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十七分，我從夢中驚醒，身旁的床鋪空蕩蕩的。窗外秋雨淅瀝，打在梧桐葉上發出細碎的聲響。我摸索著打開床頭燈，發現顏書恒的手機還放在充電器上，這么晚了他會去哪兒？

赤腳踩在微涼的地板上，我沿著走廊尋找。書房門縫透出一線燈光，我輕輕推開門，看見顏書恒坐在書桌前，面前攤開著那本“給婧穎和桐桐“的筆記本。臺燈的光暈籠罩著他，在他臉上投下深深的陰影。

“書恒？“我輕聲喚道。

他猛地合上筆記本，轉過頭時已經掛上了那個我熟悉的微笑：“吵醒你了？“

“你在看什么？“我走近，手指觸碰到筆記本的封面。

“沒什么，只是...“他的笑容有些勉強，“明天要見領養機構的人，我想再準備一下。“我翻開筆記本，映入眼簾的是桐桐的小腳印拓片和那張孕期最后一次B超照片。再往后翻，每一頁都記錄著我們對未來孩子的設想、名字、育兒理念、甚至大學基金計劃，但最近幾頁被粗暴地撕掉了，只留下鋸齒狀的紙邊。

“準備什么需要半夜做？“我直視他的眼睛，那里有我讀不懂的情緒。

他避開我的目光，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左耳的耳釘：“只是...有些緊張。“雨聲填補了我們之間的沉默。結婚這么多年，我第一次感到與他之間隔著一道無形的墻。自從上周我們提交了領養申請，他就變得心不在焉，經常深夜獨自醒來，站在嬰兒房門口發呆。

“如果你還沒準備好...“我試探著開口。

“我當然準備好了。“他打斷我，聲音比平時高了一度，“只是正常的前期焦慮而已。“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摟住我的肩：“回去睡吧，明天是重要日子。“回到床上，他很快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假裝睡著了。我望著天花板，聽著雨聲和身旁人刻意控制的呼吸，突然意識到——我們正在對彼此撒謊。

領養機構的辦公室明亮溫馨，墻上掛滿了孩子們的笑臉照片。接待員遞給我們兩杯咖啡，笑容可掬：“王女士馬上就來，她正在看你們的資料。“顏書恒的西裝筆挺，坐姿端正得像參加商務會議，只有我能看出他緊繃的下頜線和微微發抖的指尖。我悄悄握住他的手，感受到一層薄汗。

“放輕松，“我低聲說，“只是初步談話。“他點點頭，嘴角扯出一個勉強的微笑。王女士是位和藹的中年女性，眼鏡鏈垂在肩頭，給人一種親切感。她翻閱著我們的資料，問了些基本情況：婚姻狀況、經濟能力、育兒理念...顏書恒對答如流，甚至開了一兩個得體的玩笑，看起來完全是個穩重可靠的準父親。

直到王女士問出那個問題：“如果將來孩子問起，為什么你們選擇領養而不是自己生育，你們會怎么回答？“房間突然安靜得可怕。我看向顏書恒，發現他的臉色變得慘白，手指緊緊攥住沙發扶手。

“我們...“我正要回答，顏書恒突然站起來。“抱歉，“他的聲音嘶啞，“我需要...去趟洗手間。“他幾乎是逃出了房間。王女士投來疑惑的目光，我勉強笑了笑：“失去桐桐對我們打擊很大。“

“我理解。“王女士溫和地說，“但領養的孩子需要知道，他們不是'替代品'，而是被真心渴望的獨立個體。如果顏先生還沒準備好面對這個...“

“他會的。“我打斷她，“我們只是需要一點時間。“

談話在顏書恒缺席的情況下繼續。當我最終在洗手間外找到他時，他正靠在墻上，雙眼通紅。

“我不能...“他聲音破碎，“我不能假裝桐桐不存在，也不能把她當作一個需要解釋的'問題'。“

“沒人要求你這樣做。“我試圖觸碰他的手臂，他卻退后一步。

“我需要空氣。“他轉身走向出口，“你先回家吧。“看著他倉皇離去的背影，我站在原地，手中的資料袋突然變得無比沉重。

接下來的幾天，顏書恒變得異常忙碌，早出晚歸，借口是咖啡館新項目和領養后續事宜。但我注意到他手機里頻繁出現的“林醫生“來電，以及他每次接完電話后更加陰郁的表情。

周五下午，我去咖啡館取落下的文件，無意中看到顏書恒和一位女性坐在“新起點“角落。女人背對著我，栗色長發松松挽起，正傾身向前說著什么，手搭在顏書恒的手臂上。他低著頭，表情是我許久未見的放松。

“那是林悅醫生。“小林不知何時站在我身旁，“最近常來，說是幫顏總監做心理疏導。“我點點頭，假裝不在意地拿了文件離開。但那個畫面揮之不去——林悅親密的姿態，顏書恒卸下防備的神情...他們之間流動著一種我最近無法給予顏書恒的東西：理解，不帶評判的傾聽。

回家后，我開始整理換季衣物，試圖讓自己忙碌起來。在顏書恒的衣柜深處，我發現了一個小藥瓶——抗焦慮藥物，已經吃了一半。藥瓶下面壓著一封折疊的信，是寫給咖啡館董事會的辭職申請，日期是上周，但從未寄出。我的雙手開始發抖。這個看似堅強的男人，究竟獨自承受了多少？為什么寧愿向心理醫生傾訴，也不愿與我分享他的恐懼？晚上顏書恒回家時，我正坐在陽臺上，看著秋風吹落梧桐葉。他走過來，在我身邊蹲下，身上帶著咖啡館的咖啡香和一絲陌生的香水味，林悅的？

“今天和王女士通了電話。“他輕聲說，“她認為我們應該暫停領養程序，直到...我處理好自己的情緒。“

“你有什么情緒是我不能幫忙處理的嗎？“我直視他的眼睛。

他愣住了，隨即苦笑：“我不想成為你的負擔。“

“那林悅呢？她比我更了解你的痛苦？“

“你看到了？“他嘆了口氣，“她只是醫生，婧穎。“

“醫生需要把手放在病人手臂上？“我的聲音開始顫抖，“需要頻繁私下見面？“

“你在吃醋？“他不可思議地看著我，“在我最需要支持的時候？“

“我需要知道你在想什么！“我站起來，聲音提高，“藥瓶是怎么回事？辭職信又是為什么？“

他的表情從驚訝轉為憤怒：“你翻我的東西？“

“我關心你！“眼淚終于奪眶而出，“但你寧愿對一個外人敞開心扉，也不愿告訴我你有多痛苦！“

“因為我不想再讓你失望！“他幾乎是吼出來的，“咖啡館、領養、婚姻...我害怕自己搞砸一切，就像搞砸了桐桐一樣！“這句話像一把利刃刺入我的心臟。我們四目相對，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傷痛。

“所以這就是你的解決方案？“我哽咽著問，“推開我，獨自承受，直到崩潰？““我不知道該怎么辦“他的聲音低下去，“每次看到你期待的眼神，我就...“我沒等他說完，抓起外套沖出了家門。秋雨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冰冷的雨滴打在我臉上，與淚水混在一起。我沒有目的地，只是不停地走，直到雙腳自動帶我來到梧桐路小學。雨中的梧桐樹顯得格外高大孤獨，樹干上的“周&顏“刻痕被雨水沖刷得發亮。我跪在樹下，手指挖開濕軟的泥土，直到觸碰到那個生銹的鐵盒——我們的時間膠囊。

盒子里的小熊橡皮已經硬化，變形金剛貼紙褪了色，但那張大頭貼合照依然完好。照片上兩個十歲的孩子笑得無憂無慮，不知道未來會有多少風雨等著他們。

“我就知道你會來這里。“

顏書恒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身，看見他渾身濕透地站在那里，手里拿著那把熟悉的黑傘，卻沒有打開。

“記得我們十歲時在這里約定過什么嗎？“他走近，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如果走散了，就回到這棵樹下等待。“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流下，分不清是雨是淚。我站起身，手中的照片被雨水打濕，兩個孩子的笑臉漸漸模糊。

“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顫抖著說，“要么一起面對，要么...“

“我知道。“他打斷我，從口袋里掏出那個藥瓶，“我約了林醫生明天見面，希望你能一起來。“

“為什么？“

“因為...“他深吸一口氣，“我需要學習如何不獨自承受一切。而你需要知道，你永遠是我的第一選擇，不是林悅，不是藥物，不是逃避。“

雨勢漸大，梧桐葉在頭頂沙沙作響。我們站在雨中，渾身濕透卻渾然不覺，只是凝視著對方眼中的痛苦與愛意。

最終，我向前一步，投入他的懷抱。他緊緊抱住我，力道大得幾乎讓我窒息。在童年約定的梧桐樹下，在冰冷的秋雨中，我們像兩個受傷的孩子般相擁而泣。

“一起面對。“他在我耳邊低語，“這次我保證。“

雨聲淹沒了我們的哭聲，也帶走了部分傷痛。當我們終于分開時，天邊出現了一道微弱的陽光，照在濕漉漉的梧桐葉上，閃爍著希望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