”阿寬抬起頭來。
“家庭開銷啊,還有學校也找我要錢。”
“你去看媽沒有。”阿寬又把頭低下。
“哎呀,說到這個我就來氣,我這個月還給了她五百塊。”
“不是說好每個月給五百的嗎。”
“我知道說好了啊,但我每次去你妹就是在那里說些什么,陰陽怪氣,搞得像我們當甩手掌柜一樣,她也不想想老太太每個月的吃穿哪來的,我們給的錢啊,你媽全部偷偷給你妹和你妹夫了,你說照顧,一天三餐,多一雙筷子的事多少錢,我去看啊,老太婆可憐啊,喝的都是粥,說兩天都沒有吃到肉。”
“那當初說接回來你又不肯。”
“接回來干什么,老了就不要到處嚼舌根,惹人嫌,我在家里照顧孩子,又要喂雞喂鴨,她就整天閑得沒事到處嚼舌根,搞得風言風語,惹人嫌。”
阿寬不再說話,低頭凝視著那圖,仿佛里面有什么值得研究的東西。
阿寬老婆又笑了起來,這次笑聲很輕,彎腰在床下拉出一個袋子,說是給阿寬帶了些東西。
“你給我帶了什么。”
“一些柑,門口樹上摘的,你哪回不是找我要。”她又從里面掏出一個弧形的扁平的東西,“你兒子叫你修好。”
“這是什么。”
“你買給你兒子的籃球,便宜貨來的吧,這么不經打,兩個月就漏氣了。”
“這么會啊,這個快兩百塊錢來的,銷售員說至少可以玩一年。”
“你就愛聽人家胡說,誰知道你哪里買來的。”
“大超市來的啊。”阿寬雙手捏起那塊皮革,呈現出一個船型,上面很多顏色已經褪去,那些固定的金線有的也脫落了開來。
“是不是別人偷偷拿去打了,這看起來都打舊了,你家小孩哪有那么大力氣。”阿寶閑的沒事跑過來,雙手插著腰說道。
“你別胡說!”阿寬老婆作勢要打他,忽然又變換姿勢一翻手掌把手里的柑遞給了阿寶,“都是小孩打的,他寶貝得很,哪里會給人偷去打。”
“我看看吧,看能不能修好。”阿寬嘆了口氣,又把它塞回床底下。
阿寶盡力壓抑住自己的笑,調好了手機位置后對著墻打開了手電筒,頓時一道白光穿透了阿寬的蚊帳,在地上灑在一道影子。床內的景象朦朦朧朧,像是皮影戲。
關燈前的蚊帳再一次被拉下后,我才差不多搞清楚為什么阿寬的蚊帳是雙層的,那么厚。關燈后房間里窸窸窣窣的聲音并沒有消失,只是不再是視頻的聲音,阿寶的嬉笑聲一直斷斷續續。
“給我手機。”他對著床上的阿隆說了好幾遍,想壓低聲音卻絲毫沒有壓住。
阿隆被他纏得無奈,只好把手機給他,于是兩部手機開始貼墻放著,兩種白光一起投射了進去,阿寬床下又多了一重影子,重疊的部分顏色變得更深,跟地面的白光形成對比。那光同時又穿過蚊帳直接打在墻上,墻上也便出現了影子的一角。影子在蠕動,兩團影子在蠕動,但蠕動的幅度并不比我想象中的大,但依舊在蠕動,像兩團波浪,高低起伏,漫上沙灘又后退,漫上去又后退。映照在地上的影子也跟著蚊帳內的黑影在動,墻上那一角的影子也在跟著動,三者一起動,并沒有先后的順序,或許是我錯覺,我并不以為地上和墻上的黑影是跟著蚊帳內的黑影在動,或許是地面的牽引著二者,又或者是墻上的牽引著二者,總是會有什么牽引著,在這萬籟俱寂的黑夜,一絲聲響都不發出,兀自地上演著無聲的皮影戲。
我看了一會就覺得困了,倚著枕頭逐漸入睡,也不覺得那反射的光有什么刺眼,閉上眼睛之后,那蠕動的黑影依舊在我眼前搖晃,仿佛刻在了眼皮底下。
朦朦朧朧之中要睡著時,廁所傳來了洗漱的水聲,我睜開眼鏡,對面床的蚊帳已經被打開,阿寬老婆看了看那放在墻邊的手機手電筒,發出了兩聲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