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出反常必有妖,作為經驗豐富的老偵查員,周治中心里已經認定:嫌疑人和施振革肯定有關系,甚至可能是親戚。
對于如此大膽荒誕的案情推斷,我不敢評價。
案情其實已經很明朗:濱海縣的交警抓了買贓車的嫌疑人吳英文,出于管轄原則,刑警一中隊要派偵查員把嫌疑人接回來進行訊問,還需要根據收贓嫌疑人的供述,去抓捕另一名收購金墅小區被盜豐田紅杉的嫌疑人,與此同時,還不能放棄對盜竊嫌疑人的追查。
就算把參加偵查的人員壓縮到最低,想要完成偵查計劃,也至少需要6—8位刑警。可目前我所在的第二探組帶班領導指導員范永恒因病住院,中隊的其他戰友都被抽調到市局參加專項行動,僅憑我和老周,累死也無法完成這么宏偉的作戰計劃。
“別麻煩指導員了,他在醫院,心里還惦記著案子,不如給肖隊打電話吧。”我提議。
肖隊全名肖洛,剛滿三十五歲,生在警察世家,因為思慮過甚,把腦門上生生擠出個“川”字形的眉間紋,相貌比年近四十的周治中都顯老。
由于工作優秀,肖洛已經是城南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副大隊長了,還兼任刑警一中隊的中隊長。不過火速升遷也代表著高強度工作,只要轄區內出現大案,肖洛不但自己玩兒命,還用軍令狀壓著中隊刑警們吹燈拔蠟玩命偵破。
雖然刑警一中隊已經成為全市破案率最高的“優秀標兵中隊”,可所有同事都不太喜歡這個不茍言笑的年輕領導,但遇到棘手的問題,還是會想到這個能真正解決問題的領導。
肖洛正在市局訊問一名販毒嫌疑人,接到老周的電話,雷厲風行:“好吧,你們現在確實困難,我把參加專項行動的同志們一半都抽調回來,讓老魚帶隊,協助你和大頭偵辦這個案子。”
話說完,連客套都沒有,肖洛便掛斷電話。
我都驚了:“這可是省廳督辦市局領導的治安專項行動!肖隊竟然能這么輕松就把人調回來……嘖嘖,早聽說咱隊長的人脈廣到離譜,今日所見,所言非虛哪!”
老周聳聳肩,表示同意。
我又問:“師父,接下來咱該干啥?”
還是老周經驗豐富,想到了全部細節:“施振革肯定和盜車嫌疑人有關聯,咱們去會會這個賣藥酒發家的富商。他自己底子不干凈,對警察也敏感,咱不能提前聯系他,要打他個措手不及。”
我昨天夜里給施振革做筆錄的時候,看見他手包里放了N個避孕套,今兒是周六,施振革肯定在哪個酒店和情人廝混。只須查一下開房記錄,八成就能知道這貨現在在哪兒。
彼時基層民警還沒配發手持“警務通”,想要做人員核查或是找開房記錄,只能用公安內網電腦檢索。我開車帶著師父,剛到小院門口,便看到彪子蹲在樓下的樹蔭子里抽煙,二喜子在彪子旁邊站著,拎著一只大西瓜,塑料袋把指頭都勒出血印。
彪子看到警車進院兒,滿臉堆笑,跑來拉開車門,表示昨晚雖然喝得七葷八素,但還沒忘了帶著二喜子來中隊做筆錄,可剛上樓,就被趕下來了。
“編外技術輔警”嚴阿姨正在做午飯,看到賀三虎覺得不像好人,干脆沒讓這兩人進門。
我對油膩猥瑣的彪子沒什么好感,但對二喜子的印象還可以,便把彪子趕出值班室,打算給二喜子做證人筆錄。
老周說道:“大頭,他還是未成年,做材料需要監護人在場,你這咋弄?”
我反應過來,說道:“可彪子也不是他的監護人啊,那咋辦?”
雖然二喜子的父親跟著彪子打架時被刀攮死了,但親媽還活著,只不過聯系不到而已。從法律上來講,二喜子是有監護人的,做筆錄必須有監護人。
老周掏出煙,遞給二喜子一根兒,說道:“那就別做筆錄了,簡單在筆記本上記下線索。”
我找出入職時配發的嶄新筆記本,上面還印著警徽和“青城市公安局城南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燙金字,記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案件。
老周也沒閑著,在旁邊的內網電腦上檢索施振革的個人信息。
“治安防控系統”顯示,這老騷棍在今天上午十一點在城北區的三星級酒店“潤豪之星”開了間情趣大床房,真是老當益壯。
二喜子沒怎么上過學,說話邏輯混亂,幸虧案情比較簡單。老周聽著,眉頭還是緊皺,揮手招呼二喜子過來,問道:“你看,找你給豪車開鎖的是不是這個人?”
滿臉懵懂的二喜子看著電腦,點頭如搗蒜:“對對對!就是他!你們真神了!咋這么快就能把人找到?”
“師父,你這是福爾摩斯上身?”我的大腦還沒反應過來,湊過去一瞅,屏幕上是個年輕小伙兒,名叫王彥,戶籍系統登記的家庭住址是:青城市城南區中山東路金墅小區3號樓(P)10層西戶102。
我自言自語道:“這地址為何看著如此眼熟?不對,這人我都看著眼熟……”
老周朝徒弟腦袋就是一巴掌,罵道:“你脖子以上是糨糊桶嗎?這貨跟施振革住一戶,你肯定熟!”
“想起來了!”
我眼珠子瞪得滾圓:“施振革的戶籍地址也在這!這嫌疑人王彥,用施振革的手機號聯系了二喜子,盜竊了三輛豪車……他跟施振革住一起,而且把他的奔馳給偷走賣了?這兩人難不成是親戚?”
“你長個六十四號的腦袋咋IQ還不到六十?”老周絲毫不避諱貶低我,痛心疾首:“這個嫌疑人是施振革的兒子啊!”
賀三虎在走廊里聽到屋里的動靜,下意識認為老周在罵人,趕忙進來將二喜子拉出了屋。
“逑也不懂,警察嘴里的話能聽嗎?知道得越多,你死得越快!”
二喜子抽著煙,連連點頭。
屋里的我更迷糊了:“一個姓王,一個姓施,是父子關系?”
老周懶得解釋,點開施振革全家戶籍信息,從登記上看,戶主是個名叫王蘊秀的五十四歲女人,和施振革是夫妻關系,而王彥正是二人的獨子。
王彥沒有任何違法犯罪記錄,還曾有過服役經歷,2010年冬天退伍回來。
“說白了,這就是個不學無術的富二代偷了他爹車的事,你也是懶出花兒了,但凡昨兒晚上你做筆錄的時候勤快點,把施振革的戶籍資料調出來瞅一眼,咱爺倆也不至于費勁兒偵查這么大一圈!”
我很不服氣:“你……你不也沒看施振革的戶籍資料嘛!咋能賴我身上?”
老周恨不得掐死我這個不爭氣的徒弟,罵道:“你他娘的在警校培訓的時候學啥了?這是作為刑警偵查員最基礎的常識啊!瞅瞅你入職后這幾個月的表現,根本就不適合當個刑警!”
老周把肥胖的身體癱到椅子上,沖著天花板吐出倆煙圈兒:“咱已經發現嫌疑人身份,你去草擬一份刑事辨認筆錄交給二喜子看,讓彪子代替監護人簽字。”
做完辨認筆錄,破案在即,這時副隊老魚也從市局趕回。他不但帶回麾下第三探組,還把隸屬肖洛隊長的第四探組也帶了回來。
參戰民警到齊,在嚴阿姨的指揮下,立刻在食堂召開案情民主討論會。老魚帶三組的刑警去濱海縣交警大隊,對收贓車的嫌疑人吳英文就地進行訊問,而考慮到犯罪嫌疑人王彥有過服役經歷,防止他傷人或是自傷,所以抓捕力量必須強悍,便讓四組的偵查員馬凱博和技術員王強跟著老周和我去抓人。
馬凱博和王強同樣是特警隊出身,尤其是王強,雖然是技術員,平常只做些文職工作,但他是從特警反恐作戰大隊調過來的,壯碩的胸肌都快把警服襯衫的扣子崩開,瞅著就是個不好惹的主。
我神游九霄,終于琢磨明白了:王蘊秀比施振革大八歲,八成施振革在結婚時是倒插門,入贅到王蘊秀家,所以才讓兒子姓了王。
沒過多久,接到協查請求的城南分局情報大隊也反饋回王彥的軌跡信息。這小子平常去的最多的地方是小區附近的網吧,2012年末到2013年初,他有過開房記錄,同住人都是一位名叫趙欣的年輕女孩兒。
除此之外,刑警們沒有關于王彥的任何信息,更不知道他現在在哪兒。
“要不,咱們去找施振革問問?”王強雖然滿身腱子肉,思路卻也敏捷,聽完案情,分析道:“親爹應該知道自己兒子在啥地方。”
馬凱博立刻說:“親爹如果知道自己兒子涉及好幾百萬的盜竊案,估計會包庇,還真不一定能問出來。”
“根據濱海縣交警反饋,嫌疑人王彥銷售贓車的唯一渠道只有向本地二手機動車交易QQ群發送信息,證明這人的社會關系面很窄,反偵查意識也不高。咱們死馬當活馬醫,先去找施振革,暫時別告訴他王彥涉嫌盜竊豪車的事,試著看能夠能套出王彥的位置。如果不行,那就通過二手車交易群聯系王彥,以求購二手豪車的名義把人釣出來。”
畢竟是老刑警,大腦中總有各種破案方式。
時間不等人,老魚要去濱海縣,有八十多公里的高速路程,算是“小長途”了,只好把車況稍好的那輛捷達警車留給他們,抓捕組只能開警用越野車。
馬凱博和王強在前年冬天開著這輛越野車在高速上追捕逃犯,這對武力值頂天的搭檔高估了這車的性能,想要別停嫌疑車輛,結果剎車片磨碎了也沒停住。警車翻著跟頭摔進了溝里,發動機被甩到十幾米遠外,汽油漏了滿地,場面堪比《速度與激情》。
指導員最初從交警口中得知這個消息,差點嚇得心臟病發作,以為馬凱博和王強犧牲了。但沒想到,這對臥龍鳳雛命大得很,連個皮外傷也沒有,愣是從變形的車架子里爬了出來。
不過,嫌疑人的車一頭撞上了護欄,嫌疑人一死一癱瘓。慘狀被路過的群眾拍下來發到了網上,成為本地熱點新聞。
雖然罪犯是拐賣未成年少女、強迫賣淫的人渣,但架不住追車視頻已在互聯網上發酵,馬凱博和王強變成了“惡意競速駕駛導致嫌疑人死亡”的惡警,被停職三個月。
彼時國家經濟剛發展起來,公安也窮,沒錢給城南分局換新車,那輛本該報廢的車只能修修再用。老魚便把這車拉到了賀三虎的修理廠,以極其低廉的價格把已經脫離母體的發動機又裝了回去,將這輛破車恢復到堪用狀態。
現在這警車的發動機噪音都趕上火箭了,還燒機油,排氣管和前機蓋乃至空調出風口都冒著黑煙,乍一看以為這車是煤炭動力驅動。
我開著車來到了施振革開房的高檔酒店,酒店是全套歐式風格裝修,像是洗浴中心的風格,倒也符合施振革暴發戶的尿性。
敲開施振革的房間后,老周卻被驚得半晌說不出話。
施振革果然找了個小三,而且這小三,我也認識!昨天下午在金墅小區和施振革吵架的物業李經理,嬌羞地縮在床上,用被子遮擋著自己的臉。
昨天還針鋒相對的兩人,今兒就出來共度魚水之歡了?
除了李經理,房間內還有個女人。施振革的老婆王蘊秀站在一旁,幾人似乎剛經歷過一場爭吵,氣氛處在一個詭異的冰點。
看得出來,在我們來之前,這里已經上演過一次狗血的捉奸戲碼了。王蘊秀死死盯著施振革,可施振革的目光卻始終看著我和老周,質問我們怎么找到他的,是不是警方把他的行蹤泄露給了王蘊秀?
我們還沒回話,王蘊秀先開了口:“你兒子失戀了,每天喝酒像個廢人,我來這找你沒指望你能承擔起父親的責任,就是告知你,你要是想見他,家里鑰匙你有,不想去就算了。你們繼續!”
王蘊秀不想在我們面前難堪,快步離開。聽到這,老周也扭頭就走——反正已經得知嫌疑人具體位置,剩下的遭亂事就讓轄區派出所處理。
時隔一天,我又回到金墅小區,周治中冒充物業敲門,無人應答。
我開始擔心:“該不會是王彥聽到風聲跑了吧?”
馬凱博把耳朵貼在防盜門上聽了一會兒,說道:“屋里隱約有嘔吐的聲音,應該是有人。”
“剛在酒店,王蘊秀說自己兒子失戀了,正在借酒澆愁。”老周分析道:“八成這貨現在已經喝大了。”
“咱們沒有搜查令,這種情況只能叫物業或者技術隊來開鎖吧?”我問。
老周抬頭看了看走廊,見沒監控,笑道:“緊急時刻實施抓捕當然能呼叫支援,不過有王強在,用不著叫支援。”
我看了看身旁的兩名壯漢,心想這兩人該不會想要把這不銹鋼門給踹開吧?
“給你看看技術警察的絕技,開鎖!”王強從挎包里摸出套鉤針,說話間門鎖彈開,速度之快比賊都利索。
防盜門只是開了條縫,便透出濃重的酒氣。四人以警戒狀態推門進去,房子是個平層,足有兩百多平,裝修奢華考究,標準的富庶之家。
只有臥室有動靜,但門被反鎖了,上面有塊霧化玻璃。老周用手指蘸著口水抹到玻璃上,毛玻璃變透明,只見王彥正抱著酒瓶子趴在地上,身上都是帶血的嘔吐物。
我作為部隊衛生員,自然知道這是什么狀況,急道:“食管賁門黏膜撕裂!嚴重的酒精中毒!他這個姿勢可能被自己的嘔吐物嗆死!”
馬凱博聽完,知道人命關天,飛起一腳踹過去,也不知是力量太大還是質量太差,整個臥室門連門帶門框直挺挺倒下去,正巧砸到王彥身上,好懸沒給他砸死。
眾人七手八腳地把門板挪開,將王彥翻過來。我摳出他口鼻中穢物開始急救,折騰了快半個小時,當救護車趕到的時候,王彥呼吸已經恢復正常。
接到報警電話,白欣揚立刻跟著120急救車趕到現場,意外發現報警人正是我,隨即微笑,露出四顆秀氣的小白牙。我下意識主動跟著她上了急救車——畢竟急救患者需要有家屬陪同,目前王彥的父母正在快捷酒店扯皮,警察跟急救車去醫院合情合理。
老周作為過來人,看出徒弟那點小心思,也懶得揭穿,把手銬交到我手上:“我跟凱博、小王先回中隊,你在醫院等王彥醒來,電話聯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