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柏林人
- (愛爾蘭)詹姆斯·喬伊斯
- 5731字
- 2024-04-19 14:51:37
姐妹

只有當一切結束了,你才會開始想念他。
這一回他沒什么希望了:這已是第三次中風。夜復一夜,我經過這座房子(當時正值假期),仔細觀察那亮著的方窗:夜復一夜,我發現它總是那樣亮著,燈光微弱而平穩。他要是死了,我想,我會在昏暗的百葉窗上看見燭光的影子,因為我知道,尸體的頭邊要擺上兩根蠟燭。他之前總對我說:“我在這世上的日子不多了。”我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現在我才明白,他說的是真的。每天晚上,當我仰頭凝視那扇窗戶時,總會輕聲對自己說出“癱瘓”一詞。我聽著這個詞總覺得古怪,就像歐幾里得[1]《幾何原本》中的“磬折形”[2],或者《教義問答》[3]中的“買賣圣職罪”[4]。但現在,它聽起來卻像某個十惡不赦的罪人的名字。它使我恐懼,但我卻渴望靠近它,想看看它會如何置人于死地。
我下樓吃飯時,老柯特正坐在爐火旁抽煙,姨媽正給我舀上一大勺麥片粥。他開口了,像是接上了剛才沒說完的話:
“不,我也沒說他就是……但很奇怪……他身上有些耐人尋味的地方。我是這么想的……”
他抽起煙斗,無疑是在整理腦中的想法。真是個老糊涂蛋!我們剛認識他的時候,他還是挺有意思的,常聊些酒尾和蛇管[5]什么的。但很快,我就對他和他那沒完沒了的酒廠故事感到厭煩了。
“對此,我有自己的看法,”他說,“我認為它屬于那種……疑難雜癥……不過很難講……”
他又抽起了煙斗,到底是沒有發表他的高見。姨父見我一直瞪著他,就對我說:
“哦,你的老朋友走了,你聽到這個消息很難過吧。”
“誰?”我問道。
“弗林神父。”
“他死了?”
“柯特先生剛才告訴我們的。他來時路過了那座房子。”
我知道,他們在觀察我的反應,所以我只是喝粥,假裝對這個消息不感興趣。姨父向老柯特解釋道:
“這小家伙和他關系挺好的。要知道,老先生教了他不少東西,人家都說他對這孩子抱有很大的期望。”
“愿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姨媽虔誠地說。
老柯特看了我一會兒。我能感覺到,他那雙又小又亮的黑眼珠子在打量著我,但我不想從盤子里抬眼看他,否則就遂了他的愿。他又吸起煙斗,還往壁爐里狠狠啐了一口唾沫。
“我可不會讓我的小孩,”他說,“跟那種人有太多來往。”
“這是什么意思,柯特先生?”姨媽問。
“我的意思是,”老柯特說,“對孩子不好。要我說,年輕人就該多去外面走走,跟同齡人一起玩,而不是……對吧,杰克?”
“我也是這么想的,”姨父說,“年輕人還得自己去拼去闖,所以我總對這位薔薇十字會[6]的小信徒說:多鍛煉身體。唉,我在小時候,每天早上都要洗個冷水澡,管它是冬天還是夏天,所以才有了今天這般強健的體魄。教育,是非常精微且宏大的……柯特先生可以再來一點兒羊腿肉。”他轉而對姨媽說。
“不,不,不用了。”老柯特說。
姨媽從食櫥里取了一盤羊腿放在桌上。
“但你為什么覺得對孩子不好呢,柯特先生?”她問。
“是對孩子有害,”柯特先生說,“他們的思想太容易受外界影響了。要是讓他們看見那樣的事兒,你知道的,會產生某種效果……”
我往嘴里塞了一大口麥片粥,生怕自己因為憤怒而喊出聲來。真是個討厭的紅鼻子老頑固!
我睡著的時候已經很晚了。我的確很生氣老柯特把我當孩子看,但還是忍不住去琢磨他沒說完的話是什么意思。在漆黑的房間里,我仿佛又看到了癱瘓的神父那張沉郁、灰白的臉。我忙用毯子蒙住腦袋,逼著自己去想圣誕節。但那張灰白的臉一直跟著我。它在低語,我明白它是想懺悔些什么。我感覺自己的靈魂正滑向某個充滿樂趣卻讓人墮落的場域,我發現它又在那里等著我。它開始喃喃地向我懺悔,我不明白它為什么一直在微笑,它沾了唾液的嘴唇為什么那么濕潤。但突然,我又想起他已經死于癱瘓,所以我也勉強笑了笑,仿佛在赦免他買賣圣職的罪行。
第二天吃過早餐,我就到大不列顛街上去看那座小房子了。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商店,名字也起得含糊,叫“布料店”。店里賣的主要是兒童毛線襪和雨傘;平時櫥窗里總是掛著一塊告示牌,上面寫著“補傘”。現在百葉窗都拉上了,告示牌也看不見了。門環上用絲帶系著一束縐紗花。兩個窮女人和一個送報的男孩正在讀縐紗上的卡片。我也湊上前去,讀道:
1895年7月1日
詹姆斯·弗林神父
(曾奉職于米斯街的圣凱瑟琳教堂)
享年六十五歲
愿逝者安息
讀完這張卡片,我才確信他已經死了。我不安地發現自己愣在原地。要是他沒有死,此刻我便會走進商店后面那間昏暗的小屋,看他坐在火爐旁的扶手椅上,被厚重的大衣裹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或許,姨媽會讓我給他捎一包“高圖斯特”牌鼻煙,這個禮物準會將他從昏昏欲睡中喚醒。每次都是我把煙末倒進他黑色的鼻煙壺里,因為他的手抖得厲害,要是讓他自己來,準會把一半煙末都撒在地板上。甚至在他抬起顫抖的大手把煙往鼻子前面送時,也會有一小團云霧般的細末從他的指縫間漏出,落在大衣的前襟上。或許,正是這不斷散落的煙末,讓他那件古老的祭司服呈現出一種褪了顏色的綠。至于那塊紅手帕,往往不到一周就成了黑手帕;他想用手帕拂去鼻煙的顆粒,但這自然是不管用的。
我想進去看看他,但沒有敲門的勇氣。我沿著街道向陽的一側慢慢走遠了,一邊走一邊看商店櫥窗上張貼的劇院海報。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因為無論是我,還是這天氣,都沒有被哀傷的氛圍侵染。我甚至有些惱火,因為我竟然體會到一絲自由,仿佛他的死讓我從某種束縛中解脫了出來。我之所以思考這個問題,是因為姨父那天晚上說,他教了我不少東西。他曾在羅馬的愛爾蘭學院求學,因此教我學會了標準的拉丁語發音。他給我講過地下墓穴[7]和拿破侖·波拿巴的故事,還向我解釋了各種彌撒儀式的含義,以及神父為什么要穿不同的法袍。有時他為了取樂,會故意拋一些難題給我。比如在某些情況下一個人該怎么做;某種罪行是滔天之罪,是可恕之罪,抑或只是一處瑕疵。他的提問揭示了一些復雜而玄妙的教會制度,而我之前只把它們當作再簡單不過的條文規定。在我看來,神父負責主持圣餐,負責保守告解的秘密是如此嚴肅,以至于我無法理解為什么有人敢于擔當這樣的重任。他還告訴我,教會的前輩們撰寫了若干本書闡釋這些玄而又玄的問題,那些書比《郵政目錄》還厚,字體卻小得像報紙上的法律公告,但我聽了并不感到驚訝。每次被問到這些,我都答不上話來,要不然就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過去。對此他總是報以微笑,還沖我點兩三下頭。他讓我背誦應答彌撒儀式的禱文,偶爾還會來考我;當我像背順口溜似的背個沒完時,他會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點點頭,然后輪番往兩個鼻孔里塞入一撮又一撮的鼻煙。他微笑的時候,會露出那一口大而發黃的牙齒,還會用舌頭舔舐下嘴唇——在我們剛認識、還不熟的時候,這個習慣一度讓我感到很不自在。
我曬著太陽,邊走邊想老柯特昨晚說的話,并試圖回憶后來的夢里發生了什么。我記得我看見了長長的天鵝絨窗簾和一盞搖曳著的古董吊燈。我感覺自己到了很遙遠的地方,一個風俗奇特的地方——或許是在波斯,我想……但我不記得夢的結局了。
傍晚,姨媽帶我去拜訪那個正在服喪的人家。那時已是日落之后,但那間屋子朝西的窗玻璃上,仍然映照著一大片金褐色的云霞。南妮在前廳接待我們。高聲和她打招呼顯然不合時宜,所以姨媽只是跟她握了握手。老太太探詢地往樓上指了指,在姨媽點頭之后,她才走在我們前面,吃力地爬上狹窄的樓梯,低垂的頭幾乎碰到了樓梯的扶手。在樓梯的第一個轉角處,她停下來,朝我們招了招手,讓我們從那扇敞開的門進入死者的房間。姨媽進去了。老太太見我猶豫不前,又開始向我連連招手示意。
我踮著腳尖走了進去。百葉窗的花邊留有空隙,房間由此彌漫著暗淡的金色光芒。燭光在這金光之中,就像一簇蒼白、細弱的火焰。他已經躺在棺材里了。南妮首先跪下,姑媽和我也跟著跪在棺尾。我佯裝祈禱,卻無法集中思緒,因為老太太的喃喃低語使我分心。我注意到她的圍裙笨拙地系在身后,布靴的鞋跟也被踩得塌到一邊。我突發奇想,或許老神父正躺在棺材里微笑呢。
但事實并非如此。我們起身走到棺頭的時候,發現他臉上并沒有笑容。他躺在那里——莊嚴而臃腫——穿著齊整,好像要登上祭壇似的,一雙大手松散地托著圣杯。他那灰暗而碩大的臉龐顯出兇相,鼻孔有如深黑的洞穴,臉頰周圍還長著一圈稀疏的白色毛發。房間里的氣味——鮮花的香氣濃郁。
我們在胸前畫完十字,便離開了房間。在樓下的小屋里,我們看見伊麗莎端坐在神父的扶手椅上。我摸索著找到角落里我常坐的那把椅子,南妮則走到櫥柜旁,從里面取出一瓶雕花玻璃裝的雪莉酒和幾只酒杯。她把這些東西放在桌上,請我們小酌一杯。接著,按照她姐姐的吩咐,她把酒倒進杯子里,分別遞到我們手上。她還堅持讓我吃些奶油脆餅,但我拒絕了,因為我覺得吃這種餅干會發出很大的聲響。由于我不肯吃,她似乎有些失望,便默默走向沙發,坐在她姐姐的后面。沒有人說話:大家都盯著空蕩蕩的壁爐。
一直等到伊麗莎嘆了口氣,姨媽才說:
“唉,也好,他到一個更好的世界去了。”
伊麗莎又嘆了口氣,低了低頭表示贊同。姨媽用手指捏住杯柄,抿了一小口酒。
“他走得……還算安詳吧?”她問。
“嗯,沒遭什么罪,夫人,”伊麗莎說,“都不知道什么時候斷的氣。他的死還算體面,感謝上帝。”
“那么一切都……”
“奧魯克神父在星期二的時候來了,給他敷了油,把一切都處理好了。”
“他那時就知道了?”
“他那時就認命了。”
“他看著就是一副樂天知命的樣子。”姨媽說。
“替他擦身子的女工也這么說。她說他看起來像睡著了一樣,那么安詳,那么從容。誰也沒想到,他的遺體竟會如此完美。”
“是,確實。”姨媽說。
她又從杯里呷了一口酒,接著說:“唉,弗林小姐,無論如何,你們能為他做的事兒,都已經做到了。這對你們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安慰。要我說,你們姐妹倆待他可不薄。”
伊麗莎撫平了裙子上的褶皺。
“哦,可憐的詹姆斯!”她說,“我們為他做的一切,上帝都看在眼里,我們雖然窮,但絕不會讓他‘在那邊’缺什么少什么。”
南妮頭靠在沙發墊上,好像要睡著了似的。
“還有可憐的南妮,”伊麗莎望著她說,“你看看她都累成什么樣了。有那么多事情要去處理,但就我們兩個人——找人給他擦身子,把他抬進棺材,再去教堂安排彌撒。要不是奧魯克神父幫忙,我們可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是他買來了鮮花,帶來了兩個燭臺,在《自由民日報》上刊登了訃告,還負責處理了與殯葬相關的文件,以及可憐的詹姆斯的保險單據。”
“他人怎么這么好?”姨媽說。
伊麗莎閉上眼,輕輕搖了搖頭。
“唉,沒有比老朋友更可靠的人了,”她說,“但話說回來,人死了以后又靠得了誰呢?”
“確實,這話不假,”姨媽說,“不過我相信他已經永遠安息了。他一定不會忘記你們,更不會忘記你們對他的一片好心。”
“哦,可憐的詹姆斯!”伊麗莎說,“他幾乎沒給我們添過什么麻煩。他還在的時候,動靜也沒比現在大多少。不過,我知道他已經走了,再也不會……”
“只有當一切結束了,你才會開始想念他。”姨媽說。
“我知道,”伊麗莎說,“我以后再也不能給他端牛肉茶了,還有您,夫人,再也不用給他送鼻煙了。哦,可憐的詹姆斯!”
她突然打住話頭,仿佛在回憶往事,接著又像開了竅似的說道:
“對了,我還注意到,他走之前有些奇怪的表現。每次我把茶湯端給他的時候,都見他仰靠在椅子上,嘴巴張著,祈禱書也掉在地上。”
她用一根手指擋住鼻子,皺起眉頭,接著說:“都這樣了他還總說,要在夏天過完之前找個晴朗的日子,乘車去愛爾蘭鎮[8],回到我們出生的那座老房子,還要帶上我和南妮。要是能租到那種沒什么噪聲的新式馬車就好了,就是那種安裝了‘風濕輪’[9]的馬車——還是奧魯克神父告訴他的呢。等哪天馬車減價了,在強尼·拉什[10]那兒就能租到。然后,我們三個人可以找個禮拜天的傍晚一起乘車過去。這是他一直以來的心愿……可憐的詹姆斯!”
“愿上帝保佑他的靈魂。”姨媽說。
伊麗莎拿出手帕,用它擦了擦眼睛。然后,她把手帕放回口袋,盯著空蕩蕩的壁爐,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他總是那么一絲不茍,”她接著說,“神父的職責,對他而言,實在太過沉重了。可以說,他的人生已經被打亂了。”
“是,”姨媽說,“他是灰了心的,可以看得出來。”
房間里一片寂靜。在它的掩護下,我走到桌邊,嘗了一口我的那杯雪莉酒,隨后悄悄坐回角落的椅子上。伊麗莎似乎又放空了自己。我們恭敬地等著她來打破沉默。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緩說道:
“都是因為他打碎了那只圣杯……一切都是從那時候開始的。當然,他們都說沒事兒,要我說,里面也沒裝什么東西,但是沒辦法……大家都說是那個男孩闖的禍。可憐的詹姆斯也為此感到不安,愿上帝憐憫他!”
“真是這樣嗎?”姨媽說,“但我聽說……”
伊麗莎點點頭。
“這件事兒對他影響太大了,”她說,“從那以后,他就一直悶悶不樂,也不跟人說話,一個人到處亂逛。一天晚上,人們有事兒找他,可是哪兒都找不到他。他們里里外外都找遍了,卻連他的影子都沒見著。后來,教會的職員建議去教堂看一眼。于是他們拿上鑰匙,打開了小教堂的門,那個職員和奧魯克神父,還有另一位在場的神父提著一盞油燈進去找他……你們猜怎么著,他還真在那兒,獨自一人坐在漆黑的懺悔室里。他清醒得很,還輕聲笑著——像是對自己發笑。”
她突然停下來,似乎在傾聽著什么。我也在聽,可屋子里什么聲音也沒有。我知道,這位莊嚴肅穆的老神父,仍像我們剛才看到的那樣,一動不動地躺在棺材里,胸前放著一只空的圣杯。
伊麗莎接著說:
“清醒得很,像是對自己發笑……他們看見那樣的情形,自然會覺得是他出了什么問題……”
[1] 歐幾里得(Euclid,公元前325年——公元前265年),古希臘數學家,被稱為“幾何之父”。他最著名的著作《幾何原本》(Elements)是歐洲數學的基礎。——譯者注(若無特別說明,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注)
[2] 磬折形(Gnomon),是指將一個平行四邊形從一角切去一個相似但較小的平行四邊形后形成的幾何圖形。
[3] 《教義問答》(Catechism),以問答的形式簡要說明基督教義的手冊。
[4] 買賣圣職罪(Simony),又稱販賣圣事罪,是指用金錢買賣教會職位的罪行。
[5] 代指威士忌的蒸餾過程。酒尾(faints / feints)是最末從甑鍋流出的酒,度數很低,酒花細碎層疊。蛇管(worm)是蒸餾器上的螺旋形冷凝管。
[6] 薔薇十字會(Rosicrucian),一個以魔法、煉金術和占星術為代表的神秘主義教團。
[7] 在公元1~2世紀的羅馬,早期基督徒為了逃避宗教迫害,被迫躲在城市的地下墓穴中。
[8] 愛爾蘭鎮(Irishtown),都柏林的貧民區,位于利菲河南岸。
[9] 因為兩個詞的發音相近,伊麗莎錯將“充氣輪”(pneumatic wheel)說成了“風濕輪”(rheumatic wheel)。
[10] 弗拉西斯·強尼·拉什(Francis Johnny Rush),出租車和汽車店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