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冠中散文
- 吳冠中
- 15291字
- 2024-04-24 14:31:18
他和她
1987年夏天,他訪印度后返國,經曼谷轉機,停留兩天。畫家,他愛走遍天涯,到處尋找形象特色。第一次到曼谷,當然要抓緊時間看風光。但這回異乎尋常,他住下后第一件事便是跟同機到曼谷的駐外使館的夫人們去金首飾店,買了一個金鐲子。他根本不懂首飾的質量和行情,只聽這些夫人說曼谷的金首飾成色最好,又便宜,她們都不會放棄這個好機會,于是他跟去買了這只手鐲,式樣是老式的,而別人都買新潮型的項鏈。夫人們問他為什么買這老式手鐲,他感謝她們旅途互相照顧,又帶他這個大外行來買金首飾,便吐露了自己的故事和心愿。1946年他考取公費留學要到法國去,沒有手表,很不方便,但沒有余錢買表。他新婚的妻子有一只金手鐲,是她母親送她的,他轉念想將手鐲賣了買手表,她猶豫了,說那是假的,不值錢。她在母親的紀念與夫妻的情意間彷徨了。可幾天后,她說那是真金的,讓他去賣了買手表。風風雨雨四十年過去了,她老了,他今天終于買到了接近原樣的金手鐲,奉還她。
她如今不愛金鐲子,年輕時也并不愛金鐲子。他出國留學時,她初懷孕,其后分娩、喂奶,便無法再在南京教小學,于是住到了他的老家,江南一個小農村里,自然更不需要金鐲子了。三年的農村生活很清苦,但他的父母很疼愛這位湖南媳婦,無微不至照顧她,勝過親生的女兒。家務都不讓她做,她專心撫育新生的孩子,孩子的沒有見過面的爸爸遠在巴黎,小孫孫更是爺爺奶奶的掌上明珠。鄉村生活平淡而單調,她給他的信總是日記式的平鋪直敘。有一次她跟婆婆坐著小木船到十里外小鎮上去給孩子買花布做衣裳,她描寫途中的風光和見聞,便是書信中最有文采的情節了。從農村寄一封信到巴黎,郵資是不小的負擔,她不敢勤寄,總等積了半月以上的日記才寄一次。信到巴黎,他哆嗦著拆開,像讀《圣經》似的逐字逐句推敲,揣摩。有一回他一個半月沒收到她的信,非常焦慮,何以他父親也不代復一信呢?原來她難產,幾乎送命,最后被送到縣里醫院全身麻醉動了大手術,母子僥幸脫險,她婆婆為此到廟里燒了香,磕了頭。
他的公費不寬裕,省吃儉用,很想匯點錢給她,但外幣的黑市與官價差距太大,無法匯。有一次他用一張十美元的票子夾進名畫明信片,再裝入信封掛號寄回國,冒險試試,幸而收到了,她的喜悅自然遠遠超過了那點美元的價值。有一年秋天豐收,村里幾家合雇一條大木船到無錫去糶稻,公公和婆婆要讓她搭船到無錫去玩,散散心,城里姑娘在這偏僻農村一住幾年,他們感到太委屈她了,很內疚。但她看到家里經濟太困難,玩總要花點錢,不肯去,說等他回來再說吧。她的哥哥在南京工作,有一回特地趕到鄉下來看她,她教孩子叫舅舅。那真是一次貴客臨門的大喜事,引得鄰居們都來看熱鬧:來了一個湖南舅舅。農村里婚嫁都局限在本村本鄉,誰也沒見過湖南親家。
他和她萍水相逢于重慶,日本人打進了國土,江南農村的他和湖南城里的她都被趕到了重慶。他于藝術院校畢業后在沙坪壩一所大學任助教,她于女子師范學校畢業后也到了那所大學附小任教。由于他的同學當過她的美術老師,他們相識了,同在沙坪壩住了四年。四年的友誼與戀愛,結成了終身伴侶。他眼里的她年輕、美貌、純潔、善良。他事業心很強,刻苦努力,一味向往藝術的成就。但她并不太理解或重視他的這些品質,只感于他的熱情與真誠。她的父親曾提醒過她,學藝術的將來都很窮。她倒并不太在乎窮不窮,她父親是一個普通公務員,家里也很拮據,她習慣于儉樸,無奢望,她只嫌他脾氣太急躁,有時近乎暴躁,在愛情中甚至有點暴君味道。她幾次要離開他,但終于又被他火一樣的心攝住了。她不忍心傷他,她處事待人總不過分,很隨和。但后來她亦常有怨言:除了我,誰也不會同你共同生活。1946年暑天,他考全國范圍的公費留學,雖只有兩個繪畫名額,他下決心要考中。她不信,后來真考中了,她雖高興,也并非狂喜。此后,她成了妻子,生育、撫育孩子,放棄了自己的工作,忍受別離,寂寞地,默默地,無怨地。

1946年夏,吳冠中和朱碧琴在重慶合影
他唯一的一件毛衣,紅色的,是她臨別時為他趕織的,他很珍惜這件毛衣。有一年春天,他同一位法國同學利用假期帶著宿營的帳篷,駕僅容兩人的輕便小舟順塞納河而下,一路寫生。但第一天便遇風暴,覆舟于江心,他不會游泳,幾乎淹死,他身上正穿著那件紅毛衣,戴著那只金鐲子換來的手表,懷里有她和兒子的照片。幸而他最后還是獲救了,直到他回國后她才知毛衣、手表和照片曾陪他一同淹入過美麗的塞納河。有一回他托便人帶給她很漂亮的毛線,想讓她自己織件紅毛衣,那是1949年巴黎最流行的一種玫瑰紅。她用來織了兩件小孩子的毛衣,第一件先給他老家的侄兒,第二件才給自己的孩子。她長得美,自己不稀罕打扮吧!
野心勃勃的他一心想在巴黎飛黃騰達,然后接她到法國永久定居。有人勸他不要進學校以免落個學生身份,這對成名成家不利。但他還是認為應進學校認真學習,摸透人家的家底,同時他是公費生,按規定也必須進正式學院。無疑,他學習是拼命的,對愛情和藝術他永遠是那么任性、自信。三年下來,他感到已了解西方藝術,尤其是現代藝術的精髓。但更明悟到藝術的實質問題,藝術只能在純真無私的心靈中誕生,只能在自己的土壤里發芽。他最愛梵高,感其虔誠。他吃了三年西方的奶,自己擠不出奶來,他只是一頭山羊吧,必須回到自己的山里去吃草,才能有奶。祖國解放的洪流激起了海外游子的心花,他想立足于巴黎的“意志”開始動搖。他給她的信中談這個最最要緊的問題時,她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答復,她確乎不很理解藝術,更不理解藝術家創作的道路,但她愿他的事業能如愿,大主意只能由他拿,而她自己并不想一輩子住到外國去。她經常做夢,夢里永遠為他不再來信而焦急,一直到今天,頭發斑白了的她,還偶爾在夢中因等不到他在國外的來信而憂慮。他比她自私,他太重視自己的藝術生命,在回國與否的決定性問題中她不過是天平上的小小砝碼,但在關鍵時刻,小小的砝碼卻左右了大局。
1950年秋,他終于回到了北京,他接她和三歲的兒子到北京定居,開始過團聚的小家庭生活。他在美術學院任教,他的美術觀點總遭到壓制、批判,他被迫搞年畫、宣傳畫,心情很不舒暢。她又開始小學教師的工作,整天在學校里忙,晚上還帶回許多要批改的作業。她疲于應付工作和生活,愛情嘛,似乎將忘懷了。當她又懷了第二個孩子時,將分娩,在家休息,陣痛難忍,而他正專注于一幅關于勞模題材的創作,對她體貼很不夠,她感到傷心,作畫的事有那么要緊嗎?而他既沒有畫好這幅畫,又未能索性停筆坐在床前守著痛楚中的她,他為此永遠感到內疚,深深譴責自己的自私。這樣的靈魂深處能誕生藝術之苗嗎?
他后來終于被排擠出美術學院,調至大學建筑系任教,教繪畫技巧,倒也避開了“左”的文藝思潮的壓力。她也一同調到了大學的附小任教。他們居住的條件改善了,他的母親從農村來到北京,照管小孫孫們。他的野心,或者說他對藝術的抱負并不因被批判而收斂,他不服氣,更加發奮作畫,奮力畫無從發表或展出的自己想畫的畫。經常因作畫耽誤吃飯的時間,又將有限的工資花在作畫的材料上,寒暑假還自費去井岡山等遠地寫生。她開始不滿,甚至有些氣憤,認為沒有必要這樣自討苦吃,憑已有的能力教課不是綽綽有余了嗎?她回憶在沙坪壩時他專心攻讀法文,那是為了想到法國去,既然已留學回來,何苦還這樣苦干,總是生活得那樣緊張。她從心底不高興,她不止一次地發誓:不管你有多大本事,下輩子再也不嫁你了。他聽了何嘗不感到深深的委屈和苦惱。他與她的戀愛起步于年輕和熱情,如今卻逐漸暴露彼此的巨大差異,他們不是同路人,他們間的距離在一天天擴大。他們已有了三個孩子,她擔負著整個家庭的安排,照樣照料他的生活,他很少管家務,一味鉆研自己的藝術,能說不是自私嗎?他也感到痛苦的內心譴責,但不能自拔。
一次工作的調動逐步消除了他與她之間在不斷擴大的隔閡。自從提出了“雙百”方針,文藝界松了一口氣,他被調到新成立的藝術學院,回歸美術教學的本職。接著,她也被調到這所學院搞美術資料工作。她教孩子們時一向認真負責,并感到是生活中的安慰,如今面對這外行工作,接觸的又都是大學生了,很心虛。她本來只關心他的飲食起居,不過問他的藝術,她嫁他,并非由于重視他的藝術,當他留學歸來在高等學府任教,她感到就可以了。她看到他帶回的大批高級畫冊,許多都是裸體畫,她不欣賞,尤其還有近代的馬蒂斯、莫迪良尼等等,很反感。至于他自己的作品,她也無從辨其優劣,她根本不評論,那與她有什么相干呢?而現在,她整天要同美術畫冊、畫片、史論著作打交道,不得不開始向身邊的他請教了。古今中外,她淹沒在美術的海洋中,他教她游泳,他收了一個新學生,他們像是被介紹而初相識的朋友。不過她并不肯完全聽他的話,她認為他太主觀。他每次陪她一同看畫展,在每一件作品前講解給她聽,教她,她有時肯聽,有時不接受,他往往為她不接受自己的意見而生氣。他教的學生遠比她聽話,他對她盛氣凌人:“教了你還不服受教。”但同事和學生們都對她的印象很好,說她耐心、認真、謙虛,對業務也開始熟悉了。一年、兩年、三年、五年……她一眼就能認出范寬、沈周、弘仁、波堤切利、尤特里羅、蒙德里安,而且從馬約和雷諾阿的胖裸體中能區別出壯實與寬松的不同美感來。
從五十年代中期開始,他每年幾次背著油畫箱到深山、老林、窮鄉、僻壤、邊疆寫生,探索油畫民族化的新路。三十余年苦行僧的生涯,一箱一箱的油畫堆滿了小小的住室,她容忍了,同情了,并開始品評作品的得失。有一回他從海南島寫生后,因將油畫占著自己的座位,人一直從廣州站到北京,腿腫了,她很難過。其實他寫生中的苦難遠遠不止于此,他不敢全對她講,怕她下次不放心他遠走。他后來寫過一些風景寫生回憶錄,有一則記敘了她第一次見他在野外寫生并協助他作畫的事。那是1972年年底,各藝術院校師生正在各部隊農場勞動。他們盡了最大的努力,總算獲準短短的假期,到貴陽去探望她老母的病。路經桂林下車幾天,到陽朔只能停留一天一夜。多年來他似乎生活在禁閉中,早被剝奪了擁抱祖國山河的權利,即使只有一天,他渴望在陽朔能作一幅畫。要作畫,必須先江左江右、坡上坡下四處觀察構思,第二天才好動手。但住定旅店,已近黃昏,因此他只好不吃晚飯,放下背包便加快步子走馬選景。其時社會秩序混亂,小偷流氓猖獗,她不放心在這人地生疏暮色蒼茫的情況下讓他一人出去亂跑,但又知道是無法阻止他這種強烈欲望的,而他又不肯讓她陪同去疾步選景,以免影響他的工作,她只好在不安中等待,也吃不下晚飯。當夜已籠罩了陽朔,只在稀疏的路燈下還能辨認道路,別處都已落在烏黑之中,他一腳高一腳低,沿漓江琢磨著方向和岔道回旅店去,心里很有些著急了。快到旅店大門口,一個黑黑的人影早在等著,那是她,她一見他,急得哭起來了。他徹夜難眠,構思第二天一早便要動手的畫面。翌晨,卻下起細雨來,他讓她去觀光,自己冒雨在江畔作畫,祈求上帝開恩,雨也許會停吧!然而雨并不停,而且越下越大了。她也無意觀光,用小小的雨傘遮住了他的畫面,兩人都聽憑雨淋。他淋雨作畫曾是常事,但不愿她來吃這苦頭。她確乎不樂于淋雨,但數十年的相伴,她深深了解勸阻是徒然的,也感到不應該勸阻,只好助他作畫。畫到一個階段,他需搬動畫架變動寫生地點,遷到了山上。雨倒停下來了,但刮起大風來,畫架支不住,他幾乎要哭了。她用雙手扶住畫面,用身體替代了畫架。冬日的陽朔雖不如北方凜冽,但大風降溫,四只手都凍得僵硬了。他和她已是鬢色斑斑的老伴,當時他們的三個孩子,老大在內蒙古邊境游牧,老二在山西農村插隊,老三在不斷流動的建筑工地,他倆也不在同一農場,不易見面,家里的房子空鎖著已三四年,這回同去探望她彌留中的老母,心情是并不愉快的。但她體諒到他那種久不能作畫的內心痛苦,在陪他淋雨、挨凍中沒肯吐露心底的語言:“還畫什么畫?”
這之前,還在“文革”前一年,因院系調整,他調到另一所美術學院,她調到美術研究機構。后來“文革”中便隨著各自的單位到不同地區的農村由部隊領導著勞動,改造思想。因幾次更換地區,有一段時期,他和她單位的勞動地點相距只十余華里,有幸時能獲得星期日被允許相互探望。探望后的當天下午,他送她或她送他返住地,總送到半途,分手處是幾家農戶,有一架葡萄半遮掩著土墻和拱門,這是他們的“十里長亭”。當下放生活將結束返京時,他特意去畫了這小小的農院,畫面并飛進了兩只燕子,是小資產階級的情調了,不宜泄露天機。
回顧“文革”初期,他得了嚴重的肝炎,總治不好,同時痔瘡又惡化,因之經常通宵失眠。她看他失眠得如此痛苦,臨睡時用手摸他的頭,說她這一摸就一定能睡著了,她很少幻想,從不撒謊,竟撒起這樣可笑的謊來,而他不再嘲笑她幼稚,只感到無邊的悲涼和無限的安慰。惡劣的病情拖了幾年,身體已非常壞,她和他都感到他是活不太久了,但彼此都不敢明說,怕傷了對方。后來,他索性重又任性作畫,自制一條月經帶式的背帶托住嚴重的脫肛,堅持工作,他決心以作畫自殺。他聽說他留在巴黎的老同學已成了名畫家,回國觀光時作為上賓被周總理接見過,他能服氣嗎?世間確有不少奇跡,他的健康居然在忘我作畫中一天天恢復,醫生治不好的肝炎被瘋狂的藝術勞動趕跑了。肝炎好轉后,又由一位高明的盧大夫動大手術治愈了嚴重的痔瘡脫肛,他終生感激盧大夫還給了他藝術生命。面對著病與貧她熬過了多少歲月,她一向反對他走極端,她勸他休息、養病,但她說不服他。而今他的極端的行動真的奏了效,她雖感到意外欣喜,但仍不愿他繼續走極端,她要人,不要藝術,而他要藝術,不顧人。
為了躲避“破四舊”,他的大量作品曾分藏到親友家,他深信他火葬后這些畫會成為出土文物,讓后人在中西結合中參考他探索的腳印。三中全會的春風使他獲得了真正的解放。他受過的壓抑、他的不服氣、近乎野心的抱負都匯成了他忘我創作的巨大動力。他在三十余年漫長歲月中摸索著沒有同路人的藝術之路、寂寞之路,是獨木橋?是陽關道?是特殊的歷史時代與他自己的特殊條件賦予了他這探索的使命感?他早先也曾在朦朧中憧憬過這方向,并也猶豫過。終于真的起步了,不可否認,她確是其中一個決定性的偶然因素。在苦難的歲月中,他說他的命運是被她決定的;當他感到他幸而走上了真正的藝術之路時,他說他的成就歸屬于她的賜予。是怨是頌,她都并不為之生氣或得意,她平靜,客觀。他的小小畫室里每年、每月、每周誕生出新作品來,如果一個月中不產生更新穎的作品,他便苦惱。她勸他:哪能每月創新,那樣的創新也就不珍貴了。這勸慰對他毫不起作用,她為之生氣,她尤其生氣吃飯時刻他不肯放下工作,孩子們都獨立生活了,只剩老兩口一起吃飯,還一前一后,她做好了飯往往一個人自己吃。他事后道歉,但下次又犯,惡習難改。
她退休了,一輩子守著工作和家庭,除了下放農村那年月,她幾十年來沒離開北京去外地旅游。如今,她每次跟他一同到外地去寫生,嶗山、鏡泊湖、小三峽、黃河壺口、天臺山村、高原窯洞……不過他已有名氣,每到一地總有人接待、邀請,條件很好,她吃不到苦了,她本想多了解和體會些他一輩子風雨中寫生的艱辛,但太晚了,等待她的已是舒適和歡笑。她緊跟著他在山間寫生,幫他背畫夾,找石頭當坐凳,默默看他作畫,用傻瓜相機照他作畫中的狀貌,也幫他選景。她選的景有時真被他采納了,而且畫成了上等作品,她感到從未享受過的愉快。她眼中平常的景物,經他采擷組織,構成了全新的畫面,表達了獨特的意境,她很受啟發。她雖看過無數名作,但從未觀察過作品誕生的全過程。她陪他一同出來寫生,一方面因已晚年了,愿到處走走散散心,也為了一路照顧他的生活,近乎做伴旅游。但意外,她窺見了人生的另一面,那是他生活的整個宇宙,她以前確乎不很理解這宇宙里的苦樂,她與他共同生活了幾十年,卻并未真正生活在同一個宇宙里。她以幫他發現新題材為最大的快樂,他也確乎開始依靠她了,自己的著眼點總易局限在自己固有的審美范疇內,她的無框框的或天真的愛好給予他極大的啟迪。每次外出寫生回家后,他都依據素材創作一批作品,她逐步了解他工作的分量及每件作品的成敗得失。她毫不含糊地提意見,她,旁觀者清。她比他更能代表一個普通中國人的欣賞水平和審美情趣。他總考慮到他的作品前應有兩個觀眾,一個是西方的大師,另一個是普通的中國人,那么她就是這個中國人,或者說她是他最理想最方便的通向群眾的橋梁。她不僅是他作品的第一個讀者,并逐漸成為他作品的權威評論者,哪件作品能放出畫室,哪件該毀掉,他衷心尊重她的意見。因為有無數次剛作完畫時,他不同意她對新作的評價,但過了幾天,還是信服她的看法,承認自己當時太主觀。在那幽靜的山林或鄉村,他一寫生就是大半天,她看得不耐煩時,自己到附近走走。有一回住在巫峽附近的小山村青石洞,到沿江一條羊腸小道上寫生,俯視峭壁千仞,十分驚險,她緩步走遠了,他發現她許久未回,高呼不應,認真著急起來,丟開畫具一路呼喚,杳無回音,他急哭了。在今天的天平上,她已遠遠重于藝術,他立即回憶到未體貼她分娩陣痛的內疚,他只要她,寧肯放棄藝術了。終于在兩華里外找到了她,她正同一位村里的老婆婆在嘮家常,重溫她的湖南話。她自己也備個速寫本,有時坐在他身旁也描畫起來,反正誰也看不見,不怕人笑話。他卻從她幼稚的筆底發現真趣,他有些作品脫胎于她的初稿。她一生中不知借給了他多少時間,節約了他對生活的支付,如今她又開始給他提供藝術的心靈了,他欠她太多,永遠無法償還。
他在家作大幅畫時,緊張中不斷脫衣服,最后幾乎是赤裸的,還出汗。她隨時為他洗刷墨盆色碟,頻頻換水,并抽空用傻瓜相機照下他那工作中的丑態,她不認為是丑態。這種情況下他不吃飯,她是理解的、同情的,但當并不作大畫時他仍不能按時吃飯,她才為之生氣。她總勸他,要服老,將近七十歲了,工作不能過分。他不止一次向她吐露心曲:留在巴黎的同學借法國的土壤開花,我不信種在自己的土地里長不成樹,我的藝術是真情的結晶,真情將跨越地區和時代,永遠扣人心弦。我深信自己的作品將會在世界各地喚起共鳴,有生之年我要唱出心底的最強音,我不服氣!他一再嘮叨這些老話,像祥林嫂不斷重復阿毛被狼吃掉的經過,她實在聽膩了:不愛聽,不愛聽!她認為他實在太過分,全不聽她的勸告,真生氣了。而他被她潑了滿頭冷水,也真傷心了,各自含著苦水彼此沉默了許多天,往往要等到小孫孫們來家時才解開爺爺奶奶間難以告人的疙瘩。
她退休后在家更忙,為他登記往來的畫稿、稿費,到郵局退寄不該接受的匯款和包裹,代復無理的來信……她深入了他的社交關系,了解哪些是真誠的朋友,哪些是假意的客人,什么樣的電話才叫他親自接。她輕易不驚動作畫中的他。他的畫室不讓小孫孫們進去搗亂,她什么都遷就小孫孫,但禁止小孫孫進畫室去。孩子哭鬧著要進去時,她抱著他們進去一轉就出來,在孩子們的眼中,爺爺的畫室最神秘。
她并不喜歡來訪的外國人,外國客人走后接著來朋友或昔日的學生時,她感到分外愉快自如。1987年她隨他到香港參加他回顧展的開幕式,她第一次離開大陸,飛在高空時心情很不平靜,倒并非急于想看看未曾見過的花花世界,只為他的作品將在海外受到考驗而心潮起伏;而他卻是那樣自信,自己知道自己的分量,市斤或公斤并不能改變物體本身的重量。國外的邀請展多起來,她隨他飛新加坡,飛日本,也將飛美國與歐洲去吧,她比較感興趣的是巴黎,想看看他年輕時留學的環境,想看看他幾乎淹死在其間的塞納河。不過她并不喜歡這樣在國際間飛來飛去忙于展出,勸他偃旗息鼓,要他休息。每次一同到國內幽靜的鄉間尋找新素材,畫出新穎的作品來就是最幸福的晚年了。他雖也深有同感,向往田間生活,在寧靜中相互攙扶著走向夕陽,但不時又感到尚未吐出胸中塊壘。
他和她總不能同一天離開人間,他們終有一天要分手,永遠分手。
1991年的早春,她突然病倒,病情嚴重:腦血栓。他們住宅附近的龍潭湖公園里楊柳轉青,桃花吐蕾,正編織著點線朦朧的彩色詩境,而經常來此漫步的他和她消失了,他們一同墮入了恐怖的深淵,已看不見身外的世界。
以前她很少生病,但1989年春,從巴黎回來后身體感到不適,終于確診患了冠心病。在巴黎一個月,她太累了,不懂法語,一步也離不開他,而他除陪她參觀以外,主要是作畫,因此拖著她市內郊區到處跑,吃飯的時間不規律。在他作畫時,她有時在附近椅子上休息片刻,但三月的巴黎多雨,她又往往忙于打著傘保護他作畫。雖然辛苦,她還是高興的,她喜歡巴黎,她終于看到了他當年學習的舊地,她參觀了他當年學習的教室及庭院。那所巴黎美術學院今天看來并不壯觀,卻是她在他故鄉農村時日日惦念中的神秘殿堂。近幾年來她已去過東京、紐約、華盛頓、波士頓、洛杉磯、舊金山、新加坡……看夠了花花世界,但她最喜歡巴黎,喜歡巴黎的藝術氣氛。巴黎又有他們知心的朋友朱德群和熊秉明,情誼親切。大家一同去訪莫奈故居,掃梵高之墓,實在難得,真是愉快,她總懷疑是在做夢吧。在這里,他們不用翻譯,兩人自由行動,他當年在此寫給她的大量書信中所談的一切,今天都想竭力給她印證,而那大批兩地情書卻在“文化大革命”中燒毀了。
被確診冠心病后,她聽醫囑服藥,散步,注意休息,兩年來一直未發病,健康情況很穩定,這次偶然出現頭暈,先以為是心臟病影響,到協和醫院急診,查心電圖仍無異常,便不介意。但一周后頭暈加劇,嘔吐、耳鳴,臉部及手腳有麻痹感,嘴亦開始歪斜……連夜趕到三○一醫院急診留觀,經多方檢查,確診是腦椎底動脈系統血栓形成,而且血栓在要害部位。醫生說潛伏著生命危險,情況非同小可。他和他們的兒子、兒媳們奔走求名醫,找病房。親友、學生們都想來幫忙,但誰也幫不上,她也不愿別人來看她,她頭暈不止,說話費力,發音含糊。小孫孫采了花要送去病房,不讓去,在家哭鬧:“我要看奶奶,是我的奶奶,我要去!”這時候,他們的長子在新加坡,正有一家大出版公司要聘他任編輯,他一面等工作準許證明,一面又猶豫是否留下工作或返京。電話打到家里總聽不到媽媽接,感到有些反常。爸爸騙他說媽媽到弟弟家住了,并咬著牙回答:家里一切都好。除非二十四孝的美德能救母病,否則徒增海外游子在關鍵時刻的彷徨。他到病房告訴她這情況,她主張都讓他們走,各家只能走各家的路,我們留住他們也無濟于事。但她掩不住內心的凄愴:“你把最好的名醫都請來了,我的病看來已難治,你自己也做好安排吧!”其時病情仍在發展中,各自忍著淚,怕傷了對方,話不再說下去。
忙碌的他,一向被時間追趕,追趕時間,如今卻被時間拋棄了,像被囚在一個死角,什么也干不下去,并不再有時間觀念。塊壘在胸中沉淀,無處傾吐,夜來,回到臥房,哭吧,反正她聽不到,抱著她的枕頭痛哭,是死別了!泉涌的淚似乎沖走了一些郁悶,哭罷倒似乎舒暢些,便吞安眠藥睡去。夜半突然醒來,依然失落在恐怖的深淵中。她走得太早,才六十六歲,她狠心摧毀了他最后的十年藝術生涯。他自恃堅強,其實脆弱,他繼承了中國文人的氣質和情思:人間信有鴛鴦鳥。
她平生最怕蛇,電視里《動物世界》出現蛇的時候,便閉上眼睛,甚至走開。怕蛇,也怕鱔魚,但他最愛吃鱔魚,他們在重慶沙坪壩初戀時,他第一次請她吃飯,點了一個自認為最好吃的菜:鱔魚,她不吃,又不好意思說原因。凡蛇皮做的鞋、手提包及一切工藝品,她都不敢觸摸。而如今偏偏要用毒蛇來治她的病。用由蝮蛇毒液提煉的抗栓酶,輸入血液,是目前治腦血栓較新的療法。她聽到要用蛇毒,先是吃驚,但是很快就接受了,天天讓蛇毒注入自己的血液,見不得蛇的她,如今盼望蛇毒救她的性命了。蛇毒的治療使病情緩解,逐步好轉,雖然見效很慢,畢竟前景顯現光亮了。他隨之珍惜毒蛇,體諒它吐毒原只是為了保衛自身。愛護毒蛇吧,應捕殺的倒是惡毒的人,比蛇更毒的人正多著呢!
在醫院里緩慢地度過了三個月。躺臥了三個月,她開始聽到鳥鳴,啊,耳聾好轉了!窗外柳絮亂飛,不是雪花,視力也有了進步,歪的嘴也恢復接近原位。陪住的小阿姨扶她到院里小坐,她仰頭看看藍天,看到浮云,大自然仍那么悠閑,并未注意到她的病倒。雖然依然有些頭暈,她愿被扶著自己試走,走,像學步的孩子,爭著想自己獨自走,走進人生去,她要走回人間。

1998年與夫人朱碧琴在壩上草原

1998年在壩上草原
又是初夏了。每年夏季的傍晚,他和她總要到附近農貿市場散步一圈,欣賞各式各樣的菜蔬果品,觀察賣菜農民的行動和心態,這往往引起他們對在他故鄉農村居住時的種種回憶。從醫院回來,他偶然一個人也去散步一圈,回憶他們一同散步的情景,自然那是另一種孤獨心情了。突然,一只小手從背后伸過來抱他,他的小孫孫追上來:“爺爺,奶奶叫我陪你散步,前天我跟媽去醫院時奶奶悄悄說的。”
她的病情剛開始緩解,另一種急劇的情緒向他襲來,那是永遠在嚙咬他、吞噬他的惡魔,或許有人認為那是藝術之神,是天使,但他卻為之付出全部身家性命而不得解脫。他曾轉念這回跟她走了,也就逃脫了魔掌,安息了吧,他總記得梵高的最后一句遺言:苦難永不會終結。他突然翻開塵封的畫具,展開素紙,思緒縱橫,落筆潑墨失去指揮,揮毫似撒網,春如線,理還亂,網不盡人間歡笑哀怨,他抒寫的也許就是情網。他憤怒了,巨筆落濃墨,團團黑,繪成不祥之花黑牡丹,自題:妻病,心情惡,丹青久閑擱,落墨成黑花,有人遭身戮。
多年來她經常記日記,她不推敲文辭,只記下生活中的真情實事,記的都是關于他或小孫孫們的事,不談她自己。別人發表了他的年譜,錯誤多,要校正,他們的兒媳擔任校正工作,主要的依據便是她抽屜里那一堆大大小小的日記本。病倒后,日記中斷了,他想為她續寫,寫她,但心憂如焚,寫不下去。病情緩解,痛定思痛,夜闌人靜,是回憶病房朝暮的時候了。
急診觀察處在地下室,條件不好,護理人員少,她的兒媳喂她飲食時,她坐不住,他用胸頂著她的背,維持她上身的平衡。曾有人發表過文章,說他在野外寫生時,因限于環境條件,她曾用自己的背為他當畫板,這說得太夸張了,她只是在大風中幫他扶住畫架,助他完成作品。今天他用自己的胸頂住她病中的背,苦于仍不能解除她絲毫痛苦。她只吃幾口飯或喝幾口水,就累得滿頭大汗,甚至嘔吐。他看著她那痛苦的模樣,伸手撫摸她的額頭,想緩解她的苦難,他記得,當年他患嚴重的失眠時,她用手撫他的額頭,并發誓保證:我這一摸,你定能入睡。但今天她卻意識不到他撫摸她的心情與隱痛,只立即肯定地、科學性地作出反應:不發燒。他明知她不發燒,她大概以為不發燒便足以安慰他了。
香港寄來一份英文版《亞洲周刊》,其中發表了他和她的幾幅彩色大照片,是他們去年應香港土地發展公司之邀,在香港街頭作畫被記者采訪時拍攝的,她顯得健康而愉快。小孫孫搶著要將畫報送去病房給奶奶看,他擋住了。奶奶的嘴正歪得厲害,五官不正,病情惡化中,看了她會更難過。后來,臉部肌肉癱瘓好轉,嘴也正過來,便給她看畫報,她顯得很平靜。她從來不愛出頭露面,更不愿以他的榮譽來增自己的光彩。1990年新加坡電視臺拍攝他的專題片《風箏不斷線》,她被勸說多次才肯出場,她頑固地繼承了中國婦女的傳統美德和素養。
他們雖都已退休,但昔日的學生來問候及探望的仍不少。她同他一樣了解每個學生的業務水平、人格品德、艱苦條件及不同的遭遇。他構思要搞一次師生畫展,因感到自己這一頁將被歷史翻過去,該學學鐘馗嫁妹,了卻心頭夙愿。她雖深感搞展覽太麻煩,但卻很同意組織并資助這樣的展覽。后來又有海外友人熱心資助,促成了展出,并出版了《師生作品選》。五月間,展覽在中國歷史博物館的正廳開幕時,場面熱烈,展覽性質和展品質量也頗引人注目,但遺憾她無法出席。各屆畢業同學,包括從外地趕來的,都在展廳找她,才知她已病倒。他們要集體去醫院看她,幾番聯系,她都婉謝了。前些時,他的一位研究生曾偷偷打聽了地址到病房看她,一見她的模樣便止不住流淚,怕影響她的情緒,便借口她該休息,急匆匆離去,而她已深深感受了彼此一晤間的悲涼。
從勁松的家到五棵松的三○一醫院,相距甚遠,轎車要跑一小時,乘公共汽車或地鐵要近兩小時,她的兒子兒媳們幾乎整天輪流奔走在擁擠的交通道上。他們不讓他走公共交通路線,怕他心緒不寧,路上走神發生意外。他只能每次打出租車往返醫院,每月工資不足付車錢。他絕不吝嗇車錢,但感到讓車在醫院等太不自在。有一天下午,他突然想去醫院,但事先并未訂好車,便自己偷偷乘公共汽車趕去看望她,抵達醫院已值下班時刻。她驚訝他的突然來臨,怨言甚于喜悅,她叫陪住的小阿姨電話通知他們的兒子,兒子臨時約他學院的轎車來接他。司機正要吃晚飯,等飯后趕到醫院已晚上九點。他回到家大約已過十點,小阿姨及兒子們相繼來電話詢問是否平安到家。她的不安的心態及孩子們的周密安排,使他不再能隨時任性去看她,他感到失去了自由,感情的自由。
她雖然頭暈、眼花、聽力差、說話困難,但神志卻始終很清晰。幾年來在東西方各國的見聞,參加了各種場合的活動,接觸到各式各樣的人,都增加了她淡泊處世的意愿。她勸他懸崖勒馬,遠離名利,經常到幽靜的山林與小村子里享受輕松的晚年,沒有真正的新意就不必再作畫。他逐漸被她說服,傾向接受她的觀點,以后一同多往偏僻的山野走,少出國或不再出國。這場惡病的劇變,卻又粉碎了他們向往隱遁生活的晚年夢。失去了誰,就失去了所有的路,通向鬧市和通向僻壤的路,通向榮譽或通向淡泊的路。當他長期在逆境中搏斗、掙扎,在不斷遭批判中能堅決走自己的路,她的淡泊與善良始終是他精神上的保護傘。如今他老了,曾經滄海,即使無風雨,似乎也依然離不開那保護傘了。他曾經常怨她拖后腿,因她總勸他少作畫。今日病重而神志清晰的她,卻勸他少來醫院,叫他回家作畫,她深知他只有作畫才能忘我,但這回不,他不畫了。當她病情好轉,他真的又想作畫了,他想將方莊新住所的畫室先收拾起來,以便作巨幅。方莊的新住所將是他倆的新居,畫室較寬敞,若不是因為她的病,則已搬新居了。但她聽說他想一人去新居作大畫,太不放心了,立即叫兒子兒媳們阻止,決不讓他一人去作畫。她心里確也沒有了藍圖,她不知他們的明天,明天的他和她。
五月中旬的一個下午,他在臥房獨坐,似乎什么也不想,聽憑時光流逝。電話鈴響了,他懶于接電話,電話總是太多,如果她在家,所有的電話幾乎都是她先接,過濾,盡量不打擾他的工作。話筒里直呼他的名,是女人的聲音,他估計大概是哪個老同窗來問候她的病情吧,但,偏偏是她本人。她居然從病房被扶到電話機前自己同他直接通話了!他居然聽不出她的聲音,這突然和偶然使他喪失一切經驗和理解,他哭了,哭她復活了。人們哭死亡,哭生離死別,恐很少哭過復活。第二天傍晚他出門散步,回家后兒媳告訴他這期間媽(她)來過電話。于是他幾乎每天不敢出門,但她并沒有再來電話,她為了顯示病情的好轉,掙扎著去打電話,其實是頗費力的。
因為長子已確定在新加坡工作,兒媳和小孫孫必然將離開爺爺奶奶,并已開始辦理出國探親手續,十歲的孫孫似乎也已看到未來的情況。自奶奶發病住院后,每周總有一兩次中午飯只有爺爺和孫孫兩人吃。爺爺等孫孫放學回家后商量如何做飯,其實只需煮面條,菜在冰箱里,是兒媳早晨去醫院探望前先準備好的。雖然這樣簡單,還是孫孫指導爺爺煮面及弄菜的步驟,爺爺平時全不懂廚房里的任何操作程序。孫孫叫爺爺趁早跟他媽媽學做飯,擔心日后誰來做飯呢,這本是奶奶操心的問題,奶奶似乎管不了了,但她真能不再操心嗎?而他自己倒真沒操心到吃飯問題。他告訴小孫孫,說爺爺在抗日戰爭年代當窮學生時,曾經用臉盆煮一盆飯和青蠶豆,分三天吃,就是說煮一次吃三天。
一經發現樹枝冒芽,那芽便日夜不停地生長,展葉,不多久就綠樹成蔭了。病房設在一個部隊的大院之中,這里也許原是郊區叢林墓地,今日保留著松林喬木,又參種了各類灌木花果,薔薇與月季吐開了一簇簇紅、白花朵。隨著病人情況的逐步好轉,探病人覺察了花開花謝的生命遞變,生、長,顯然都是奔向消亡,那又何必急匆匆追趕呢?但生命的旅程既停不了腳步,也放緩不了腳步,都由不得自己。他扶著她到病房旁幽靜而寂寞的林園里小坐,她看到松林里有一棵白皮松,感到很親切,指給他看:這不是白皮松嗎?她知道他一向愛畫白皮松。芍藥已經開過,只剩下葉叢,她記得她母親當年在景山公園買了一束鮮艷的芍藥花,送家來給他畫,他畫了一幅油畫及一幅水彩,那水彩送了朋友,前幾天香港畫商寄來這幅水彩的照片,要求鑒定真偽。同時寄來的還有一幅葫蘆,小孫孫說爺爺從未畫過葫蘆,肯定是假的。奶奶說:“我們住前海大雜院時種過葫蘆,爺爺畫過葫蘆,那時你爸還是小學生,不過這幅葫蘆畫得不好,像是別人偽作。”病中的她,不愿現實的事來干擾,也不愿過問現實的事,但遙遠的事卻樁樁件件浮現到眼前來。到林園小坐逐漸成了每天的功課,醫生也說今后要多靠自己鍛煉。她試著獨自走,圍繞一個橢圓形花壇走,如頭暈或感吃力,隨時可扶住花壇的水泥圍欄。她已繞過一個花甲的人生,又回到了幼兒時代的小圈子里打轉轉,脫落了枯葉的干枝等待再度冒新芽。
醫院春秋,幾家歡樂幾家愁,逐漸恢復健康的病人早晚都掙扎著到園里學步,學步中的病友彼此雖并不熟識,但相互顯得頗關心,大家知道她不久將出院了,恭賀她,羨慕她。她向來探望的他談得最多的便是一個個病友的病情,各人走路的姿勢和癥狀的要害。已潛伏在深水幾個月,她觀察和熟悉的只是身邊各種魚類的活動。
出院的日子一天天接近,她將浮出水面,回家去。他記得他們在南京結婚后一同回到他農村的老家時,他的家人放爆竹歡迎她這位湖南新娘。法國文化部將授予他文化勛位,授勛的日子正巧是她出院的日子,他愿以這榮譽作為她回家的志慶。但因法國大使臨時回國,授勛活動改遲一個月,他因她而為此感到遺憾。在沒有爆竹、沒有榮譽的平淡中她被接回家了,守大門的老大爺,掃院子的老阿姨,親熱地過來叫她大姐,恭賀她的歸來。由小阿姨攙扶著,她自己一步一步緩慢地登上三樓,他幫著攙扶,她不要,嫌他不會扶,她在住院時已和小阿姨合作著試登過多次樓梯了,她早已練習攀登,為了攀登到自己的家。
她確乎感到又回到人間了,撫摸著臥床、桌椅、衣柜,自己走,自己坐到沙發上,自己摸進廁所,又摸到他的畫室。為了讓她有較寬的步行余地,他收起了畫室的大案子,這階段只縮在一角畫小幅油畫。晚上,在新加坡的兒子來電話,急于想聽到病后母親的聲音,至少已四個月沒聽到慈母之音。通話很短,遮掩了口齒發音不甚清晰的癥狀,也避免了情緒的激動,這是家人最擔心的一個電話,此后,便切斷了她臥室的電話,隔離紅塵,讓她安心靜養,照常服藥,病狀并未完全消失。
吃飯的時候,她起來坐到桌前吃。病前,只是她和他兩人吃,兒子兒媳一家在另一室吃,如今兒子遠在新加坡,兒媳和小孫孫便和爺爺奶奶一同吃。小孫孫叫吳言,但她幾次都叫他可雨,引得小孫孫大笑,因他爸爸才叫可雨,把他當爸爸了,奶奶說病了便糊里糊涂,弄錯了。其實不怪她弄錯,她自己覺得回到人間了,真真實實回到人間了,她從頭開始生活,她回到了年輕時代,給孩子喂奶,小孫孫吳言和兒子可雨小時候又長得那么相像。
有一回她自己學著從暖瓶里倒出開水來,沏了茶自己舉著茶杯送到正在作畫的他的面前,叫他休息喝茶。他從無作畫中停下來喝茶的習慣,以往她每叫他停下喝水,他都反感,不聽她的勸。這回他接過她顫巍巍送來的茶,眼前浮現出孟光故事。她的病像天氣陰晴般變化,感情也隨著變動。另一回,當他為急于赴宴而找不到襪子著急時,她責備他,并抱怨自己過去照顧他太多了,這些生活瑣事本該自己處理。在她病后家里早已凌亂不堪,里里外外的事已忙得他頭腦超載,心煩意亂接近精神錯亂的邊緣,再聽她責怪,幾乎想砸爛衣柜發泄悶氣,屈于她的病,他捺下了難耐的暴躁,也許將由此孕育某種惡癥吧。
北京遇上一個多雨的夏天,林蔭道上總是濕漉漉的,清晨更是涼爽。保留了住院的作息習慣,她六點多鐘便起床,由小阿姨扶著下樓,沿著穿繞樓群的林蔭道練習走路,他跟著走。每過一片小樹林,總有三五成群的老年人在默默鍛煉身體,蟬尚未開始高唱,很寂寞,掛在枝頭鳥籠里的百靈鳥的鳴叫成了晨曲中的主旋律。她謹慎地、認真地走,唯恐頭暈或摔倒,顧不得欣賞葉上的水珠,也不聽鳥的歌唱,倒往往停步注視老人們鍛煉的姿勢,猜測別人的病情。人,最注意同路人。在與疾病搏斗的險途中,她覺得自己是孤獨者,失去了生活的情趣,失去了笑容,他不被認為是同路人,他感到被她冷漠的無名悲涼。如果她的病不再能完全康復,他不知他和她將墜入怎樣相同或相異的苦難中去,他似乎逐漸明悟到生、老、病、死的人生之所以會釀造佛的宇宙,他能入禪嗎,他一向嘲笑佛與禪的虛妄。
七月十七日,法國駐華大使克洛德·馬爾當先生代表法國文化部給他授勛,授予法國文化最高勛位。馬爾當先生在授勛儀式的致辭中介紹了他的簡歷,準確地點到了其歷程之艱難,并熱情洋溢地評價了他的藝術特色及對中、法兩國人民的影響,致辭的真摯觸動了他的心弦,他原以為大使先生只是執行一種官方的手續。他的答詞只說自己誕生于農村,是土生土長的中國人,接受了中國的傳統文化教育,留學法國也使他愛上了法國的文化、人民和土壤,那里確是他學習中的第二故鄉。這時他腦海中又泛起了當年回國與否的舊矛盾、舊波濤,波濤中呈現出她的形象,她不是洛神,鬢色斑斑的她此刻正躺在病床上。他持回勛章和法國文化部部長杰克·郎先生簽名的證書給她看,這本是他曾盼望作為迎她出院的喜訊,如今喜訊遲到了,但她對此頗為淡泊,不急于看,讓小孫孫搶著金光閃閃的勛章先看,只從旁補了一句:你也真不容易。他想回答:你也真不容易。但他沒說出口。這畢竟是一種榮譽吧,是苦難織成的榮譽,而且是兩個人的苦難。榮譽及有關榮譽的一切都來得太晚,對他倆已是昨日的花。他想起印象派的猛士莫奈,在被官方嘲笑和咒罵中探索了一輩子,當其藝術被世界鼓掌時,法蘭西學院終于提供一把交椅,請九十高齡的大師進入這堂皇的殿堂,莫奈婉謝了。“文化大革命”前,人民美術出版社已印就石魯畫集,但被迫要抽掉《南征北戰》一幅作品,不得不征求作者的意見,石魯斷然拒絕,并退回了稿費。他崇敬這些忠貞于藝術的探索者,感到自己確乎不該享有法國文化部的勛章,何況目下北京的《美術》雜志還發表譏諷他的文章,他并未到達真正的坦途,探索中本來永無坦途。
他和她也許正掙扎在夕陽中,夕陽之后又是晨曦,愿他們再度沐浴到晨曦的光輝。
1991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