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周時卿,字鶴鴻。
這個名字是父親取的,只是我從未見過他,亦不知他的樣貌,在我出生時父親已入獄,母親帶著年幼的我嫁去了朱家。
朱廣翊對母親挑剔,而朱廣翊的大女兒朱綰對我亦是厭惡,我不知其中原由,也曾主動開口化解紛擾,只朱綰將兩耳捂住并不聽我所言,便再無可奈何,好在我還可以入學(xué),在學(xué)堂的歲月是我最輕松自在的且不多開懷的日子,不用顧慮計較那些雜事,只耐心鉆研書中道理即可。
那時我沒有友伴,我將書本當(dāng)作我最好的好友,我時常對它傾訴我的不甘,只是不知它亦否能知我的寂寥。
在我十二歲那年,朱綰污蔑我盜竊她的兔穎,朱廣翊和母親站在朱綰這邊,我百口莫辯,只是當(dāng)朱綰用“罪之子”稱呼我時,我感覺憤怒,屈辱,那時我更堅定一個念想,那便是要繼續(xù)上學(xué),離開朱家。
后來朱廣翊不愿再供我入學(xué),我離開了朱家去找了舅舅,說服舅舅出資供我上學(xué),舅舅答允,隨后我便跟著舅舅一家去往了天津。
在天津我見到了租界,租界的洋人時常無端欺辱同胞,這讓我憤慨,我想改變這一切,我勤奮讀書,終于考入了北平。
在北平我結(jié)識了許多志同道合的好友,亦讓我遇見了終生喜愛的女子,只待我確認下自己的心思時,一切已太遲…太遲了…
與那女子的初遇是在報社,我與見深將報刊搬到屋外的木桌上,這時翎筠帶來一女孩,與大伙介紹說是妹妹,女孩的芳齡應(yīng)在十八上下,留著齊肩短發(fā),身著瞿青色上衣下裙,性子瀟灑自然,笑顏極美。
也在那時我得知了她的名字叫——玉楹。
見深忙讓人進屋坐,朝向翎筠笑道:
“站這作甚,進屋去坐,你是翎筠的妹子自也是我的妹子,快進屋坐!”
將人領(lǐng)進屋,又端水放于女孩面前笑道:
“我家中也有與你年齡相當(dāng)?shù)拿米樱瑏砗人 ?
女孩低頭作禮,眸中發(fā)亮,笑顏漸開說道:
“多謝陳師兄,那妹子也在北平嗎?”
見深搖頭笑著:“在家中,上月來信說已許了人家”
女孩低頭淺笑,又出聲夸贊起見深來,見深羞澀忙退到一邊,羞愧著說道:“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是大伙的功勞!”
翎筠與衢溪①見狀紛紛笑出聲,時卿抬眸望向那女孩,隨后又極快低下頭,覺得那女孩笑顏是極好看的。
眾人說笑著,時卿站在一旁卻是不知如何開口,索性不談,只聽著便是。
衢溪問那女孩可認得李珍和,旁人或許不知李珍和是誰,時卿卻知曉清楚,那是衢溪心尖上的女子。
那女孩對答如流,瞧語氣應(yīng)是與李珍和相熟的。
眾人打趣衢溪,讓衢溪交代李珍和到底是何許人。
時卿卻想起了另外一樁事來,前幾日衢溪邀其一道去女子師范學(xué)校給李珍和送禮,當(dāng)時有一女子是與李珍和一起的,好像就是眼前這個女孩,正欲抬頭想確認是與不是時,那女孩亦轉(zhuǎn)頭望著時卿,兩眼相望間,時卿確認了不是,女孩突然回頭,那樣子卻是極可愛的,情不自禁低頭淺笑起來,心中泛起一絲不知名的甜蜜。
后來女孩時常到報社幫輔,時卿時常能望見她,那日女孩坐在木椅上微弓背手中握筆寫字,望著她便不自禁靠近,低頭看去。紙上寫有靈氣鐫秀的楷撰,女孩亦感知身后有人,回頭淺笑望來,見是時卿忙回頭坐正身子,卻仍低頭,過了會才從唇中溢出話來,溫溫軟軟的語氣,只讓人聽的心中萬般柔情。
“周師兄…可是要用筆墨?”
這般問起,倒讓時卿一時不知如何回答,原是見她在此處,便過來瞧瞧,想看她在寫何物,如此便借口說道:
“不著急的…”
女孩見時卿開口,緩緩抬頭,眼眸似有水霧如秋波,讓人只瞧一見便再挪不開眼,時卿盯著那雙如水霧般的杏眸竟入了迷,就這般直直盯著,過了好一會兒,女孩低頭,時卿才驚覺過來,眼中滿是驚慌隨后起身,手足無措覺得過于冒犯,卻又不知如何開口解釋,便急慌轉(zhuǎn)身逃出屋子,跑到屋外時卿才徹底清醒過來,怎會如此?時卿在心中問自己,怎會這般冒失輕浮?想了許久嘆出一口氣,便垂下頭去。
而那女孩見時卿著急跑出去,紅暈漸起,眼中滿是歡喜雀躍,又抬頭望向時卿一眼,便羞澀低下頭,臉上是小女兒家的嬌羞之意。
若是光陰能停留在這一瞬該有多好,時卿時常這樣想著,只可惜亙古交替,韋馱花現(xiàn),陰陽之隔,好夢難圓。
屋外雷聲隆隆,時卿被驚醒過來,額面汗珠冒出,疲倦著起身,頹廢木了走向窗邊,寞然抬眸望向窗外,冷雨下的淅瀝,涼風(fēng)襲來吹散了發(fā)絲,吹起了思念……
一女子走近將外套披到時卿肩上,又輕輕拉攏些,溫婉抬眸望向時卿,眼中柔情讓人淪陷,時卿亦笑著,和緩出聲:
“你來了?…可還走嗎?…”聲音溫和迷戀又暗藏期許。
屋外一聲驚雷劈下,亮光照明室內(nèi),一眼瞧去哪有女子,有的只是時卿的思念罷了。
只一瞬黑暗便再度襲來,時卿望著虛無,崩潰大哭起來,心痛不已,蜷縮著身子蹲下,腦中滿是那女子,思緒漸遠回想起那日天也是這般下了好大一場雨……
民國十二年,列強入侵加重,時局動蕩不安,執(zhí)政府無所作為且通敵叛國,愛國青年學(xué)生皆怒其不爭,紛紛自發(fā)組織游行隊伍抗議,玉楹亦在此隊伍中,游行隊伍高喊口號有序前行,手中橫幅飄揚劃出愛國之心。
當(dāng)隊伍抵達執(zhí)政府大門時卻遭受警士殘忍的鎮(zhèn)壓,此一事共造成一百五十三人犧牲,三百六十七人重傷。
時卿趕到時已太遲了,玉楹躺在蕭楷之懷中已去,就如此時卿親眼所見心愛的女子一點一點逝去,一點一點變得冰冷,一點一點離開自己,無助惶恐充斥時卿的內(nèi)心,寸腸如被活生生撕裂開,讓人哀痛欲絕……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
玉楹直到死去都不知所愛之人亦愛自己。
而時卿直到心愛之人死去才知所愛之人亦愛自己。
終是瓊花一現(xiàn),刻骨銘心。
民國十三年,軍閥勢力壓迫,青年報刊被迫遷往帽四胡同辦事。適時,時卿寫“新希望”文章報刊發(fā)表,內(nèi)容言辭犀利直接,猛烈抨擊軍閥內(nèi)強外怯,文章一經(jīng)發(fā)表,引發(fā)社會各界人士認同,同時也讓袁欻琛對其多有忌憚,決定采取秘密手段。四月十號,陳俞、劉輝、周時卿等多人被捕入獄,于十一號被秘密施行槍決。
那晚,時卿靠在刺骨的墻上,望著那殘月腦中憶起一女子來。
那時,時卿對那女子情緒隱藏較深,極少有人知曉,但劉輝卻從時卿反常舉動猜測而出,便鼓勵時卿大膽表白,初時,時卿只覺自身并無長物,家世欠缺便心中自卑,不愿透露一絲情緒來,后在劉輝不斷鼓勵下,亦覺應(yīng)有所行動,便寫下封信,只待從天津返回北平便親自交與那女子,表明心跡。
可惜信并未能交到那女子手中,女子便已去了。
當(dāng)蕭楷之告知時卿,玉楹亦有意與他時。時卿心如刀割,顫巍著起身只想逃離傷心之地,卻渾身軟弱不堪,伸手扶墻支撐,心中卻痛苦不堪,彎下腰去痛哭不已,又起身跌跌撞撞向外走去,到屋外再支撐不住,癱倒在地,低頭恍惚喃語:
“原來…原來…玉楹亦…喜我,啊——”
初旭升起,時卿等人手腳拴鐵鏈,從容走出,曙光印在時卿臉上,抬眸看去覺得渾身溫暖,走入刑場,挺直腰板,抬頭望向劊子手,眼中淡然自若。
龐彪站于遠處,低頭藐視眾人,恥笑出聲:
“你說說,你們這些人值得嗎?”
“呸!狗腿子!賣國賊!”
劉輝憤慨說道,望向龐彪,眼中帶有怒火。
時卿嘴角譏諷看著龐彪,抬額說道:
“為大義而亡!為大義而滅!我死而無憾!”
隨后閉眼,心中想起那女子,欣然赴死。
“砰!砰!砰!”
依次倒地,鮮血流出,浸染刑場,幾人迎來歸途……
陳俞犧牲時,年僅二十三歲。
劉輝,二十四歲。
周時卿,二十二歲。
一只彩蝶飛來,落在已倒地的時卿肩上,只停留一瞬,隨后扇動翅膀向著遠方飛去……
————全文完————
序號解釋
①翎筠與衢溪:翎筠是蕭楷之的表字,衢溪是劉輝的表字。同僚好友之間稱呼對方表字,顯示尊重與親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