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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節 漢代掾史的職官源流

嚴格來說,作為官名的“掾”,起自秦漢。《史記·滑稽列傳》記戰國時魏國鄴令西門豹的故事,有“鄴三老、廷掾常歲賦斂百姓”(1)之句,常被看作“掾”的早期例證。但由于“掾”這一稱謂及其史實,大量存錄于秦漢及以后的典籍中,而現有先秦典籍和出土文獻中,暫時又沒有其他“掾”的例證,因此,這段話中的“廷掾”,很可能含有司馬遷以今述古的因素。(2)不過,與“掾”類似的歷代長吏之屬官,不僅自有源流,且十分復雜,本篇難以詳述,故此處僅擇取與秦漢“掾史”職司接近的屬官加以略述。

先秦職司文藝或關乎文藝的,主要是史官。根據甲骨、金文文獻,再稽核典籍,我們可以把先秦的史官分為兩個部分:一是高級史官,任職于王廷,多為世襲,權力較大,數量較少,可稱為“官史”或“史臣”,其事散見于卜辭和彝器銘文;二是低級史官,任職于中下層行政機構,由長官選任,權能較小,人數稍多,后世稱為“文吏”。兩者職能區別顯著,但又有一個共同點,即均與文字事務相關。只是前者有出土文獻可資印證,探究已多,后者只能憑借典籍和零星資料推測,難以問津。而漢代掾史的前身,不是前者,恰恰是后者。然而,無論職權,抑或文藝創造能力,低級史官都離不開高級史臣確立和持守的禮樂制度,章學誠《文史通義》說:

或問《周官》府史之史,與內史、外史、太史、小史、御史之史,有異義乎?曰:無異義也。府史之史,庶人在官供書役者,今之所謂書吏是也。五史,則卿、大夫、士為之,所掌圖書、紀載、命令、法式之事,今之所謂內閣六科、翰林中書之屬是也。官役之分,高下之隔,流別之判,如霄壤矣。然而無異義者,則皆守掌故,而以法存先王之道也。(3)

因此,追溯“小吏”的源頭,繞不開對史臣的描述。同時,一些高級史官或會世襲中斷、人員飄零,一些低級史官也可能遷升于王廷。春秋以降政治格局的變化,使史官的既有結構漸趨松散,在權力重組過程中,藝術創作的主體相應發生位移。隨著秦漢中央集權制度的推行,最終,兩者分層界限不斷淡化,作為中下層官僚的漢代掾史,參與藝術創作的面向增大,其案例,才能為今人管窺。

一、先秦的官史

《漢書·藝文志》所說“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帝王靡不同之”(4),便指先秦官史。

卜辭中,商代史官名為尹、多尹、乍冊、卜、多卜、工、多工、史、吏等,是宰、宗、史、祝、士、卜六類職官之一,與《禮記·曲禮下》“天子建天官。先六大,曰大宰、大宗、大史、大祝、大士、大卜,典司六典”(5)大體相合。據陳夢家先生的研究,其官名和職能可分類概括為:

主持文書冊命:尹,多尹,又(右)尹,乍(作)冊;

典掌禮器音樂:工,多工,我工;

職掌筮卜星算:卜,多卜;

承擔祭祀事宜:史,北史,卿史,御史;

職在邊防邦交:御史(吏),大史(吏),我史(吏),上史(吏),東史(吏),西史(吏)。(6)

由于主持祭祀頌辭的“祝”,負責筮、占、醫、舞雩的“卜”,又常與“史”一同出現,因此,陳夢家先生把以上文職官員,與代表商王高級官吏的“臣正”、負責軍事征伐的“武官”對應起來,統稱為“史官”,或稱為“卜史”(7)。官史大多采用世襲制,彝器銘文中的“史父乙”“史父丁”“史父己”“史父辛”“史父庚”等,都是史官或作冊者,(8)只銘“史”字的青銅器,又有七十余件,或可表明史官父子相承的事實。商人有祖宗崇拜,信奉神秘的天神,擔任史官的,正是負責祭祀與溝通祖宗神靈的“僧侶貴族”,(9)他們是有文字傳世以來,中國第一批知識人和思想者,(10)也是中國書法和文學最早的創作者。商人每年舉辦復雜的祭祀活動,以禮器、舞蹈、音樂等敬奉先祖、愉悅神人,形成禮樂制度,卜辭中不僅有鼓、磬、笙、龠、庸、豐、鞀等樂器,也有相應的隸舞(11)、庸舞、軺舞等史實,(12)其間,史官是重要的協作者和記錄者。

商代史官人數不多,當以“尹”為長,除此以外,我們對商代史官的具體分級、人數配置所知有限。(13)卜辭中,留有姓名的卜人有120多人,留有姓名的“史”很少,其原因,一方面是占卜圍繞貞人展開,(14)史官之“占墨”,只是觀察占卜征兆的過程,兆序結果雖在卜辭之內,其人名則往往從略;另一方面,史官主職,是君王言行記錄、詔告和冊命,制度性署名不顯,《尚書·商書》所錄君王、名臣討論王政的17篇文獻,當出自史官手筆,然其名亦不載。(15)

西周沿用商代尹、乍冊、史、卿史等史官稱謂,且職能趨于完備。彝器銘文中的史官,可分為四類:(1)大史及其屬僚(大史寮),主職文書起草、公卿冊命、史書編著、典籍管理、歷法推定、祭祀主持,可見者8例;(2)內史尹及其成員(作冊內史、作命內史、內史友),主職文書起草和公卿冊命,也參加軍事、外交、經濟管理等活動,金文現存周王內史29例,多在西周中期,又有諸侯內史2例;(3)御史、中史、書史、省史、史、史、瀕史、佃史,材料不多,職能并不完全清晰,據研究,大致主掌文書檔案、司法、統計等;(4)簡用以上三種的“史”,材料近百條,留有姓名的幾十人,職能上是前三類的綜合,且同期同名者的官名使用有簡有略,如:《揚簋》(前899—前891)、《王臣簋》(前884)、《蔡簋》(前877)、《四年興盨》(前874)、《諫簋》(前873),均與史官“”(敖)相關,然官名有“內史史”“內史”“史”之別;(16)西周早期《史卣》和《省史祖丁尊》兩者人物、銘文接近,官名亦有簡略差異。(17)此外,《周禮》中還有掌王后禮儀和內宮之治,書內令的“女史”(18);有“掌邦國之志,奠系世,辨昭穆”,在祭祀、會同、軍旅等事宜中輔佐大史的“小史”(19);有“掌書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書,掌達書名于四方。若以書使于四方,則書其令”的“外史”(20)

總體而言,較之殷商,西周高級史官人數有所增加,內廷與外廷的結構已較為清晰,國史、祭祀、政令、外交、文字、教化等職能有所分化。但其大宗,都是受王冊封的史臣,類似于周王的顧問,有主掌天官、不問民事的傳統,地位尊崇,人數不多,以世襲為業,并非后世所說的“文吏”。(21)這種情況,一方面有利于文化技藝的傳承,同時又導致權力的壟斷,《詩經·小雅·十月之交》在風刺王者時,列舉了七個諂佞朋黨:“皇父卿士,番維司徒,家伯維宰,仲允膳夫。棸子內史,蹶維趣馬,楀維師氏,艷妻煽方處。”(22)其中擔任內史的棸氏之子便為其一。

春秋戰國時代,周王史臣的地位隨著禮樂崩壞而下降,金文中奉制冊命的例證大大減少;相反,諸侯國史官在建制完備、人員擴增的同時,地位上升,自作器增加,甚至作器用于媵嫁(《鄭大內史叔上匜》等)。至此,自殷商以來史臣職掌文化大權的格局一定程度上被重組,而此前由王者史官持守的文物典章制度,轉而沉淀于各分封諸侯邦國,史官流散。《史記·太史公自序》說:

昔在顓頊,命南正重以司天,北正黎以司地。唐虞之際,紹重黎之后,使復典之,至于夏商,故重黎氏世序天地。其在周,程伯休甫其后也。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晉中軍隨會奔秦,而司馬氏入少梁。

自司馬氏去周適晉,分散,或在衛,或在趙,或在秦。其在衛者,相中山。在趙者,以傳劍論顯,蒯聵其后也。在秦者名錯,與張儀爭論,于是惠王使錯將伐蜀,遂拔,因而守之。錯孫靳,事武安君白起。而少梁更名曰夏陽。靳與武安君坑趙長平軍,還而與之俱賜死杜郵,葬于華池。靳孫昌,昌為秦主鐵官,當始皇之時。蒯聵玄孫卬為武信君將而徇朝歌。諸侯之相王,王卬于殷。漢之伐楚,卬歸漢,以其地為河內郡。昌生無澤,無澤為漢市長。無澤生喜,喜為五大夫,卒,皆葬高門。喜生談,談為太史公。(23)

此段的首句,還見于《國語·楚語下》(24)。李零先生指出,重、黎“絕地天通”的故事,暗含著史官文化發展脈絡:出自上古民巫,而又凌駕于其上的官史,代表著文化正統,在三代以前,就出現過兩次被破壞與重建的過程,其間,民間巫史都是對抗性因素。(25)到公元前9世紀時,司馬氏始任周史,前后達兩百多年,公元前7世紀下半葉,家族分散至晉、衛、趙、秦各國。在漢初司馬氏重掌太史職之前,這個史官家族的成員,擔任過諸侯國相、劍法傳授者、將領、幕僚、主鐵官、市長、五大夫等職務。司馬氏只是西周以來官史系統的一支,但這個例子說明,春秋戰國時期官史傳統遭遇新一輪破壞,史才沉淪,地位不再,加上群雄爭霸中新勢力的成長,文化藝術傳統也相應而變,在此背景下,士、府、史等新興社會階層才浮出歷史的水面。

二、先秦的低級屬吏和史員

據《周禮》,西周公、卿、府、部各有屬吏“士”“府”“史”“胥”“徒”。除關鍵機構由大夫擔任長吏,大部分機構由不能出封的低級貴族士(上士、中士、下士)領導,(26)屬員中,府掌藏文書,史主造文書,胥為什長,徒給徭役,舉凡各類由宰夫總領。《周禮·天官·宰夫》說:

宰夫之職,掌治朝之法,以正王及三公、六卿、大夫、群吏之位,掌其禁令。敘群吏之治,以待賓客之令,諸臣之復,萬民之逆。掌百官府之征令,辨其八職:一曰正,掌官法以治要;二曰師,掌官成以治凡;三曰司,掌官法以治目;四曰旅,掌官常以治數;五曰府,掌官契以治藏;六曰史,掌官書以贊治;七曰胥,掌官敘以治敘;八曰徒,掌官令以征令。(27)

府、史主掌文書,為低級文吏,掌官敘和官令的胥和徒亦當通文墨,由是,府、史、胥、徒可以看作先秦的低級文吏。依《周禮》,在不含冬官的三百多個行政機構中,士的總人數達到3120人(上士391人,中士1416人,下士1313人),府477人,史1058人,胥1112人,徒12240人,總計18000有余,依其規模推算,在《周禮》著述者心目中,西周中下層官僚和屬員,將有兩萬左右。在古代,《周禮》一度托名于周公,視其為西周制度的反映,但目前學界大多認為,《周禮》成書于春秋乃至戰國,它反映的職官制度,既不能代表西周的全部,也不能代表春秋戰國的實情,但又不能說純屬捏造。只能說,《周禮》是春秋戰國著述家,依據部分西周和西周以降的職官制度,構想出的一個理想體系,不僅以上數據不能當真,就是職司巨細的職官設置,也需謹慎對待。然而,就掾史,或中下層文官的源流而論,其間又有值得重新檢視的內容:

1.屬官的行政需求和實際存在是事實,自公卿至士,皆“轉相副貳”(28),“各有徒屬職分,用于百事”(29),只不過因時因地有名稱和規模的差異。公元前710年,晉國大夫師服評論晉國內亂時說:“吾聞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是以民服事其上,而下無覬覦。今晉,甸侯也,而建國,本已弱矣,其能久乎?”(30)“士有隸子弟”,意味著“士”辟用子弟為屬吏的事實。同時,這段文字又見出,公元前8世紀初的諸侯大夫尚持守禮樂制度,則《周禮》所述的職官制度和理念,也必有一定的依據。

2.以上屬吏均有其他零星材料可證:士,可見于西周晚期《魯士商簋》(集成4110、4111)、《魯士商匜》(集成10187)等;而府、史,或即《國語·魯語下》的“庶士”,注者或解作庶人為官者,或解為下士,或以為即府、史之屬;(31)《荀子·正論篇》在敘王者出行儀仗時,依次列出三公、諸侯、大侯、大夫,接著是“小侯、元士次之,庶士介而夾道,庶人隱竄”,王先謙注“元士”為上士,注“庶士”為軍士。(32)按其等級,元士、庶士,指的就是《周禮》所述的士、府、史,《后漢書·百官一》引《漢舊注》論漢代掾史秩祿時直言:“故公府掾,比故元士三命也。”(33)而后世所謂的“胥吏”,顯然也來自《周禮》。(34)

3.由于士、府、史由長吏選任,因此,士與卿、大夫便有世族關系,常為邑宰,或為家臣,府和史又是士的“隸子弟”,彼此連屬。春秋戰國時期,貴族封建制度向官僚組織的集權國家發展,貴族武士軍隊發展為農民軍隊,貴族特權日漸瓦解,而保護平民的法制開始建立。(35)在此過程中,士逐漸興起并轉化為知識階層,(36)低級貴族、庶民階層上升為文化知識的主體之一,這是文化藝術創造權力由王廷向下擴展,使藝術創作的面向多元化,使藝術逐漸擺脫貴族特權的重要前提。

4.先秦思想文化均圍繞王政展開,而王官之學,又統攝著文化藝術傳統的建立(詳見第三節)。更重要的是,漢初恢復禮樂制度時,漢儒憑借的,就是對《周禮》等典籍所載西周傳統的理解和闡釋,因此,無論這些職官虛實幾何,在漢代統治者和官僚看來,都是可供不斷回溯、征引的依據或標準,故而深刻影響漢代藝術創作的主題、題材、功能等諸方面。

誠然,春秋以后,士及其子弟為官、為學的個體情況千差萬別,但就社會機構、文化地位、選官來源、主要職能而言,我們可以將其與秦漢掾史連接起來,將士、府、史、胥、徒,看作秦漢掾史最切近的源頭:一部分士、府轉化為秦漢各級公府的掾;一部分史、胥、徒,轉化為各機構的令史或書佐,且彼此有升遷和連屬關系。

除上文所述,金文文獻中還有一些中下層屬官和史員的資料,但絕大部分不是來自彝器,而是實用性的兵器或工具,主要見于戰國,如:

《楚王酓鼎》:冶師史秦佐苛為之/冶師盤野佐秦忑為之(集成2794)

《五年龏令思戈》:五年龏令思左庫工師長史冶數近(集成11348、11349)

《王三年馬雍令戈》:王三年馬雍令史吳武庫工師奭……(集成11375)

《十四年武城令戈》:嗇夫史冶章(撻)劑(集成11372)

《三年壺》《十三年壺》:左使車嗇夫孫固工上(集成9692、9693)

這些例證中出現的嗇夫、史、佐等官吏,負責武器冶煉、庫藏等事務,與《周禮·冬官》中的“攻金之工”(37)等相近,從官名和職能而論,已與秦漢特殊生產部門的掾史相類,因工具講求尺寸和質量,存錄的職官和人名,意在標注生產責任,屬于作者的制度性署名。他們與秦漢掾史的不同之處在于,一些隸屬百工的史員,或存在世襲的情況,其地位、來源和文化層次,也與后來通過功勞、察舉等途徑任職的秦漢掾史不同。

戰國古璽中,也有一些官名和職事可以看作漢代掾史的前身,如:“計官之璽”“伍(五)官之璽”“行士之璽”“修武吏”,其中,“計官”“伍(五)官”或為漢代“上計掾”“五官掾”的前身;“行士”指掌事小吏;“吏”可釋為“縣吏”(修武為地名),與漢代縣屬掾史相類;“昌□長事”“右軍□事”中的“事”,通“史”或“吏”,亦為接近者;“大車之璽”“長金之璽”“左廩之璽”“左邑余子嗇夫”“公嗇夫”等,則可與金文中的職官和部門彼此印證;“軍計之璽”的使用者,應為軍隊中職掌上計的屬吏,又與居延漢簡中的“上計掾”類似(圖1.1)。(38)這些例證還約略反映了戰國時代中下層屬吏職能的多樣性,其中涉及的金屬冶煉、軍事輔佐、財政統計、糧倉管理、水利交通建設等,都延續到漢代。

圖1.1 戰國璽印屬吏四例。自左向右為:行士之璽、修武縣吏、左邑余子嗇夫、軍計之璽。

總體上,秦漢掾史的職官源頭,最晚推溯到春秋戰國時期,當切近史實。現有的出土文獻,還不能完全證實《周禮》所述商周中下層職官的虛實。但我們知道,職官制度本身自成體系,其間雖有官名和職能的變化,然而,大的框架一般是連續的。而甲骨、金文都與王侯公卿相關,用來求證地位低下的屬吏,便有緣木求魚之憾。春秋戰國的璽印雖有零星信息,卻又大多出自墓葬,僅能證實部分機構和官名的存在。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只能借助《周禮》就士、府、史幾類屬吏的記載,獲得大致認識。

三、秦代的掾史

在秦統一六國以前,諸侯各國形成了大同小異的職官體系,但都離不開西周、春秋制度的基礎。(39)在諸侯爭霸進程中,秦人最終得勝,得益于不斷改革,其中,兩項措施對中下層文官影響最大:第一,率先于公元前7世紀初設縣,至遲于公元前5—前4世紀之際,完成由郡統縣的改革(除畿內諸縣由內史統轄,邊郡之縣皆統歸于郡),由是,帝王憑借中央行政機構和地方的郡守、縣長(令)層層管理,郡縣長吏由帝王任免,各級行政機構中佐助長吏的掾史,也逐漸在人數、資格、奉祿等方面形成制度,在漢滅秦以前,這個制度至少已運行較長時間,可以說,漢代職官制度的基礎,是戰國晚期秦國奠定的。第二,秦孝公任用商鞅實行變法,其措施,除編造戶籍、普立縣制以外,還著力于政治上剝奪貴族特權,強化王權,又以軍功大小封爵施祿,經濟上廢井田,開阡陌,促動下層社會的生產。(40)商鞅變法的成功,一方面使法家治國理念在秦國扎根,掾史的選任標準,便在基本文化素養的基礎上,有了通曉律令的要求,這一原則,又為西漢所沿用;另一方面,變法的舉措,造成貴族階層瓦解和平民階層上升之機,從而為身處社會文化中下階層的掾史的興起提供了條件。

出土文獻中,有關秦代掾史的最好例證,來自1975年發現于湖北云夢睡虎地的一座小型墓(十一號墓)。墓主名喜,于秦昭王四十五年(前262)生,秦始皇三年(前244)他19歲時,被選為史,次年除為安陸獄史,兩年后,即公元前241年,任安陸令史,第二年正月,又轉任鄢令史,這個職位他歷職稍久,至公元前235年,始任鄢地獄掾,轉年,他又從軍參戰,大概一直到秦始皇二十八至三十年(前219—前217),于44或46歲時離世。(41)喜的一生,不僅見證了秦王統一全國的過程,且身為楚地小吏,努力精熟秦政律令,踐行為官法度,像許多無名的底層官吏一樣,為秦政權的建立和鞏固獻力獻身。他曾繼承父輩(或同為低級文吏)的國史興趣,將自己的經歷和所知的秦王大事(前306—前217),逐年續寫、記錄下來。公元前219年,秦始皇二次東巡,途經安陸,喜以后人難以體驗的心情,于此年之下,僅寫“廿八,今過安陸”六字。(42)入葬時,這份《編年》和喜平生收集的一些文檔,一同被置入棺內,其中,有五種司法文獻(《秦律十八種》《效律》《秦律雜抄》《法律答問》《封診式》),一份文書(《語書》),兩種《日書》,和一份《為吏之道》,共十種。綜合這些秦代律令摘抄(圖1.2),再據新出的《里耶秦簡》,我們可以將秦代掾史的建制簡述如下:

圖1.2 秦《置吏律》(157—161),前244—前217年,長27.8厘米,云夢睡虎地11號墓出土。

1.掾史是縣、都官、郡和群官的屬吏(置吏律158),常被稱作“令史”“令史掾”,或“吏”“佐”“史”等。郡守或太守下設丞和尉,尉下有司馬,均有掾史;縣守或縣令的屬官有丞(或縣嗇夫)、尉或司馬、司空、士吏、庫嗇夫(秦律雜抄)等,其屬吏即有嗇夫令史、司空佐史、司馬令史掾之分。都官和縣受內史管約。(43)

2.掾史的任免,始于每年十二月初一,三月為期,屬吏死亡和職位空缺而需要補充時,隨時進行;掾史行使權力自正式任命開始,未上任私自行權的依法論處(置吏律159、160)。

3.佐、史選任,以有爵者為主,須具備書寫和計算能力,通曉律令,年齡在三十歲以上,未成年和無爵的人不能任用(內史雜190);(44)原有一定地位、能書,但曾遭審處者(下吏),及負責候望敵情的刑徒、司寇不能任用(內史雜191—193);凡撤職而又任用為吏的,罰二甲(秦律雜抄·除吏律)。

4.秦代掾史已形成相當規模,據《里耶秦簡》J1(8)1136—1137,關涉某事的洞庭郡或遷陵縣吏員,有1789人之多,其中又有“吏凡百四人,缺卅五人,今見五十人”的統計,J1(8)145等為佐吏日常勤務記錄,人數不少。此外,從里耶秦簡看,秦代文書草擬、制作、簽寫、郵驛的制度和體式,已較為完備,初步奠定了漢代各機構的丞、嗇夫、掾、令史、書佐等分工協作、職掌文書的格局。(45)

5.掾史的主要職權:協助長吏,通報并執行法令,管理轄區農田、人口、畜牧、工程、交通、手工業等;監禁百姓私自賣酒(田律12),監理錢、布的通用(金布68);征收賦稅,派遣徭役和兵卒;管理下屬員吏;管理符、券、璽及文書的存檔、移交及安全(內史雜197、198,行書183、185);清點、登記、上報官方糧草、車馬、武器、工具、畜禽、衣物等的出入與損耗(效律等);處理轄區內各種司法糾紛等。(46)

6.掾史權限:縣嗇夫調任他處,佐吏留任原處,不得帶走;嗇夫(因公)離崗,由干練的有爵者代理公事,佐史無權代理(置吏律161);監郡御史屬吏出差,按爵位獲得粺米等伙食供應,上造以下到無爵的官佐、史等,為糲米等伙食供應(傳食律);一位都官有秩吏或分支機構的嗇夫,按佐史10人為標準配備廚師(養)、牛車和看牛人,人數不足者與佐史共用,佐史較多者每15人享受配額(金布律72—75);不是史的兒子,不能在學室學習,違者論處(內史雜191);掾史有弟子,但將弟子從簿籍上除名,或保舉任用不當,或役使超過法度、笞打,罰一甲,打破皮膚的罰二甲(秦律雜抄);偽造官嗇夫之文書和璽印的,定其罪為“偽寫印”,凡吏弄虛作假,罰責外撤職不再錄用;拆開偽造文書而未發覺的,罰二甲(法律答問55—59);自佐、史以上的官吏,有用馱運馬匹和看守文書的私卒進行貿易牟利的,加以流放(秦律雜抄),等。

睡虎地秦代法律文獻雖不完整,但卻足以說明,秦代職官設置和行政運行,是以法律作為保障的。它一方面巨細無遺地規定了掾史的選任資格和所負職責,界定了種種情形下他們的權利和義務,僅縣屬糧倉的管理,便細化到交接責任、事故責任、文書格式等具體情形,以達到“同官而各有主也,各坐其所主”(效律18)的目的。其結果,是秦王在制度上實現了對中下層官吏的宏觀調控,使他們成為帝王與黔首最緊要的中介者,從而逐漸在社會結構、政治運行、文化生產等方面,上升為一個重要的群體。《漢書》《后漢書》便載有劉邦從起事到建國所依賴的秦代地方掾史十余人。另一方面,秦代源于皇權、歸于皇權的“法治”觀念,已在各地根基牢固。睡虎地出土的《為吏之道》,是統治者根據當時的禮制文獻,編成的官吏守則,有“五善”“五失”之說,首要的,便是“中(忠)信敬上”,善待百姓、勤懇務實、理事有度、恭敬謙讓、公私分明,是他們應有的職業素養。(47)與此類似,岳麓書院收藏、出土地不明的秦簡中,也有一份《為吏之道》,(48)表明該守則的通行程度。

綜合地看,無論秦代行政事務,還是文化傳統,都從此前的禮樂制度,向禮與法的兼備發展。而負責具體公務的掾史,不僅是禮與法的運行者,也是傳承者,漢初草創律令的蕭何最為典型;至于承秦風氣,學習刑名律令而顯著于兩漢的人物,則濟濟相接,其務實、重法的取向,也奠定了漢代早期政治、文化的基本色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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