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言
我常說,從事社會科學研究,尤其是人文科學研究,比起自然科學來說要難得多。因為自然科學是尋求自然規律的學科,自然規律本是存在于宇宙之中,只要我們的工具得當、思路得當,就不難發現宇宙中的自然規律。而人文、社會科學則不一樣,雖說也有規律可循,但其規律是在不斷變化的,它不像自然科學那樣可以被反復證明、反復重現。因為人文世界比自然世界復雜得多,以至于人類當前所建立的任何一個孤立的學科都難以對其進行通透的認識與全面系統的理解。
基于人文世界的復雜性,人文學科的研究比起自然科學來說也就難得多,人類學的研究則更難,因為人類學所需要了解的文化事實都是一個個復雜的社會規范總和,包含著歷史脈絡、地理環境、生態系統、天文節律、經濟生活、人際交往、人生禮儀、民間習俗、語言稱謂、倫理道德、心理思想、價值理想、宗教信仰、符號象征等等。最為關鍵的不只是對這些文化現象的深描與解讀,而且要對其如何形成、如何變化,以及是怎樣的軌跡進行研究。需要厘清這一文化事實體系中文化要素的相互關系,需要了解各文化要素在生境中的應對、調適與變遷;需要了解文化持有者在社會中的個人價值與集體意識;還需要理解這些現象呈現出來的動機以及背后的緣由;更要對這些文化現象之間的關系網絡展開研究,也即是要研究“文化之網”是如何編織起來的;而更為深刻的,是要闡述人在“文化之網”的經線、緯線與結點的位置上是如何發揮作用的。可見,人類學研究不止于對這個文化事實體系的某些文化要素的分析,而且需要對文化事實體系的社會規范總和進行研究。
人類學要開展這樣的研究,即使在一個比較小的社區聚落里展開研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需要組織研究隊伍,在研究過程中需要花費精力、時間和經費等。若要從整體上去研究一個聚落社會的文化事實體系,哪怕是訓練有素的人類學博士、教授,也是難以做到的。因為訓練有素的人類學博士、教授也不可能具備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既懂歷史又懂文化的全能素養。因此,對聚落社會進行系統的田野調查,需要多學科的配合,需要生物學、地理學、氣象學和歷史學等學科的學者進行合作,才能完成調查研究任務。
在田野調查中,對環境的把握比自然科學困難得多。調查人需要通過談話、舉止、表情、社會活動的參與等,給自己的調查對象形成一種刺激,誘導他們按照其文化規約下的規范做出反應。然后根據所獲得的這些信息反映,去探索所調查者文化的特征與實質。當然,能夠做出信息反映的調查合作者不是一臺機器,也不是自然科學家在實驗室里進行實驗的實驗對象──能夠被自然科學的實驗者進行有效的控制,或者被設定在一定的環境下觀察其各種變化。也就是說,這些被自然科學家置入實驗室的調查對象是完全在環境控制下而被進行觀察的。然而,人類學的田野調查對象是無法被人類學家所控制的。他們不僅不受控制,而且會對調查者做反向的調查。他們想知道人類學家的調查意圖,也想摸清調查人的底細,即使完全弄清了調查人的企圖后,也不會百分之百地順從調查者的意愿,無條件地滿足調查人的要求。人類學調查者面對的是活的社會人和有機體,調查者有能力制約研究對象、誘導調查對象,但不能指揮和操縱調查對象。社會科學的實驗對象遠比自然科學復雜得多。社會科學研究的對象是活的社會體系,既不能將他們的活動停頓下來以利于研究者的觀察,也不能使研究的對象高度純化。倘若按自然科學的實驗來要求,研究對象則不是活著的社會人,僅是活著的生物機體。因此,在田野調查中,不是要調查研究對象服從自己需要的問題,而是要爭取與調查對象合作的問題。可見,人類學的田野調查,不是研究者對研究環境的控制,而是研究者既不能避開,也不能改變它,只能主動去適應,并在不違反它正常運轉的前提下對它施加一定的影響,力圖在友好合作、相互信任的環境中開展田野研究。要完成這樣的研究任務,不僅需要掌握人類學的基礎理論,而且必須具備田野調查的專業技能,以及耐心、合作精神、協調能力和有科學的獻身精神。
人類學的田野調查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與精力。西方人類學的經驗告訴我們,田野調查需要一個農業生產周期的時間,此外還需要習得田野點民眾的語言,這樣算下來至少需要一年半的時間。做這樣的田野作業所需付出的努力,是其他學科所難以企及的。
首先,人類學家要在田野里待上至少一年半的時間來參與觀察,這絕非一件容易的事。人類學家需要不間斷地在田野里與當地人同吃、同住、同勞動、同生活,要在這“四同”中觀察一個農業周期所呈現出來的文化事實體系。而這一文化事實體系中的各要素并不一定是依次出現,有時是同時出現。有時是顯性的,有時是隱性的,有時是相互交織的,也就是說,人類學家即使“在場”,也避免不了某種“缺席”,尚需輔之以訪談等手段而達到田野調查的目的。這樣的工作量是巨大的。
其次,在田野調查中,要學會當地人的語言,這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如果只是學一些日常用語,這并不難;難的是要學會用當地的語言進行交流,能夠在不經意、非特別安排的場景中聽懂當地人“在說話”。我們知道,在熟人社會的語言交流中,其使用的掌故、俚語、諺語、指代、音調、眼神、肢體、響聲等都能夠表達出特定的含義。這就意味著即使學會了當地人的語言,也不一定能夠知曉當地人在“說什么話”。可見,作為一名人類學家要學會當地人的語言十分困難,要聽懂當地人的交流則更難,而要能夠運用當地人的語言進行交流就難上加難了。如果真要做到這些,是需要付出常人所難及的努力與代價的。
正是基于人類學田野調查的時間長、需要多學科學者的合作,以及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等原因,人類學田野調查的人員投入經費要比其他社會科學學科多得多。人類學田野調查的田野點,不需要像自然科學那樣去建設,也就是說不需要投入那么多硬件設備,而只需要電腦、攝像機、地理遙感設備、錄音筆、微型無人機等。這些設備的投入不是很大,但人員經費的投入卻是巨大的開支,不僅有研究者、合作者和翻譯者的經費,還有當地人的誤工費、各類活動的參與費,等等。
在田野調查中,被調查者在其文化規約下,總會權衡自己的利弊得失,按照自己的準則去做出相應的回答,或直說,或規避,或公開,或隱瞞,不可能完全按照田野調查者的意愿來回答。人類學家需要從文化持有者的內部視野去獲得研究資料,這并非易事。
在面對人類的“生物”屬性與“文化”屬性時,自然科學主張從“外部”出發去加以認知與研究,而人類學研究則堅持(堅信)從“內部”的本地人視角出發。自然科學家使用的分析工具、提出的問題、使用的分析范疇等,都是通過一套外在于被研究者的話語來定義的;而人類學家則是試圖將被研究者或被研究人群自身的認知工具作為分析基礎。人類學家的這些工具必然與被研究者所處的特定時空有關,且為其所形塑;而自然科學家的分析工具則立足于研究者所處的現實條件與意圖。自然科學家以為自己爭取的是所謂完全的外部視角,其實不然,因為自然科學家也是要去理解真實的人類在棲居世界中的行為,而這個世界只存在于歷史的過程中。此乃人類物種獨一無二的特點。因此,自然科學家在其研究中,就算是他的“外部”視角,也無可奈何地帶有“內部”視野。人類學家正是在其訓練有素的理論基礎上,以其獨特的、文化持有者的“內部”視野去獲得研究資料,并在“內部”視野與“外部”視野的互動中展開研究,以期對所調查對象的文化獲得接近真實的解讀。
總而言之,田野調查是一項特殊的科研活動,是人類學學科得以安身立命的前提與基礎。田野調查伴隨著人類學的創建、形成與發展,隨著人類學學科理論的發展,其調查方法也在不斷地演替。田野調查的歷史過程貫穿著三條主線:第一條發展主線是從古典進化論出發,發展到歷史批判學派和功能主義學派,進而形成新進化論,強調地方性知識的關注與深描;第二條發展主線是從法蘭西學派到新結構主義,進而形成符號論,注重所指與能指的文化信息的收集與解讀;第三條發展主線是從德奧播化學派出發而發展起來的人類學博物館研究團體,長期致力于田野考古,熱衷于食物標本的搜集、陳列與標形研究。
有關田野調查的論著與教材也在日益增多。國內已經出版的相關論著主要有宋蜀華、白振聲的《民族學理論與方法》,它主要介紹了20世紀中期以前的西方人類學理論、當前的西方人類學理論、馬克思主義民族學和民族學中國化的理論探索;民族學研究方法,包括民族學實地調查方法、歷史文獻研究法、跨文化比較研究法和跨學科結合研究方法。[1]汪寧生的《文化人類學調查:正確認識社會的方法》,該書以在西南少數民族地區調查的經驗和教訓為基礎,介紹了有關文化人類學田野工作的基本常識,田野工作者走向少數民族地區或內地的偏僻農村或鄉鎮,應該如何開展工作、如何觀察和詢問,以及應該注意哪些問題。同時,對此書出版之前中國近四十年來的民族調查或社會調查進行了評價。[2]何星亮的《文化人類學調查與研究方法》,是第一部綜合論述文化人類學調查與研究方法的專著,該書分析了田野調查的特點與功能、形成與發展、基本原則和類型及田野調查報告的撰寫等,討論了文化人類學的研究類型、選題與設計、理論與概念的構建、假設構建、范式構建和各類研究方法。[3]
與此同時,國內學術界還翻譯了大量相關的西方著作,如《人類學定位:田野科學的界限與基礎》,通過對田野概念的恰當分解與聚合,對過去和現在的田野思想進行了深刻而有啟發性的研究與探討,從學科與實踐的理論敘述到廣泛的田野實踐,具有一定的建設性價值。指出了人類學作為一個概念和一個成長中的學科所要努力的方向。[4]《人類學的詢問與記錄》一書以人類學這一包羅萬象的專業研究為切入點,系統介紹了民族研究的實地調查方法。第一篇是“體質人類學”,主要敘述了人體測量的方法與技術,包括如何選擇測量部位、采集血樣和鑒別血型,具有提綱挈領的意義;第二篇是“社會人類學”,敘述了人類學學者進入田野前的基本準備工作,進入田野后如何選擇居住地和報道人,接著在社會結構、個體的社會生活、政治組織、經濟、儀式與信仰、知識和傳統以及語言這七大方面,共列出了1265個問題,涵蓋了人口調查、個體的家庭生活、社會組織等共45個小點;第三篇是“物質文化”,共27節,涉及衣食住行、工藝美術和音樂、娛樂游戲以及礦產資源等,共列出了986個問題;第四篇是“田野中收集古法的基本方法”,包括技術設備、發現有價值的古物、地表遺物、巖畫和地質特點五大方面的內容;最后的附錄部分主要是基于19—20世紀的普通光學攝影技術,提供了沖印照片、包裝易碎物品、對大型笨重物體表面進行紙張壓模的技術,以及對田野中采集的樣品進行分類的基本方法等。[5]《參與觀察法》一書對參與觀察的方法論,研究的問題,參與觀察者進入研究現場及參與到日常生活中,建立和維持師弟關系,觀察資料的收集和整理,制作筆記、記錄及檔案,對資料進行分析和理論化,以及最后撤離現場等事項進行了分析,提供了大量實用、有趣、新鮮、富于啟發的信息。[6]《田野工作的藝術》一書從田野工作的背景、田野工作的“在現場”、作為心智工作的田野工作、作為個人的田野工作四個方面行文,重點在于區分有序的數據采集工作和田野工作之外的一切其他工作。沃爾科特強調,在做田野工作時既要有科學家的系統做法,同樣也需要擁有與藝術家充滿想象力、創造性的工作相關聯的素質,這樣才能有效地提高田野工作的效率。[7]《民族志方法要義:觀察、訪談與調查問卷》一書分別從民族志研究的實用性、民族志研究的理論模型建構以及運用模型闡明研究的相關內容等方面逐一展開,讓讀者了解到民族志學者,是在發現人們在做什么,以及為什么這么做之后,進而闡釋賦予人們行為和信仰的意義之所在。[8]《田野調查技術手冊》一書是一部精英薈萃、歷久彌新的工具書。英國人類學家根據自己或同行在亞洲、非洲、大洋洲和太平洋島嶼的經歷,按照學科觀察和準確記錄的要求,提出了一套行之有效的做法。[9]《田野調查策略》一書以在三個大洲(歐洲、美洲和非洲)的經驗性調查為基礎,深入各個角落和領域,從威尼斯的街區到新喀里多尼亞村莊、從精神病診所到道德稽查隊、從機場外國人扣押區到巴黎排外政治會議,向研究人員提出了很多問題:調查者的性別、偏見、情感、承擔的任務等是怎樣影響人們對所研究社會及其結構的理解的,被調查者的期待、需求及所持的觀念是如何改變人類學和社會學的認知的,等等。[10]
總而言之,不論人類學田野調查方法如何實施,最根本的就是要求人類學學者在田野里建立起文化的整體觀與文化間的比較視野。文化整體觀既是人類學學科的追求,也是其內生的特質。整體觀是將人類看作一種具有生物與文化雙重屬性的存在,既生活在歷史中又生活在當下,既有人類的個人行為也有群體行為。文化整體觀強調的是整體,而非各個部分的疊加與組合。因此,人類學家就需要在田野調查中建立起文化整體觀的觀念與視角。而在田野中建立跨文化的比較研究方法,則是人類學家努力使文化整體觀的視角成為可能的嘗試,即在人類所有生物屬性與文化屬性的復雜系統中,尋找其間的相似性與差異性,使人類學家得以在人類文化的比較中去理解人類生活發展至今的一般趨勢,更好地把握人類文化的本質。
羅康隆
2022年9月
[1] 宋蜀華、白振聲:《民族學理論與方法》,北京:中央民族大學出版社,1998年。
[2] 汪寧生:《文化人類學調查:正確認識社會的方法》,北京:文物出版社,2002年。
[3] 何星亮:《文化人類學調查與研究方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
[4] [美]古塔、弗格森:《人類學定位:田野科學的界限與基礎》,駱建建、袁同凱、郭立新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年。
[5] 英國皇家人類學會:《人類學的詢問與記錄》,周水云、許韶明、譚青松譯,香港:香港國際炎黃文化出版社,2009年。
[6] [美]丹尼·L.喬金森:《參與觀察法》(修訂版),龍筱紅、張小山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09年。
[7] [美]哈里·F.沃爾科特:《田野工作的藝術》,馬近遠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1年。
[8] [美]斯蒂芬·L.申蘇兒、瓊·J.申蘇爾、瑪格麗特·D.勒孔特:《民族志方法要義:觀察、訪談與調查問卷》,康敏、李榮榮譯,重慶:重慶大學出版社,2012年。
[9] 英國皇家人類學會:《田野調查技術手冊》(修訂版),何國強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20年。
[10] [法]迪迪埃·法桑、阿爾邦·班薩:《田野調查策略》,劉文玲譯,北京:商務印書館,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