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延均離開時，眾人都一起送他到門口。

霍蕓書也跟著去了。

在燈籠朦朧的光亮下，她給他遞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

等等我。她在用目光說：請你等等我。

陸延均不動聲色地看她一眼，點了下頭。

他知道，每次霍蕓書這么看他的時候，她都是想要見他。

陸延均走后，過了半柱香的功夫，霍蕓書尋機出了府。

在離侯府兩條街之外的路上，她終于追上了他。

他站在馬車旁，垂手而立，含笑望她。

“延均。”她笑著走近，“我來得小心，應當沒有旁人看見。”

她怕他會介意。

一個前途無量的皇子，若是被人看見與一個有夫之婦有接觸，總歸是不妥當。

“只要不會給你帶來不好的影響，我一向是無所謂的。”陸延均笑。

“謝謝你。你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霍蕓書道。

“不必談謝。但我……”斟酌了下，陸延均才道，“我想，能在別的地方幫到你。”

“啊？”霍蕓書不明白他的意思。

“罷了罷了。”陸延均擺擺手。

他希望能帶她離開侯府，在侯府之外給她一個新的生活。

可他有些詞不達意，只好住嘴。

談了幾句，二人便各自回去了。

而此刻的萬福堂，還亮著燈。

鄭老夫人尚未歇息。

她特意把鄭少翎留了下來，想要問問他的想法。

鄭少翎仿佛沒能完全回過神來，神情呆滯，問他什么，他只是漫應些零碎的語氣詞。

鄭老夫人不耐煩了，“翎兒，事到如今，你還是不肯醒悟嗎？”

“談不上醒悟不醒悟。只是……”

“世子是對閆姑娘用情太深，一時接受不了現實罷了。”秦媽媽在一旁道。

鄭少翎不語。

“翎兒，祖母知道你喜歡她。但是，這世間，有比喜歡更重要的事。這個姑娘隱瞞自己的過往，接近你，要說她沒有其他目的，我是萬萬不可能相信的。”鄭老夫人語重心長地道，“你回去好好想想吧。這個女子，是不能再留在府里了。”

鄭少翎點點頭，離開了。

閆玉萍如今不在府中。他也沒法與她對質。

一切，只能等她回來再定奪了。

但縱使如此，在鄭老夫人眼里，閆玉萍這個姑娘，已經相當于府外人了。

有時，她在私底下與凌月聊天時，都會說“日后這個侯府，就要交給你了”這樣的話。

凌月不敢多說，只能聊表謙卑。

幾天之后，是太后的壽辰。

鄭老夫人、許氏、鄭少翎、霍蕓書與凌月都受邀去城郊的清芷園。

這是先皇特意為自己的皇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修的園林。

往往，送禮一事，都會落到靖安侯府的臉面，霍蕓書身上。

但霍蕓書打扮得清雅而素凈，還有意在馬車上咳了一路。

鄭老夫人一看，便覺得不喜慶。

這次給太后送禮的責任，也就落到了凌月身上。

而凌月也不負眾望。

霍蕓書提前透露給她，太后娘娘年輕時最喜歡海棠紅。

因此，當天的凌月，特意換了一身海棠紅的襖裙，打扮得文雅而俏麗。

她的聰明伶俐、恬靜得體，也迅速贏得了太后的喜愛。

靖安侯府的禮物，與其他達官貴人的賀禮相比，并無特別出彩的地方。

但太后偏偏對侯府的東西表示了格外的關注。

歸根結底，還是凌月的性子討人喜歡。

太后得知她不是世子的夫人，還笑著慨嘆，“世子的側室都如此落落大方。世子的夫人，必然不同凡響。”

鄭老夫人在一旁看著，眼中滿含贊許。

霍蕓書病成這樣，估計日子不長。

那個野蠻的婦人，也很快就要被趕出府了。

靖安侯府留給凌月，她放心。

她也算了卻了最大的一樁心事。

晚上，宴席開始了。

霍蕓書靜靜地坐在桌邊，如一個完完全全的旁觀者，看著一群一群年輕的姑娘穿著綾羅輕紗在眼前輕舞，暗想著：更有趣的節目，還沒有開始。

大約酉時三刻。正當一群舞者準備離開宮殿、席間難得有了片刻寂靜時，殿外忽然傳來了凄厲的孩童哭聲。

皇帝立刻皺起了眉頭。

“出去看看。”

太后倒是依舊和顏悅色，“別急，大概是哪家孩子被嚇壞了，抱進來讓丫鬟嬤嬤們哄一哄便好了。”

“父皇，我去看看吧。”陸延均開口道。

皇帝點頭。

于是，陸延均離開了座位。

很快，他就牽回來一個七八歲的孩子。

在座的人，都不認得這個孩子。

看見他的面龐，幾乎所有人都不由得一怔。

除了霍蕓書。

這個叫阿飛的孩子，她如何認不得？

“這是誰家的孩子？”

“沒在宮里見過呀！”

“父皇，祖母，這便是那位在殿外哭泣的孩子。”陸延均將孩子牽到了皇帝跟前。

太后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孩子，你是哪家的？”

阿飛沒見過這么大的場面，也不認識面前的人是誰，只知道這些人必然身份不凡。

他四處看了一看，抬手抹了下臉上的淚痕，茫然地眨著通紅的眼，斷斷續續地道，“我來找我娘。”

“你娘是？”

“我娘叫閆玉萍……我找不到她了。有人說，我娘死了……”

說到這，阿飛又不由得啼哭起來。

邊上有個丫鬟趕緊蹲下身來捂住他的嘴。

太后的壽辰，可聽不得“死”字。

但太后好歹是見過大世面的人，依舊維持著溫和慈祥的神態，環視四周，“閆玉萍？這里可有哪家的女眷，叫閆玉萍？”

鄭家人聽見這個名字，神色一僵。

“老夫人……”許氏輕聲喚道。

鄭老夫人不知出了什么事。但當著皇帝和太后的面，她也不敢造次。

她給鄭少翎施了一個眼神，示意他站出來認領人。

鄭少翎只好起身，作了個揖，恭敬地道，“回太后的話，微臣的妾室，就叫閆玉萍。”

“孩子，你可認得他？”太后問。

“我、我不認得……”

懵懵懂懂的阿飛，從眾人的語氣里隱約察覺出，自己好像應當認得面前的這個人。

“既然你說你娘叫閆玉萍，你怎么會不認得他呢。”陸延均問，顯出很關切的模樣。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江南第一歌伎”這個響當當的稱號，又一次浮現在鄭少翎的腦海。

鄭少翎隱約察覺到了什么。

他覺得面上掛不住，便出來道，“陛下，太后，這個孩子無意攪了眾人的興致，微臣愧疚難當。不妨讓微臣領他下去，問個清楚，免得耽誤了陛下為太后精心安排的其他活動。”

“就依你吧。”皇帝道。

于是，鄭少翎走來，牽著阿飛離開了。

他將阿飛帶至座位旁。

霍蕓書沒有抬眼，卻留心著他們的動靜。

鄭老夫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問，“孩子，閆玉萍真的是你娘？”

阿飛點頭，“婆婆，我已經好久沒見到我娘了。有人說，我娘要死了……只有這里才有人知道我娘的下落。可是他們剛才……不讓我進……”

“好，好，孩子，你聽婆婆問你啊。你多大了？”

“七歲了。”

“你爹是誰？”

“我不知道。我爹早就過世了。但是我有一個干爹，他們都叫他何老爺。”

“何老爺？”不等鄭老夫人說話，鄭少翎頓時擰起眉來。

“你別嚇到孩子！有氣，你找你那婦人撒去！”鄭老夫人低聲道。

鄭少翎只好住了嘴。

周圍人多眼雜，鄭老夫人也不敢多問，只好牽過阿飛的一只手，輕聲道，“好孩子。你娘她沒死，她去別的地方，給你買好吃的去了。過幾天你就見到她了。你今晚，就來你娘的房里住，好不好？”

“我要回家的。爺爺奶奶不愿意我在外面過夜的。”

最近，阿飛經常在何府留宿。阿飛的爺爺奶奶縱使不肯過分揣測何老爺的心思，但還是難免有微詞。

“你就說，你去找你娘了。你爺爺奶奶在何處？我找人跟他們說。”

“不要，不要。我娘沒死，我就放心了。”

說著，阿飛掙脫開鄭老夫人的手，撒腿就跑出了大殿。

鄭老夫人沒好意思揚聲大喊，只好向凌月悄聲道，“你去看看。別讓這孩子跑丟了。”

“是。”凌月應著，出門去了。

她在殿外的花園里追到了阿飛。

“孩子！孩子！”

凌月上前，趕緊攥住他的手，“你要跑哪兒去？”

“我要回家了！我要跟我爺爺奶奶說，我娘沒死呢！”

知道實情的凌月，略微動了動嘴，卻沒出聲。

她有點同情這個孩子。

片刻，她才道，“天黑了，你一個人回去不安全。我叫人跟你爺爺奶奶說一聲，好不好？晚上，你就先留在靖安侯府里。那里是你娘的家。剛剛那位老婆婆，是你娘的祖母。府里還有很多好玩的。明天天一亮，我就派車把你送回去，絕對不讓你爺爺奶奶擔心，好嗎？”

阿飛被她說服了。

“你一定要送我回去的哦。”說著，他伸出一根小拇指。

“一定。”凌月笑了，也輕輕勾了勾他的手指。

兩個人的拇指印在了一起。

凌月重新把阿飛牽回了大殿里。

鄭老夫人看見她找回了阿飛，緩緩點頭，笑了笑。

凌月讓阿飛坐在了自己身邊。阿飛也不哭鬧了，就乖乖地吃著點心。

夜深后，不少人留宿在清芷園里。

但鄭老夫人心中還掛著事，便用年事已高的借口，帶著鄭家人回府了。

然而，回去的馬車上，阿飛已經昏昏欲睡。

凌月明白鄭老夫人趕著回去的心思。

但她也不忍心吵醒孩子。

于是，她摟著阿飛，向鄭老夫人輕聲道，“要不，等明早醒來，再問吧。”

鄭老夫人嘆息，只能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