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漫漫，遍布虛妄。”

老人中氣十足的聲音中有著耐人尋味的史詩感，令陳清雅心中升起莫名的敬意。

她的目光聚焦于窗外深邃的黑暗，那種深邃仿佛能隔絕一切。事實上也確實隔絕了一切動靜。

老者說完今夜無月，遣散在酒樓前聚集的人群之后，陳清雅一直留意著天穹之上的變化。

夜色悄然而至，正如老人之言，夜空充斥著無比純粹的黑暗，看不出一絲星月的光輝。但只是夜色沉寂下來之后，清晰入耳的風聲伴隨著潮水般的黑暗襲來，奪走了樓外一切存在的跡象，但唯獨對這座酒樓內部毫無影響。

因為先前的事故，酒樓內只有陳清雅與老者兩位客人，其余只有些小二與酒侍。他們無不被眼前發生的奇異景象所震撼。

這座被稱為不夜之城的臨夜城，無數次臨近黑夜，卻從未踏入。但今晚，目光所及的僅剩無邊無際深邃無比的黑暗，沒有哪怕一絲聲音、光影、動靜能從外界傳來。

“長夜漫漫，遍布虛妄。”陳清雅喃喃道。

一道身影忽然踏破黑暗，進入了樓內，他面貌祥和，雙眸卻狹長而深邃。

陳清雅的目光被他吸引，只見他緩緩行至老者身前，躬身做禮：“羽平生，見過臨夜仙人。”

老者凌厲的目光閃爍出凜然之意。

“如今的我，配不上這個名號。這般稱呼，是為何意？”

“老師何出此言，若您不是臨夜仙人，這臨夜城中遍布的黑暗，又有何而來？”

“那是夜之仙王的意志，我只是引子罷了，何況百年前已公諸于世，辭去臨夜仙人之位，此次僅是因為臨夜之位空缺，我被迫履行職責。夜之仙王機緣尋主后，真正的臨夜仙人自會降世。”老人正色道。

“師傅的話術果真與百年前無二般區別，徒兒對師傅的心性委實佩服至極，佩服至極。一切均是夜之仙王的意志.......”

陳清雅分明聽出了這位名為羽平生的中年樣貌修士言語中的譏諷之意。從他的話語之中可以聽出，兩人為師徒關系，但徒弟對老師有著莫大的幽怨之意。

“百年了，你還是這般無法釋懷嗎？那是命運使然，仙王意志，又豈是我等在仙途彷徨前進的求道者能夠左右的！”

陳清雅透過老人的雙眸看到了一種深邃的無奈與遺憾，這與他言語流露的堅決大相徑庭。

“對，是命運使然，是仙王意志。但那姬氏，姬無昌和他妻子蘇然，真的脫得了干系嗎？青玄師妹當初可是為了他才中的冥域玄毒......但卻與蘇然那般......我替清玄師妹感到不值！”

羽平生神色愈加動容，眸中露出跨越時間長河流傳而來的悲傷與憤恨。他眼神堅厲的繼續說道：“百年就該釋懷嗎？清玄師妹已經走了百年了！但那姬無昌依舊好好的活著，風光的活著，他那對子女也是天賦異稟，鋒芒畢露。而此時的他是否還記得當年愿意為他而死的夜師妹！”

老人顫抖的閉上雙眼，陳清雅清楚的看到了這位一向沉默的老人皺紋遍布的下巴不停顫抖著。

“潭天島，蘇然之死，是你做的吧。”

“蘇然.......當年死的本該是她！但她卻安然的多活了八十多年，我也只是奪走了她五年而已。與清玄師妹相比，那算什么，她可是您的女兒，她死后，那般明顯的仇人就在眼前，你卻將一切責任推給那狗屁夜之仙王的意志！她可是您的女兒啊！”

老人攥緊拳頭，牙齒緊咬。

“你堅守這種想法，執迷不悟，終會釀成大錯的！”

羽平生自嘲般的笑道：“我還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嗎？”

“這百年來，人人皆稱贊平生樓主之盛名，無數在仙界被人追殺的修士都得以在樓內求得一時無虞。這一點倒是沒錯，但眾生平等是多么奢侈？我多么希望百年前那次仙王秘境能夠眾生平等啊！而不是因為那狗屁的家族出身，強行將我隔絕在秘境之外。如果當初我能配著清玄師妹進入秘境之內，或許便不會有這樣的結局了！”

“你口口聲聲說，秘境資格均取決于仙王意志，但您是我的師傅，難道我的天賦真的在那姬無昌與蘇然之下嗎？不過因為姬無昌是姬氏仙族之人，父親乃是大名鼎鼎的無塵仙人，姬塵仙。蘇然是蘇氏仙族之人，父親是人人可畏的道崖仙人，蘇無崖。而我出身低微，唯一的依仗只有你這位師傅......”

“但您呢？不僅在進入秘境之時，因為身為當時的臨夜仙人，為了主持什么仙王意志，絲毫不為徒兒做主。就連自己的親生女兒死去后，還忍氣吞聲，除了冠冕堂皇地說一句辭去臨夜仙人之位，再無其他動作！”

“當初我們四人，被譽為朝仙宗四大天驕，清玄師妹在百年前仙逝，蘇然十幾年得到了她應得的歸宿，但姬無昌呢？他為何還生活的如此瀟灑，在朝仙宗身居重位，將來來要成為一族之長，號令數萬生靈。他憑什么！若不是清玄師妹為他擋下那冥域魔修的攻擊......應死的是他！”

“我現在只恨仍舊無法對他出手......但聽說此次他與蘇然的那對兒女也前來爭奪機緣......”

羽平生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老人始終保持著沉默，這時終于開口：“你要對那小輩出手？”

“平生樓內，眾生平等，以財易一時安全，亦能以財易他人性命。我自是不會對小輩出手，但姬氏仙族家大業大，難免會積攢不少仇敵，他們在平生樓內許下重金，錢財之下，眾生平等。此行會發生什么，徒弟便不好多說了。”

老人微微喟嘆，揮了揮手：“你此行前來便只是為了告訴我這些話刺激我的嗎？我累了，你走吧。”

羽平生神色恢復了進樓前的冷毅，目光斜過來望了陳清雅一眼，眸中隱秘的閃過一絲驚異，但轉瞬即逝。

“師傅不為女兒尋求公道，但徒弟定不會讓師妹白白死去。”

“當年若是你在我這個位置，你便能理解為師的無奈......有些責任，不得違背。”

對啊，她終究是我的女兒啊！內心的悲痛又是他人能夠比及的？

“徒兒愚笨，無數次換位思考，始終無法理解您為何那般反應。這百年來，你辭去了一切身份，在南域無視規則，逍遙自在，肆意橫行，南域之人無一不知。眾人皆以為以你之行徑，夜之仙王傳承再無現世可能，但百年之期一到，你便前來此處，繼續履行你那已辭去的身份的職責，這臨夜之責，對你來說就這么重要嗎？勝過您女兒的性命！”

“我如今已不再是臨夜仙人之徒，朝仙宗門下弟子，不再寄人籬下，身份低微。如今的我，只有一個身份——平生樓主。”

話音落下，羽平生目光再次落在陳清雅身上片刻，隨后毅然轉身，獨向酒樓外的深邃黑暗。

陳清雅看著羽平生的背影漸漸融于黑暗。不禁想起了當初她為了擺脫老者的掌控前往平生樓尋得庇護的那一幕。如今想來當初即使成功踏入了平生樓內，對老人而言亦無絲毫影響，老人之所以在樓前強行將她禁錮，可能只是為了表示對這位百年之徒的規則的尊重。

聽聞平生樓主所言，老人這百年來無視規則，肆意逍遙的名聲遍布南域，但仍舊對平生樓的規則如此遵守，由此可見，他心中對平生樓主，仍有不淺的感情。

陳清雅還捕捉到一點，羽平生望向她時，隱秘流露出的驚異，雖然只有一瞬間，但仍舊被陳清雅敏銳的察覺到了。

她再次望向老人，一直以來她都不明白老人為何要強行留她在身邊，多次試圖詢問卻無任何機會。平生樓主的眼神似乎給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