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點,林小天離開市局后驅(qū)車直奔了商業(yè)街的二馬堂。
馮磊在辦公室里正對著手機眉飛色舞,陪他三歲的小女兒視頻聊天。見林小天進門,他匆匆與小女兒“跟爸爸拜拜”,朝林小天招呼道:“你們爺倆兒可真行,你爸前腳剛走你就來了。有茶,自己倒?!?
林小天開門見山,直接遞上了張宗鳴的照片復(fù)印件:“二爸,幫我打聽個人?!?
馮磊接過圖片一看,搖了搖頭:“不認識。見著強子了?”
林小天搖頭應(yīng)道:“沒有,進來的時候沒看見,好像沒在外面。”
馮磊說道:“那可能是在樓上,你給他打電話?!倍R堂的樓上本是一家“兒童影樓”,后來因為生意不景氣關(guān)了門。恰好當時馮磊想擴充二馬堂的店面,就直接盤了下來。
林小天給強子去了電話,掛上電話后對馮磊提建議:“樓上多清凈,把這兒挪到二樓多好?!痹拕偝隹?,他突然想起了馮磊的腿腳不方便,尷尬地笑了笑。
強子進了門:“小天來了,什么事兒?”
馮磊將桌面上的兩張圖片朝前推了推:“小天讓咱幫他打聽個人,你瞅瞅。”
強子拿起圖片看了看,問道:“沒見過,干嘛的?”
林小天回答:“扒行,鉗工?!?
強子思忖了一下,扭頭看向了馮磊:“找誰?找霍三兒?”霍三,現(xiàn)年四十歲左右,混跡江湖多年,是濱城市區(qū)一帶的“扒頭”。
馮磊點了點頭,強子掏出手機撥著號,問林小天:“這小子怎么了?”
林小天稍一遲疑,如實說道:“讓人給打死了?!?
強子一愣,趕緊掛斷了手機,緊張地說道:“我操,這么大的事兒,你可別把人家霍三兒給栽進去!”
林小天尷尬地笑了笑:“你可別跟他說。就是讓他幫忙打聽打聽,放心吧,沒事兒?!?
強子又看向了馮磊,馮磊默默點了點頭。強子撥通號碼后開啟了免提,寒暄道:“三哥,忙什么呢?”
霍三應(yīng)道:“呦,是強子,沒忙沒忙,有事兒你說話?!?
強子說道:“想讓你幫忙訪聽個人?!?
霍三問道:“什么人,干嘛的?”
強子回答:“據(jù)說是個‘手藝人’。這是四叔(馮磊)的事兒,我也沒敢多問,一會兒我給你把照片發(fā)過去。”
霍三應(yīng)道:“行行行,沒問題。咱倆也有日子沒見了,哪天得閑來咱公司,我安排?!?
兩個人又寒暄了幾句,強子掛上了電話。林小天問道:“公司?小偷公司?”
強子笑著應(yīng)道:“人家早就金盆洗手,不干老本行啦?!?
林小天笑了:“改邪歸正啦?”
強子也笑了:“正個屁!開了家小額貸款公司,滿世界發(fā)小廣告。背后還操盤賭球,這小子現(xiàn)在是咱這一帶最大的‘莊家’,錢可真沒少掙。”
三個人閑聊了一會兒,林小天起身告辭:“二爸,那我先回去了。”
強子挽留道:“這都幾點了,吃了飯再走唄。”
林小天婉拒道:“不吃了,回所里還有事?!?
馮磊勸強子:“算了,有正事就讓他忙去吧?!?
與馮磊和強子道了別,林小天走到房間門前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又回來了:“算了,回去也是吃飯,還不如在這里陪你倆吃呢?!?
馮磊大喜:“就是嘛!強子,快去弄幾個菜,再拿瓶好酒過來。”
林小天趕忙擺手:“吃飯行,喝酒就算了,我開車來的?!?
強子也說道:“師父,我下午還有個大活兒,也不能喝酒?!?
馮磊很遺憾地一咂吧嘴:“得,那我一個人喝也沒意思,咱們就以茶代酒吧。”
強子送來了飯菜,三個人吃著飯,林小天問道:“二爸,我爸上午干什么來了?”
一句話提醒了馮磊,他匆忙端起了茶杯:“你不說我還給忘了,來來來,喝一杯,樂呵樂呵。”
林小天和強子都挺納悶:“怎么啦?”
馮磊對強子說道:“你呀,別和蕓蕓瞎鬧了,抓點兒緊吧。人家霖霖已經(jīng)懷上了,還是對雙棒,倆!”
強子驚喜地端起了茶杯:“我操,這么大的喜事兒,那必須喝一杯!”
三個人放下了茶杯,林小天問道:“就為這事兒?在電話里就說了,他還大老遠跑一趟。”
馮磊解釋道:“他過來,還想讓我?guī)退蚵爞€事兒?!?
林小天有所警覺,問道:“他?他要打聽什么事兒?”
馮磊看了看林小天,又看了看強子,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而且笑起來就一發(fā)不可收拾。這種笑是可以傳染的,林小天和強子雖然不明所以,但也跟著笑了起來。
林小天倍感詫異:“二爸,怎么了?你笑什么?”
馮磊好容易止住了笑,說道:“你爸讓我?guī)退蚵犚幌拢谀膬耗芨愕酱蠹S?!闭f完又大笑不止。
聽到這個答案,強子也笑得直不起腰。林小天則叫苦道:“他、他要大糞干什么?”
“不笑了、不笑了?!瘪T磊喘著粗氣擺了擺手,“你們家大宅的院子里不是閑著塊空地嘛,你爸覺得可惜,想在那里種些菜,就為了能讓他兒媳婦吃上幾口新鮮的有機蔬菜??涩F(xiàn)在家家都用抽水馬桶,哪來的大糞,他就找我?guī)退敕ㄗ?。我當時就問他:你讓你兒媳婦頂著海風整天聞那大糞味兒,就為了吃那兩口菜?他一琢磨有道理,就回去了?!?
林小天哭笑不得:“這老爺子,他、他就是閑的!”見強子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嗔怪道,“有完沒完了,有那么好笑嗎?”
強子擺手討?zhàn)垼骸安皇牵也皇切ιw叔!剛才師父一說大糞,我突然想起前幾天我老婆給我講的一個笑話?!?
林小天挺好奇:“笑話?說來聽聽?!?
強子止住笑,講了那個笑話:蒼蠅媽媽和蒼蠅寶寶正趴在屎堆上吃屎,蒼蠅寶寶突然問:媽媽,為什么別人都吃好吃的東西,咱們卻只能吃屎。蒼蠅媽媽很嚴肅地說教:吃飯的時候不要提這么惡心的問題。
三個人大笑不止,林小天笑出了眼淚:“這飯還讓不讓人吃了?!?
馮磊強忍著笑,批評強子:“吃飯的時候,不要講這么惡心的笑話!”
“哈哈……”三個人笑作一團。
姜大成在單位食堂草草吃了午飯,然后去了小會議室。打開幻燈機,他叼著煙手握遙控器,逐張審閱“張宗鳴案”的相關(guān)圖片。當看到那幀條石圖片的時候,他調(diào)整遙控器將圖片放大了數(shù)倍,可放大后的圖片因像素原因更加模糊,他起身去了證物室。
物證室的值班民警給姜大成取來了那塊條石。姜大成仔細驗看,發(fā)現(xiàn)條石的三個立面都有明顯的、對稱的、人工雕琢的痕跡。這塊石頭很像是某種建筑構(gòu)件,那些雕琢更像是未完成的造型或圖案。這會不會成為案件偵破的突破口?姜大成突然想到了一個人——鄭錚的父親鄭彥鴻。他撥通了鄭錚的電話:“鄭錚,在隊上嗎?”
鄭錚應(yīng)道:“沒有,在外面呢。師父,什么事兒?”
姜大成問道:“你爸沒出差吧?我有幾個挺專業(yè)的問題想向他請教?!?
鄭錚回答:“沒出差,這個時間應(yīng)該在單位。你不是有他的電話嘛,直接找他?!?
姜大成寒暄道:“我和你爸又不是很熟,是不是太冒昧了?你最好回來一趟,咱倆一起……”
鄭錚應(yīng)道:“又不是外人,行了,我忙著呢?!?
姜大成剛要開口,可鄭錚已經(jīng)掛斷了電話,他暗罵了一句:“這臭小子。”猶豫了一下,他在手機里翻出了鄭彥鴻的號碼……
鄭錚的父親鄭彥鴻是位頗有學者風度的考古學家,現(xiàn)任濱城市博物館館長,對中國古建筑頗有研究。聞聽兒子的領(lǐng)導(dǎo)要來造訪,他匆忙沏好了新茶,親赴博物館大門口迎接。
姜大成剛下車就看到了鄭彥鴻,趕忙上前握手寒暄:“鄭叔叔,給您添麻煩了?!?
鄭彥鴻很嚴肅地開了個玩笑:“不要叫我叔叔,你是鄭錚的師父,那咱倆算同輩,你就叫我老鄭。”
姜大成拘謹著擺手:“哪有這么論輩分的,不敢不敢。那我還是叫您鄭教授吧。”
二人說笑著到了鄭彥鴻的辦公室。鄭彥鴻給姜大成讓了茶,問道:“你說有幾個關(guān)于建筑的問題,具體是哪方面的?”
姜大成掏出手機遞了過去:“鄭教授,您看看這幾張圖片,這是我們在辦案過程中尋獲的證物。我覺得這塊石頭上的花紋很奇特,您之前見過嗎?”鄭彥鴻戴上了眼鏡,接過手機仔細端詳了起來。姜大成窘迫地搓著手,“不好意思,走得太急,照片不是很清楚。”
鄭彥鴻搖了搖頭:“不不不,已經(jīng)很清楚了,這是很明顯的惠安石雕的雕工技法。”提起石雕,鄭彥鴻如數(shù)家珍:石雕工藝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很重要的組成部分,受地域、民族、宗教等因素影響,石雕的雕工技藝分為很多流派,每個流派都有自己獨有的技法和傳承?;莅彩瘢闶且恢И毩⒌牧髋桑蚱湓缙谥饕?wù)于宗教,所以極具宗教色彩。更為難得的是,惠安石雕歷經(jīng)一千余年的傳承,始終未受外來文化及其他流派的異化和影響,仍保留其最完整、最純粹的精髓。
姜大成驚訝道:“惠安?福建?那么遠?!?
鄭彥鴻笑著說道:“咱濱城與福建雖有千里之遙,但是在文化傳承方面卻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咱們現(xiàn)在身處的地方是濱城市博物館,可從前這里叫‘福建會館’,又稱‘天后行宮’。這里始建于一八八四年(清光緒十年),是到濱城經(jīng)商的福建船幫為了供奉天后圣母(海神娘娘)而集資修建的。你可別小看了咱這個地方,這可是北方地區(qū)唯一一座具有典型閩南風格的古建筑。歷經(jīng)連年戰(zhàn)火、風風雨雨,竟還能保存得如此完整,實屬不易??!”說到興頭上,他起身一揮手,“你跟我來。”
二人來到門外的長廊,鄭彥鴻指著那排石圍欄說道:“你來看,跟你的那幾幅照片比對一下?!?
姜大成蹲在石圍欄前,掏出卷尺做了測量。圍欄支撐石的高為八十厘米,底座的長、寬均為十四厘米,竟與那塊證物石完全一致??墒悄切┦瘶?gòu)件上雕滿了類似海浪的花紋,與之相比,他照片里的石頭如同“白板”。他抬頭尷尬地笑了笑:“我的這個,好像看不出什么。”
鄭彥鴻俯身蹲在姜大成身邊,耐心講解:“你這塊石料只能算是粗加工。你看,這塊石料實際上是一塊殘料,有內(nèi)裂,但是這個技工在加工前卻沒有發(fā)現(xiàn)。他先在兩個平面開鑿了粗線條,可在加工第三個平面的時候,鑿子嵌入了裂隙,出現(xiàn)迸裂,這塊料石就此成了廢品。但是你仔細看起鑿的線條走向和圖案布局,與圍欄上的波紋幾乎一模一樣?!?
姜大成湊近仔細觀摩,可依舊看不出所以然。他干脆直接問出了他一直想問的問題:“鄭教授,什么建筑上會用到這樣的石材?”
鄭彥鴻思忖了一下,回答道:“這樣的尺寸和雕飾,應(yīng)該只適合做圍欄。比如園林、廟宇之類的建筑,再比如殿堂、禮堂、私人豪宅,尤其是在濱城經(jīng)商的福建籍商人的高檔別墅。”姜大成若有所悟地點點頭。鄭彥鴻又說道,“其實如果要查這塊石料的淵源,我倒是有個建議——加工廠。石料從采石場開采之后會送到石材加工廠,然后根據(jù)用途和客戶的規(guī)格要求,用機械水磨切割機加工成胚料。像這種尺寸的胚料并不多見,只要找到了切割它的加工廠,自然就知道了它的去向?!?
姜大成對鄭彥鴻千恩萬謝之后便離開了博物館。
經(jīng)受了鄭彥鴻一番科普,姜大成受益匪淺,他依稀感覺已經(jīng)摸到了破局的門路??墒悄莻€加工廠在哪兒呢?在尋找石材加工廠之前,他得先去一個地方——防浪壩。
防浪壩,是濱城的地標性建筑之一;始建于一九一五年,是當時在濱城開埠經(jīng)商的英國人和荷蘭人修建;建國后又經(jīng)過數(shù)次拓展和加固;該壩以濱城老造船廠為起始點,向北、向深海延伸數(shù)公里,與隔海相望的北山島形成一個半合攏的“懷抱”;濱城客運港和涉案的扇貝養(yǎng)殖區(qū)俱在這個懷抱之內(nèi);大壩的岸基區(qū)域?qū)儆诤8勐放沙鏊妮爡^(qū)。
姜大成一邊駕車,一邊撥打了海港路派出所所長的電話:“老劉,在所里呢?”
劉所長樂呵呵地反問道:“姜隊,你這是要親自來游覽我們的大壩?”
姜大成一愣:“你怎么會知道?”
劉所長笑著應(yīng)道:“快過來吧,你的兵還在壩上呢,我正要去給他們送飯?!?
由于對路況不熟,海港附近的岔路又很多,姜大成繞了很多彎路總算到了大壩。
三組的幾個干警正聚在路邊喝著礦泉水吃包子,見姜大成走來紛紛起立。姜大成一看時間,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了,他問道:“都這時候了,你們吃的這是什么飯?午飯?”
劉所長走過來解釋道:“在壩上曬了大半天了,中午飯就沒吃,連口水都沒喝?!?
姜大成這才發(fā)現(xiàn),幾名干警的臉曬得黑紅,鼻頭的皮膚開裂,已經(jīng)有了明顯曬傷的跡象。他不免心疼,嗔怪道:“都是多大的人了,露天作業(yè)能不能做做防曬。一個個都不要命啦,中午為什么不吃飯?”
干警們都耷拉了頭,其中一個囁嚅道:“案子查成這個慫樣兒,哪還有臉吃飯。”
那分明是一句自責,可姜大成的臉上也不自覺地發(fā)燙。一扭頭,他看到了路邊的幾輛轎車,問道:“老劉,那些車是干什么的,怎么停這里了?”
劉所長回答道:“到壩上釣魚的,每天都有,周末更多?!?
兩個人來到大壩前,姜大成望著那扇被海風侵蝕得銹跡斑斑的鐵門,問道:“這門關(guān)過嗎?”
劉所長虎著臉回答:“關(guān),必須關(guān)!每天晚上十點,我們的聯(lián)防隊會專程過來鎖門,要是不關(guān)那還了得!”
姜大成疑惑道:“怎么啦?”
劉所長解釋道:“順著大壩往里走看海景,那可真是種享受。白天這里是釣友的天堂,傍晚是談戀愛的圣地,可是天黑以后就不一樣了。到了后半夜,來這里的只有三種人:談戀愛的、喝醉酒的、想不開的。要是沒這道鐵門攔著,我們所能讓這座大壩累死!”姜大成點頭笑著表示理解。
作為一個老濱城人,這卻是姜大成第一次走上防浪壩。之前他總以為大壩的頂部是平坦的陽光大道,可實際不然:大壩是由無數(shù)個巨型的“田”字形水泥混凝土預(yù)制件構(gòu)成,其間巨大的空隙填充了增重的碎石,根本無法供車輛通行。如果徒手、徒步搬運那個重達二百多斤的旅行箱,沿著大壩去深海實施拋尸,似乎行不通。他問道:“大壩周邊的監(jiān)控部署情況怎么樣?”
劉所長抬手朝深海方向一指:“有!外圍有,大壩上也有,五百米一個。你們隊上的兩個干警正在我們所里查監(jiān)控錄像。”
二人回到干警們身邊,姜大成朝周圍環(huán)視了幾眼,問道:“唐峰呢?”
一名干警回答:“我們組長帶著兩個人去了北山島,走訪漁民、排查漁船。”
姜大成來到一個僻靜處,撥通了唐峰的手機:“辛苦了。上午開會時我的話說得有些重,沒往心里去吧?”
唐峰不以為然:“說什么呢,都不是慣著長大的,沒那么嬌氣?!?
姜大成說出了在博物館受教的過程,然后說道:“我想讓你抽調(diào)出幾個人,重點排查一下南郊的石材加工廠,怎么樣?”
唐峰稍作猶豫,應(yīng)道:“行,我馬上安排。”
姜大成問道:“人手不夠吧?”
唐峰笑著應(yīng)道:“是緊巴了點兒?!?
姜大成思忖了一下,說道:“要不我跟毛大商量一下,再調(diào)一組人進來?!?
唐峰的音調(diào)陡然提高了八度:“不用,甭商量,咱丟不起那人!人手不夠咱自己想辦法,不行就加班,一個人頂兩個人用!跟他商量個屁,別讓人家看扁了咱!”姜大成在三組任組長的時候,唐峰就是他手下的兵,自從毛衛(wèi)健“空降”重案大隊任大隊長,三組的人就多有怨言,尤其是唐峰,時常公然替姜大成打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