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永通萬國:貨幣與歷代興衰
- 任雙偉
- 5214字
- 2024-04-24 14:35:04
傳統中國貨幣三問
擺在讀者面前的這本圖文并茂的貨幣歷史讀物,從傳統中國各個時期貨幣形態的特征與使用歷程角度,生動形象地敘述了王朝興衰在貨幣制度和貨幣政策行為上的表現,是一本弘揚貨幣文化傳承的佳作。
今天,貨幣是人們日常生活中須臾也不可離開的東西。就傳統中國而言,在日常使用的實體貨幣方面,春秋以前的天然海貝,春秋戰國時期的布()幣、刀幣、圜錢和南方楚國的蟻鼻錢等四大貨幣體系,秦始皇時期開啟的全國統一貨幣圓形方孔銅錢,經歷了半兩錢、五銖錢和通寶錢體系的三個時代,以迄宣統三年(1911年)封建帝制結束。與之對稱,服務于大額交易或上層市場的是東漢之前的黃金、魏晉隋唐的絹帛、宋元時代的紙幣,以及明清時期的紙幣和白銀。需要指出的是,就貨幣形態的載體而言,性質發生根本轉換的是北宋四川紙幣。紙幣是符號貨幣,本身沒有價值,依賴民間信任機制和官方的制度設定保證購買力。宋代紙幣初始專門服務于大額和遠距離交易,自南宋開始彌補貨幣短缺的指向逐漸強化,一方面服務于財政虧空的貨幣填補,另一方面滿足日常零星交易的小面額紙幣也出現了。特別地,從金朝后期開始,銀鈔相權,紙幣從集約地表現巨大數額鑄幣的大額支付工具,倒轉過來成為高價值白銀細分的等分貨幣表達形式。
關于貨幣,有俗語說:“除了經濟學家人人都懂得貨幣。”其隱含的意思在于:一方面,即使是經濟學家,要弄清貨幣運行的機理,弄清在資產和貨幣不斷轉換的情景下何者為貨幣以及如何度量貨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另一方面,普通人都懂得貨幣,因為他們每天求生活謀生計,為柴米油鹽而奔波,自然知道貨幣在滿足生活所需上的重要性,哪有不懂貨幣的道理。但是,正如康熙皇帝所說:“凡事必加以學問,方能經久。”就今天我們遇到的數字貨幣而言,無論上下,無論普通公民或者專業學者,都不同程度地為其所困擾。公眾對私人數字貨幣和虛擬資產的定位認識模糊自然情有可原,但部分國家的政府和央行在這個問題上也失去理性的決策意向,更加劇了人們的認識混亂。想要正確認識和確定今天各種貨幣形態的功能邊界,必須回溯貨幣的歷史,因為歷史是最好的教科書。各個時代的各種貨幣形態,是在當時特定的時間和空間條件下,由技術、觀念和制度耦合互動產生的結果。面對這部按專題論述的貨幣歷史著作,為了便于對不同貨幣形態在充當貨幣職能時所體現出來的功能和制度條件有一個總體的系統認識,我就以下幾個問題做一個簡略的論述:第一,實體貨幣是信用貨幣嗎?第二,紙幣產生的機制與發展路徑是怎樣的?為什么傳統中國的紙幣沒有走上信用貨幣道路?第三,為什么中國沒有自鑄銀元和實現本位制?
一 實體貨幣是信用貨幣嗎?
我們知道,中國最早的貨幣文獻可能是《國語》里后人假托周景王鑄大錢的歷史故事。如果這個故事確實反映周景王二十年(前524年)的社會經濟情況,那么其中關于鑄錢來救助災民的敘事,則反映了“先王制幣說”的貨幣起源論。有人借此指責這屬于唯心主義的貨幣起源論,與馬克思的貨幣起源理論相悖。實際上,這篇文獻討論的是貨幣形態的鑄幣階段,國家形成之后用于全國的貨幣必然是權力歸屬國家的鑄幣,“先王制幣說”不是一般性地討論貨幣的起源,而是討論鑄幣這種較高階段的貨幣形態形成機制是來自救災性質的財政分配行為。這篇文獻的核心,就是“子母相權論”,也就是鑄幣重量大小問題。如何隨時根據經濟發展和商品供給的情況,調整作為基準單位貨幣的大小?可能的解讀出發點有二:一是大小鑄幣可以服務于不同交易數量的買賣行為,如同今天現鈔的面額一樣。二是如果當時的條件下,同一時間同一地域內只使用一種重量的鑄幣,那么,“子母相權”就可能是經濟形勢要求的基準貨幣轉換過程中,合理的兌換機制。在小錢沒有合理兌換安排的情況下,作為重臣卿士的單旗(史稱“單穆公”),警告不能輕易地廢棄小錢,周景王不聽勸告終于鑄造大錢的話語敘述,明顯地體現出故事內涵聚焦在新舊鑄幣轉換的善后問題。而這種實體貨幣新舊替換中,建立信任的關鍵在于幣材的價值。周景王犯下的錯誤,如同兩千三百多年后咸豐年間的王茂蔭在清朝官方肆意鑄造“虛價大錢”時所警示的“官能定錢之值,而不能限物之值”,官方可以隨心所欲地在實體錢幣上鐫刻自己滿意的數字,但是市場交易者將根據貨幣與實物在價值(等價交換)和數量(比例調整)上的對應關系進行相應地解讀,須知現實生活的事實表明,價格是在交易行為中形成的。
周景王鑄大錢,深刻地反映了實體貨幣特別是傳統中國銅鑄幣這種金屬貨幣流通的核心問題,除了鑄幣上的國家印記可以稱得上來自國家權威的信任機制,銅鑄幣的流通規律,其重量和大小的基準從來在時間上是一貫的,其流通區域從來也是跨國的,頗有國際貨幣的意味。
如同本書分散在多個專題中解讀的,傳統中國的銅鑄幣分為三個重要的時期:第一期,秦始皇統一中國的公元前221年起,以“半兩錢”替代六國貨幣中的四大貨幣系統(布幣、刀幣、圜錢和蟻鼻錢),直至西漢初年。第二期,漢武帝在財經名臣桑弘羊的主持下鑄行五銖錢。因輕重大小符合當時經濟發展水平的要求,五銖錢體制跨越多個朝代行用七百余年,直至唐代初年。第三期,唐高祖武德四年(621年)鑄行“開元通寶”錢,進入通寶錢體制時代,其間盡管有年號錢等鑄幣上的細節變化,但作為一種鑄幣體制一直延續到宣統三年(1911年)帝制時代終結。一文“開元通寶”錢重二銖四,正好是半兩錢、五銖錢計重體制下一兩等于二十四銖的十分之一,由此中國的計重體制因鑄幣形成一兩等于十錢的規則。半兩錢十二銖,五銖錢是它的二點四分之一,而開元通寶錢又是半兩錢十二銖的五分之一,可見重量大小有變,但它們在自身行使貨幣的價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職能時,都是一個基準貨幣單位“一錢”。縱向觀察歷史,我們不能只因為制度性的重量減輕,就簡單判斷通寶錢制落后于五銖錢制,五銖錢制又落后于半兩錢制。恰恰相反,根據時代要求和經濟發展的需要,后期鑄幣的制度化建設更加完備。作為計值的鑄幣,關鍵在于流通的時空內堅持價值基準的一律性和重量形制的完好性。
鑄幣流通是以幣材為核心的。如果說因為鑄幣打上了國家的印記,就是國家信用支撐的信用貨幣,它的公信力就來源于國家,那么以下疑難就需要我們給予合理的回答。
——賈誼的“奸錢論”所提出的中國版“劣幣驅逐良幣”現象,劣幣的公信力沒有國家的印記,為何在國家鑄幣供給不充分的情況下有其市場?更進一步,為何中國王朝興衰的歷史,實際上就是一部從“良幣驅逐劣幣”走向“劣幣驅逐良幣”的歷史?也就是說,王朝興盛時充分地供給官方完好鑄幣,衰落時無力鑄幣聽任民間私鑄盛行劣質貨幣,出現哈耶克渴望的多元貨幣格局,而最終走向哈耶克不愿意看到的美好生活的反面,導致王朝衰敗。王朝周期在這本圖文并茂的書里,從完好到缺損、從大到小、從美觀到刺眼,同一王朝鑄幣的動態變化生動形象地體現出來。國家有何信用?
——王莽“五物六名二十八品”貨幣復古改制,是憑借國家權力經典的唯心主義貨幣政策行為,結果毀于自造的混亂制度。一個同時使用五種材料、六個系列、二十八種幣值的貨幣系統,終止于“百姓憒亂”。民眾被弄糊涂了,只能自發地構建自己的貨幣使用慣例,那么國家有何信用?
在手交貨幣的實體貨幣時代,幣材問題一直是一個核心問題。根據黃達教授編著的《貨幣銀行學(金融學)》教科書的明確論斷,信用貨幣是銀行券和存款貨幣這種體現著債權債務關系的符號貨幣,而不是實體貨幣(包括商品貨幣和金融貨幣)的缺損和減重。中央政府的官方鑄幣與民間私人鑄幣的拉鋸,積極反映著王朝的興衰轉換,也體現出圍繞幣材問題和貨幣規則各自的社會建構。但是很明顯,這與純粹符號貨幣“交子”開啟的紙幣時代所遇到的問題明顯不同。
二 紙幣產生的機制與發展路徑是怎樣的?
一千年前北宋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益州交子務的成立,標志著人類貨幣史上官方紙幣的正式登場。近期官方和民間圍繞“紙幣誕生千年紀念”的學術活動,正在就貨幣的形態和性質展開跨學科的探討。對于紙幣誕生的機制和發展,我有系統的論述和說明。這里簡單分享我的觀點,供批評指正。
如前所述,在實體貨幣銅錢使用的時代,幣材是一個核心問題。官方完好銅錢供給的有限性,與民間使用銅錢的迫切性成為一個突出的矛盾。但是,唐代中期兩稅法實行之后,這成了一個帝制時代的政策問題。在兩稅法“以資產為宗,以錢定稅”和交易模式(茶米的南北跨地域遠程貿易)轉換的新形勢下,銅錢短缺的問題更加突出。而民間的活力是無限的,唐代帶有匯票性質的“飛錢”就是茶商自發創制使用的。到了北宋,造紙術和印刷術進一步發展,低價值的鐵錢又不便于攜帶,而四川地區內部的茶商集團在相對封閉的環境中形成的行業和地域信任網絡,在這幾種因素助推下,一種人類貨幣史上的全新貨幣形態——紙幣“交子”在民間誕生了。
除了前面提及的經濟技術硬性條件和四川的鐵錢環境,當時四川茶商集團的內部信任機制是民間交子這個符號貨幣成立的關鍵。有些學者認為交子是北宋信用事業發展的結果,可是我們看到的代表性論述(如日本著名中國經濟史學者加藤繁)中,講到北宋信用都是指“信任”意義上的信用,與今天金融學上定義為“借貸”的信用完全不同。
交子在民間行用階段的要害,是受制于“生存約束”。也就是說,單個交子鋪包括十六家富商時代的交子發行,均因商人的財力減損和破產失去價值,出現民間糾紛。其前途要么消失,要么收歸官方管理。官方交子的創制就是貨幣形態發展的必然選擇,官方交子時代的到來,實際上走上了真正的紙幣時代。
從紙幣誕生本身的需求動力來看,本身就是大額支付牽引和彌補鑄幣短缺兩個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但是,自從北宋天圣元年(1023年)官方交子務建立,傳統中國紙幣發展的路徑,就向彌補鑄幣短缺的方向傾斜,交子在北宋后期、南宋的會子等紙幣使用的整個時期、金朝、元代和明朝,最終無不變成彌補財政赤字的工具。從貨幣的性質來看,用馬克思經濟學的概念,就是充當流通手段職能的符號貨幣,屬于利用國家權力強制流通的“國家紙幣”性質。當然,在國家紙幣的使用歷程中,在帝制環境之下,也曾有經典的紙幣價值調控實驗,南宋就利用黃金、白銀、銅錢,各種珍奇實物,以及出家憑證“度牒”證券等的綜合擔保,對紙幣“會子”的價值進行了有效的“稱提”調控。
那么,為什么傳統中國的紙幣沒有發展為信用貨幣?所謂信用貨幣是充當支付手段職能的貨幣,而支付手段是價值的單方面轉移,這里就隱含著債權、債務關系。這種貨幣內生于經濟過程的借貸關系,西方紙幣一開始出現就是商業銀行發行的“銀行券”(banknotes),它是商業銀行貼現商業信用的商業票據的創制。其運行的機制,就是一套完美地維護信用活動的契約關系。最后是國家的法律建制和央行體制的形成。傳統中國的紙幣路徑的不同,就要從這樣的東西對比中尋找!
三 明清中國為什么沒有自鑄銀元和實現本位制?
由于紙幣的性質是國家紙幣,它的使用前景就與王朝周期本身的帝制特征關聯起來。興盛時期的帝王氣象處于上升通道,是有節制地發行紙幣,隨著行政和政治退化,紙幣的發行便會失控。朱元璋徹底的國家紙幣實驗——“大明寶鈔”,經典地展示了無視紙幣發行的基本要求,無準備、無數量控制和無兌換安排的“三無貨幣”,不到三十年,便貶值大半。到明英宗正統元年(1436年)“金花銀”的使用,中國進入五百年的“白銀時代”。過往在研究明代資本主義萌芽時,普遍認為白銀是先進貨幣的代表,將白銀的使用看成中國近代轉型的標志。近年的研究表明,中國的“白銀時代”是一個“有貨幣無制度”的時代。有極端的論斷認為,中國銀兩使用的事實表明白銀時代的中國是一個無貨幣的時代,是事實上的“物物交易”。因為白銀都要從其實體樣貌、成色和重量來進行鑒定,這與買賣水果有何區別?
那么,我們要問,明代白銀使用為什么不鑄行“銀元”鑄幣呢?實際上,從明代貨幣結構的演進不能得出經驗的判斷。明代紙幣的濫發和使用,使得大明寶鈔成為廢紙,銅錢供給不足,多個朝代不鑄錢,結果滿足民間下層市場的是歷史上的銅錢和私鑄銅錢。紙幣的退場,私鑄的泛濫,都表明明代官方政府無法進行有規則的貨幣制度建構。兩千余年的銅鑄幣鑄造權的放棄,宣告傳統中國政府在貨幣建設上的能力邊界。銅錢鑄造都已經不可行,怎么可能推行白銀鑄幣的鑄造?中國白銀貨幣的使用,便只能借助市場的自發力量,形成多元并存、互補使用的貨幣流通格局。西方近代白銀和黃金貴金屬的廣泛使用演變為“一個國家一種貨幣”的本位制貨幣體制,支撐和支持了現代化的發展。傳統中國有著豐富的貨幣使用經驗,近代卻停滯不前,在“有貨幣無制度”的格局中與西方競爭,經歷了百年的屈辱史。
時值人類紙幣誕生千年紀念之際,年輕學人任雙偉捕捉“千年等一回”的時機,適時推出這本圖文并茂的貨幣史著作,讓我們體驗傳統中國豐富的貨幣文化,激發公眾興趣,以更加厚重的歷史資源提供的貨幣使用得失,來體察今天貨幣使用的選擇和走向,具有重要的意義。
中國人民大學財政金融學院教授
中國金融學會金融史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 何平
2023年12月23日于御山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