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忙間來了人間一趟,每個人似乎都有無盡的遺憾。
我的遺憾呢?
于遼有時候會想,大概是出生吧。
90后,是個矛盾的團體,想愛又頹喪,無法抵擋鮮活的生命力,心里又滿是陰郁,如果往后一事無成,更是內心荒草不生,生如微死。
當然,這話不絕對,千人千面,就算道路崎嶇,有人止于半途,也必有人能堅持到山頂。于遼只會從自己出發來總結經驗。
說起來,于遼對于感悟人生的節點,是在七歲那年。
那個放學的黃昏中,她跟小伙伴們在小賣部前玩泥土。
她的手心有一塊化了的糖,黏糊糊的,沾滿了橡皮的殘渣和泥土,汗水跟糖膩成濃稠的液體,從手指縫里滴入盛夏炙熱的土地上。
于遼落在人群后,用自己的手吸引著成群的小螞蟻。
此時佝僂的老人路過,也蹲下身子看小螞蟻。
于遼用自己的手去比著老人的手,那雙手很寬很大,于遼記得自己驚訝地瞪大了眼睛。
老人那雙被陽光曬得干裂的手掌心里是一塊灰撲撲的手巾,包著零散的餅干和面餅碎屑。
“吃嗎?”
她遞給于遼一塊面餅,然后撒下餅干碎屑去逗密密麻麻的小螞蟻們。
于遼顧不上手掌臟,流著口水就接著了。
兩人蹲在小河邊咬著已經不再脆的餅干和面餅。
一大一小,一老一少,吃得很香。
經過的風也跟嘴里的零嘴一樣充滿了夏的甜味。
幾天后,老人死了。
本來不相識也就罷了,偏偏兩人還有過一面之緣,啃餅之情。
有幾個同宗的村民給她辦了葬禮,匆匆忙忙的,于遼提過一嘴,但母親沒讓她去。
過了幾天,再也沒人提起她,連作談資也沒價值了。
于遼自那之后做了噩夢,夢里是綠油油的水草,勒住了她的身子,讓她夜夜在驚慌中醒來,又在模糊不清的情感中繼續入睡。
一月內,于遼沒有安寧。
她實在無法按捺住內心的不安和恐懼,瞞著大人們,偷偷去了老人死前住過的地方。
那是一個沒有門的廢棄倉庫。
沒有床架,只有一塊沒人要的門板,門鈴的凸起還在,銹跡斑斑。
連稻草都是陳年的,散發著霉菌和濕臭。
于遼很難過,一個人在麥田里哭。
陽光在她的眼里跳躍,明明那么耀眼那么溫暖,但她好像無法感知那光和熱了。
她渾身發抖,心臟抽空般難過。
仿佛全世界就她一個人了,很孤獨,無力自處。
藍星有無數的小世界,弱如昆蟲蜉蝣,大如野獸和人類,每一個生物都是一個小世界,我們是自己的救世主,也是割裂本身的罪魁禍首。
你可以選擇愛自己,也可以去奴役自己,渾渾噩噩,在精神里沉淪,一輩子不得自在。
老人是一個小世界。
我也是一個小世界。
老人消失了,當所有關于她的記憶都消失,她就會被藍星遺忘。
可我記得她。
在我還活著的這一秒,她依然存在。
她的臉到手都是皺皺巴巴的,戴著著一個松垮的脫線草帽,街邊賣兩塊錢一頂的那種。她的臉上很平靜,骨肉的老去,也無法隱藏她溫柔勾著的嘴角。
她說長大了才知道只有陽光跟風在一無既往地愛她,陪伴她。
看到她,于遼似乎看到了未來的自己。
小時候,我愛陽光下跑來跑去,風隨著我的小短腿,一路跟著我奔去黃昏里的紅磚瓦,夜幕里的煙火,燈火下的小桌椅。
人間荒蕪。
我們的一生只是短暫的旅行。
看看人世的枯萎花叢,也看到參天大樹,看看水洼里的泥鰍和青蛙,生物繁多,但在藍星里都能和諧共處。
于遼的家在鄉下,破舊的農村除了煙火氣,此外一無所有。
在去學校的路上,于遼會經過無數人家的菜園,而每戶農家菜園里除了糞水澆的菜,還有祖輩的墳頭和枯骨。
說是孤獨。
其實她的一路,有無數靈魂伴隨。
死人的骸骨在地下發爛,新的草葉長成,又被一茬茬割掉,燒成灰燼。
我們此刻還活著。
但總有一天,我們也會枯骨成灰,飄入山川湖泊,看盡江山四季,沒有我們的存在,這個世界依舊美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