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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4章 黎明

將近丑時,這場大火終于被撲滅了。

西面廂房,只剩殘垣斷壁,如一具慘淡的空殼。

一片焦黑的廢墟,讓人幾乎辨不出這里本來的模樣。

能辨出的,是床榻之下,躺著一個已經早已失去呼吸的人。

身體僵硬,面目全非。

但鄭家沒有一個人懷疑,那不是霍蕓書。

那個晚上,鄭少翎一個人踞坐在這滿地狼藉里,望著這焦炭瓦礫,發了很久的呆。

他身上那件淺色長衫,已臟得失了原色。臉和頭發被煙熏得灰撲撲的。

“世子,夜深了,回去歇息吧。”

凌月小心翼翼地踩過這一地的殘骸,蹲在了呆滯得如一尊雕像的鄭少翎邊上,輕輕拍他的肩。

鄭少翎一動也不動,只是怔怔地張嘴,從微啞的喉嚨里艱難地擠出幾個字,“蕓書沒了……”

凌月默然,心里卻在想:他能對小姐有多少感情?如今倒擺出這般受了多大打擊的模樣。

“少翎,節哀順變。這也是我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凌月輕聲道。

鄭少翎抬眼看她,雙目通紅如血。

凌月被這一眼嚇到了。

“我是如何也想不到,蕓書會這樣離開我。我對她虧欠太多,我都沒有機會彌補她……”

凌月斟酌了下。

她完全可以順著世子的話說下去,坐實她善解人意的名聲。

但她沒忍住自己的真實情緒,便淡淡道,“姨娘在世時,少翎被其他事情分了太多心。如今說這些話,只是枉然了。”

鄭少翎微微一怔,“月兒,你可是在怪我?”

凌月抿了下唇。

“不是。我只是在說,人總是要到無法挽回的時候,才覺得可惜。為什么不在有機會的時候,多爭取一點呢。”

“你如何知道我沒有爭取?”鄭少翎有些急了,“你家小姐,你也服侍過。她是個什么脾氣,你不知道嗎?見到我,她從來就是一副死人模樣,跟她現在沒有什么差別!我如何能捂得暖她那顆冷冰冰的心?”

心力交瘁的他已沒有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嗓門愈來愈大,到最后,已近乎低吼的地步。

破敗的焦墻已擋不住他的聲音。剛剛在萬籟俱寂里歇下的鄭家,又漸漸地蘇醒了。

鄭老夫人已臥在床榻之上,無力起身,便喚秦媽媽去看看。

最終,秦媽媽和許氏趕到了這里。

她們看見的一幕,就是一向溫聲細語、對鄭少翎百依百順的凌月,也紅著眼眶與他爭辯著什么。

凌月打心底里為霍蕓書不平。

哪怕小姐已經“過世”,他還是在責怪她的冷漠。

小姐是薄情寡義的人嗎?你們鄭家,有哪個人對得住小姐的情意?

“她的心不是捂不暖,是被你們傷得太徹底了。你想要接近小姐,是為了征服她,還是真心實意地想要陪伴她呢?”

鄭少翎愣了一愣,仰頭看她,“凌月,你是我的妻子。你怎敢與我說這樣的話?我的事,如何有你插嘴的余地?”

“妻子也好,丈夫也罷,兩個人都是平等的。我為何不敢說?就是你把妻子看成你的附屬品,所以你才希望小姐事事聽從著你的心意,逆來順受。但小姐需要的,是愛,是理解。你試圖理解過小姐嗎?你知道怎么愛人嗎?你根本就不知道。所以,你現在根本沒有資格為小姐傷心。你只是在惋惜自己沒能徹底占有小姐,而不是惋惜小姐的離世,不是惋惜自己再也見不到她、再也沒有辦法聽見她的聲音!”

“凌月!”

許氏進門,聽見她正立在鄭少翎跟前,紅著眼不管不顧地擲下這激動的話語,立刻出言阻止,“為何不回屋歇息,在這里吵鬧?”

鄭少翎癱坐在地,微喘著氣,神情遲鈍,仿佛凌月剛剛說的話是一記打在腦后的重拳,讓他久久緩不過神。

凌月回頭,見到許氏和秦媽媽,微微動了動嘴角,把將要一并吐出的話咽下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失了控。

因為這個夜晚,對她而言也同樣沉重。

小姐沒有離世。但這一走,跟無盡的道別,有何分別?她也不知,自己何時才能再見到小姐。

她迅速收住情緒,抬手倉促地抹了抹自己的臉頰,向許氏福了一下身子。

那慣常的得體微笑,重新擺上了她的臉龐。

“母親見諒。少翎心情不好,恐難入睡。要是阿檀晚上再吵,恐怕會鬧得少翎更心煩意亂。今晚,世子不妨留宿在偏房,那兒清凈。我帶著凌蘭姑娘和阿檀歇息吧。”

說完,她也不等許氏回答,就自顧自地轉身回了屋。

“翎兒,起來吧。別在這里坐著。這里的味道還是嗆人。”許氏說著,給秦媽媽遞了個眼神。

秦媽媽趕忙過去扶起了鄭少翎。

鄭少翎雙腿無力,如一只沉重的麻袋,直往下墜。若不是秦媽媽力氣大,旁人還真扶不住他。

“攙去偏房吧。”許氏說著,瞟了鄭少翎一眼。

他怎會為那霍蕓書的離世傷心成這樣?許氏有些不解。

鄭少翎低低地“嗯”了一聲,從秦媽媽手中抽出自己的手來,說了句“不必跟了”,邁著遲緩的步伐往偏房去了。

秦媽媽看看許氏,有些無措地等著她的指示。

“回去吧。”許氏嘆了口氣,轉身往自己房中去了。

秦媽媽也回到老太太房里去。

“怎么吵吵鬧鬧的?”老太太問。

“世子為霍姨娘傷心呢。”

即使沒有了爵位,下人們還是習慣稱鄭少翎為世子。

“傷心不了幾日。那姑娘的身體,也活不了多久,留在府里也沒有意思了。去了,便去了吧。我們如今家境拮據,也無需大操大辦什么了。喪事就從簡吧。”鄭老夫人閉眼歇息著,不緊不慢地吐出這些話來。

“明白。”秦媽媽應。

凌月回到屋里時,凌蘭和阿檀都沒有睡。

凌蘭正陪著阿檀在桌前百無聊賴地在宣紙上畫畫玩。

“怎么樣了?”見凌月進來,凌蘭立刻問道。

“沒有意外。”

凌月淡淡答道。

她的意思是,一切都如同事先計劃的那樣。

“那就好。”凌蘭說著,正要繼續陪著阿檀畫畫,目光卻不經意地掃過凌月那泛紅的雙眼。

她連忙起身,從書桌后走出來,問,“凌月,怎么了?”

“沒,沒什么。只是……”凌月牽強地笑了一笑,吸了下鼻子,看了下一旁注視著她們仿佛有話想說的阿檀,措辭也稍稍委婉了些,“只是覺得……再難相見了。”

她說話時仍帶著隱約的鼻音。

凌蘭如何聽不出來她剛剛哭過?

她張手將凌月攬入懷里,柔聲細語道,“懷抱希望,總是好的。”

凌月將頭枕在凌蘭的肩上,低低應道,“嗯。”

她又覺得鼻尖泛酸了。

忍了好一會兒,她才把那哭意壓了下去,松開了凌蘭。

“早點睡吧。小姐這一走,留下的事情不少。”

“嗯。”

于是,凌蘭走去牽起桌旁的阿檀,要帶他去里屋睡覺。

“阿檀,別畫了。明早再起來畫。”

“凌蘭姐姐,我還能見得到姨娘,是嗎?”阿檀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這么一句。

凌蘭一怔,“為何這樣說?”

“姨娘讓我相信她,說她會好好的。她不會騙我的。”

凌蘭沉默了下,匆匆地和凌月對視了一眼。

既然小姐開口這么說了,那給這可憐的孩子一點兒希望,又有何不可呢?

凌月便過來道,“姨娘不會騙你。但阿檀,你要把想要見到姨娘的想法,藏到心里。好嗎?”

“為什么?因為祖母不喜歡姨娘嗎?”

他說的是許氏。

“你如何知道祖母不喜歡姨娘?”凌月問。

“有一回,我陪祖母午睡,祖母在說夢話呢,說希望姨娘快快死掉。”

凌月和凌蘭雖然對許氏的心思并不意外,但聽見阿檀轉述的話時,還是感到幾分錯愕。

兩人都不免唏噓,慨嘆小姐的命運。

“如今,倒真隨了她的意。”凌蘭忍不住諷刺。

“好了。”凌月說著,彎下身來向阿檀道,“阿檀,答應娘,一定不要跟別人說,好嗎?”

說著,她伸出了小拇指。

阿檀連連點頭,伸手與她拉了勾。

此時此刻,霍蕓書正在離開京城的馬車上。

她剛剛與陸延均道了別。

霍蕓書問他,房中那個人是誰。

陸延均說,是一個將要被處死的女囚犯,身形和她差不多。

“你放心,我不會害人性命。”他說,“雖然為了你,我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霍蕓書笑了。

陸延均沒有辦法親自送她去令溪。他要等到皇帝封王才能離開京城。

于是,他派了一個他極為信賴的丫鬟采蓮陪侍她。

采蓮是一個剛滿十七的小姑娘,模樣秀氣,聲音清甜,性情乖巧。

霍蕓書正倚在側窗旁,望著外面疾馳而過的夜色,與夜色里朦朦朧朧的樹影,心神恍惚。

采蓮蹲在她身旁,給她上藥。

方才翻墻出來時,她的手不小心被火燒到了。

手背上起了一大塊水泡。

但采蓮給她涂藥時,她只抿著嘴,一聲不吭。

采蓮都忍不住道,“奴婢倒第一次見姑娘這般堅強的女子呢。”

霍蕓書聽見聲音,回過神來,茫茫然地笑了一笑。

她不是不疼。手背上火辣辣的感覺一直沒有消減過,還會隨著采蓮的每個微小動作牽動出更鉆心的痛感。

但她只是沒有氣力與這般疼痛掙扎了。

“姑娘,睡一會兒吧。去令溪路很長的。”采蓮為她包扎好了手,起身坐到她身旁,為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我不困。你先休息吧。”霍蕓書疲憊地笑了笑。

“我陪著姑娘吧。”采蓮說著。

她就這樣,陪著霍蕓書望著窗外,望著這四周一閃而過的朦朧風景如何在靜謐的天色里一點一點清晰起來。

直到白晝從天地的盡頭漸漸地漫開,霍蕓書才沉沉睡去。

她覺得自己終于等到了又一天的黎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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