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阿尼結婚
- 克里斯汀(2024版)
- (美)斯蒂芬·金
- 9009字
- 2024-04-11 17:13:11
我還記得
在廢車堆見到它的那天,
當時我就知道,
它不是破爛,
銹蝕外衣下它有著閃亮的金身。
——海灘男孩
那個周五下午本來可以加兩小時班,但我們回絕了。在辦公室領了支票后,我們就趕到自由鎮的匹茲堡儲蓄銀行兌現。我把薪水大半存入戶頭,五十元撥入可開支票的活期存款(這樣會讓我覺得自己像個大人),另外還在手邊留了二十元。
阿尼把他的所有收入都兌成現金。
“還你。”他拿出一張十元鈔票。
“不,”我說,“留著吧,修好那堆廢鐵前你會很需要錢。”
“拿去吧,丹尼斯,”他說,“我是有借有還的人。”
“留著吧,真的。”
“拿去。”他冷冷地把錢遞給我。
我收下那張鈔票,然后也要他收下我找給他,但他不肯收的一元鈔票。
開車路過鎮上駛向李勃的小屋時,阿尼越來越神經質。他把收音機開得好大聲,先是在大腿上打起藍調的拍子,一會兒又在儀表板上敲敲打打。收音機里播的是外國人合唱團的《骯臟白小孩》。
我說:“阿尼,這首歌講的就是我的故事。”這實在不怎么好笑,但他笑得前仰后合,而且笑了很久。
總之,他就像個在產房外等消息的準爸爸。我想他是怕李勃不守信用把車子給賣了。
“阿尼,”我說,“別緊張,它會在那兒的。”
“我沒事,沒事。”他回我一個巨大燦爛,但一望即知是裝出來的笑容。他那天的皮膚是我見過的最糟的一次。我在想(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被困在阿尼·坎寧安這張膿包臉后面度過每一分每一秒,不知會是什么感覺。
“嘿,拜托別流汗了好不好?看你那樣子,好像我們開到前你就能從褲管里擠出一杯檸檬汁一樣。”
“我沒流汗。”才說著,他又在儀表板上打出一陣緊湊的節拍以示冷靜。收音機里,FM104的《點唱機英雄》節目還在播著“外國人”的《骯臟白小孩》,而下個節目《周末派對》馬上就要開始。現在回想起那年——我在高中的最后一年——我還是覺得所有事情依舊歷歷在目……同時又恐怖得像個噩夢。
“那到底怎么回事?”我問,“那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看著窗外的自由大道,好一陣子不發一語,然后突然關掉收音機,切斷了“外國人”的歌聲。
“我也不曉得,”他說,“也許是因為我從十一歲長痘開始,頭一次看見比我丑的東西。你是不是想要我這么說?這樣你是不是就能把它歸類,覺得合理了?”
“嘿,阿尼,別這樣,”我說,“我是丹尼斯,還記得吧?”
“我記得,”他說,“我們是朋友,對不對?”
“當然,關于這點我才剛確認過。”
“這就表示我們說話不用互相隱瞞,或者至少我相信好朋友就該這樣。所以我得告訴你——這不是隨便說說,我知道自己是什么樣子。我很丑,也交不到朋友。我……有時候會很孤僻,我不是故意的,只是有時候就會這個樣子,你懂嗎?”
我勉強點點頭。誠如他所說,我們是朋友,這就表示我不能敷衍鬼扯。
他也點點頭,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其他人——”他停下來,又謹慎地加上一句,“就拿你來說好了,丹尼斯。你很難想象長相對一個人有多大影響,那甚至會改變你對世界的看法。如果你長得丑又常被人笑,你就會發現要保持幽默感是件很難的事,有時甚至連保持理智都很難。”
“這心情我了解,可是——”
“不,”他靜靜地說,“你不了解。或許你以為自己很了解,但事實上并不是——你沒辦法真正了解。可是我知道你喜歡我,丹尼斯——”
“我愛你,兄弟,”我說,“你知道的。”
“也許這是真的,”他說,“我很感激。如果你愛我這個朋友,那是因為你知道我有別的特質——在這些痘疤和這張丑臉之外有某種特質……”
“阿尼,你的臉一點也不丑,”我說,“也許怪了點,可是一點也不丑。”
“總之那輛車也是。她的外表下有某種東西,某種更好的東西,我看得出來。就是這樣。”
“真的嗎?”
“是的,丹尼斯。”他冷靜地說,“我感覺得到。”
我轉入主街,我們現在離李勃那兒很近了。這時我心里突然涌出個齷齪的想法。如果阿尼他爸叫他的朋友或學生趕在他兒子之前偷偷把那輛車買走……你也許會說這樣想會不會太小人了。不過邁克爾這人可不只是小奸小詐,他可是戰爭史專家。
“我一看見那輛車,就發現了她對我的吸引力。我連對自己都沒辦法解釋,只是……”
他沒把話說完,他的灰色眼睛又迷茫地望向遠方。
“只是我知道自己可以讓她變得更好。”他說。
“你是指把它修好?”
“可以這么說……不,這樣說太沒人情味了。對桌子、椅子那種東西可以這么說,對發動不了的割草機和普通汽車你也可以這么說。”
也許他看到我挑起的眉毛,所以笑了笑,那是略帶防衛心的笑容。
“我知道這聽起來有多怪,”他說,“我很不想說出來,因為我知道聽起來很怪。可是你是我朋友,丹尼斯,我不用對你隱瞞。我不認為她是輛普通的車。我不曉得為什么會這么想……可是就是這樣。”
我張嘴打算說句日后也許會后悔的話——這句話或許可以稍微讓他清醒一點。可是就在這時,我們已經轉入李勃住的那條街。
阿尼用力地、深深地把氣吸進肺里。
李勃門前的草地仿佛比昨天更黃、更禿,也更丑。草地末端有攤看了會讓人生病的污油——那攤油殺死了原本應該長在四周的東西。因為它實在太丑陋,我甚至覺得要是往那地方看久一點,眼睛都有可能瞎掉。
那兒正是昨天那輛一九五八年普利茅斯停放的地方。
油污還在,車子卻不見了。
“阿尼,冷靜點,”我把車停在路邊說,“看在老天的分上,先別抓狂。”
我懷疑他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他臉色發白,臉上的痘疤卻變成深紫色,兩相對比下格外分明。車還沒停穩,他就已推開門跳了下去。
“阿尼——”
“是我爸,”他氣沖沖地說,“那雜種干的好事!”
他沖到李勃門前。
我追了過去,心想這麻煩到底何時才會結束。真不敢相信剛才竟聽到阿尼說他爸是雜種。
阿尼舉拳正要捶門時,門開了。羅蘭·李勃就站在門口,今天他在脊椎撐架外穿了件襯衫。面對阿尼的怒容,他看起來好整以暇,報以貪婪的微笑。
“孩子,你好。”他說。
“她上哪兒去了?”阿尼當頭就問,“我們講好的!我這兒還有收據!”
“冷靜下來,”李勃說,他見我站在臺階下,兩手插著口袋,“孩子,你朋友怎么啦?”
“車不見了,”我說,“你還敢問他怎么啦!”
“誰買走的?”阿尼大吼著。我從沒見他這么氣憤過,我想如果當時他手上有槍,一定會毫不猶豫指向李勃的太陽穴。我嚇呆了,那情景就像有只小白兔一瞬間變成了肉食動物。老天幫忙,我真擔心他會當場腦出血。
“誰買走的?”李勃溫和地學他說,“孩子,誰也沒買,她注定是你的了。我只不過是把她倒進車庫,為她換上備胎和機油。”然后他對著我們露出神秘的笑容。
“你真會逗人。”我說。
阿尼不信任地瞄了他一眼,立刻把頭撇向旁邊那間樸素的車庫。車庫與房舍間有條走廊連著,它就像這里的一切事物一樣,往昔光輝早已消逝。
“另外,既然你已經付了錢,我就不想再讓她待在外面。”他說,“這條街上有一兩個人找過她麻煩,有天晚上有個小鬼拿石頭扔她。這條街上住了不少渾球。”
他以狙擊手般的威脅眼神往街上掃了一眼。剛下班的通勤者開著他們吃油兇猛的車通過門前的街道,小孩在門前玩著捉人游戲或跳繩,有些人坐在門廊下,趁著傍晚微涼的時刻喝著飲料。
“我很想知道到底是誰丟的石頭,”他輕輕說道,“我真的很想知道。”
阿尼清清喉嚨說:“很抱歉,剛才對你那么兇。”
“別放心上,”李勃輕松地說,“我喜歡看到有人為了自己擁有或即將擁有的東西挺身而出。錢帶來了嗎,孩子?”
“帶來了。”
“那進來吧,你和你朋友都請進。我簽份證明把車轉讓給你,然后我們喝杯啤酒慶祝一下。”
“不,謝了,”我說,“不介意的話我在外面等就行了。”
“隨你的便,孩子。”李勃說完,然后向我眨了個眼。直到今天,我還是不明白那到底是什么意思。他們進屋去了,門砰的一聲帶上。魚已入網,現在可以刮鱗剖肚了。
我懷著沮喪的心情穿過走廊來到車庫前。門很好開,只是一拉開我就聞到一股怪味。就像昨天拉開那輛普利茅斯的門時聞到的一樣——油味、霉味,還有一整個夏天的悶臭。
墻上靠著一些鋤頭之類的園藝工具。另一面墻邊擺著一條老舊的橡皮管、一個腳踏車打氣筒和一個高爾夫球袋——里面還裝了幾支生銹的球桿。車庫正中央停著阿尼的車——克里斯汀。它的車身看起來足有一英里長,擺到今天這時代,就算凱迪拉克跟它比都顯得嬌小玲瓏。門外的光線剛好照在風擋玻璃的裂紋上,形成鈍重的水銀光澤。李勃說是小孩用石頭砸的,但也許是某天晚上他在海外退伍軍人協會和昔日戰友喝醉酒后,邊開車邊聊第二次世界大戰阿登戰役或朝鮮戰爭豬排山戰役時出車禍撞壞的。通過火箭筒看遍了歐洲、太平洋和神秘的東方,真是美好的舊日時光啊。不過誰知道究竟是怎么打破的……誰又在乎?但不管怎么說,現在要找塊同樣尺寸的風擋玻璃,就算是有瑕疵的舊貨也不容易了。
阿尼,你實在陷得太深。
李勃換下的那個舊車胎靠在墻角。我趴在地上查看車子底盤。一攤新滲出的黑色機油就漏在那塊已滲入水泥地面,并褪成褐色的陳年機油污跡上,引擎箱百分之百破了。而這景象完全無助于緩和我的沮喪情緒。
我繞到駕駛座旁抓著方向盤時,看見遙遠的角落里有個空罐,是個開口已被捅破的塑膠罐。罐身上明顯可見藍寶石(SAPPHIRE)機油的SAPPH字樣。
我咕噥一聲。好吧,他真換過機油了,算他行。他先放掉原來的機油——如果還有的話——再換上幾夸脫[1]藍寶石機油——這種你只要花三塊五就可以在猛瑪量販店買到五加侖[2]一大桶的貨色。所以說,我錯怪他了,好吧,羅蘭·李勃果然心地高貴,而且古道熱腸,行了吧!
我拉開車門坐進駕駛座。現在那股霉味已經沒那么重了,我想這是因為我太沮喪的關系。它的紅色方向盤很大,看來氣勢十足。我又瞥了那瘋狂的秒表一眼。最高時速一百二十英里,而不是一般的七十英里或八十英里,下面沒有公里數的對照刻度,或許當它離開裝配線時,華盛頓特區的人還沒想到要實施公制,五十五英里的危險限速以上也沒用紅線標示。那時候一加侖汽油只要兩塊九角九分,如果你住的城里碰上油價戰,那就更便宜了。至于阿拉伯國家發動石油禁運和高速公路五十五英里限速規定,那是十五年后的事了。
我想著“美好舊時光”,不自覺笑了出來。我在坐墊左下方摸到操縱椅背高低的按鈕(如果還管用的話)。前面還有部冷氣(當然不可能運轉了)、定速控制器和一臺布滿鐵銹的笨重按鍵式收音機——當然只有調幅(AM)電臺。在一九五八年,還沒人聽過調頻(FM)這字眼。
我把手放在方向盤上時,奇怪的事發生了。
即使現在回想起來,我還是不敢確定到底發生了什么事。也許那是幻象——如果是我也不奇怪。只是一度,那破爛的坐墊似乎消失了。代之浮現的是煥然一新的完整皮墊,我甚至還聞到塑膠套和真皮的氣味。方向盤上的疤痕不見了,而布滿鐵銹的金屬竟在透過車庫門照進來的傍晚斜陽下閃閃發亮。
然后,我仿佛聽到克里斯汀在炎夏的沉寂中,在李勃的車庫里喃喃對我說:老兄,咱們兜風去吧……走吧。
剎那,一切都變了。風擋玻璃上的蛛網狀裂痕不見了,或者說似乎不見了;李勃門口的草坪不再枯黃光禿,不再雜草叢生,我仿佛看見新割的整齊綠嫩的草皮。那條走廊像剛刷過油漆一樣,所有風雨斑痕全都消失無蹤。我看見(或許是夢見)一輛一九五七年凱迪拉克停在路邊,車身是深薄荷綠,黑幫風格的鑲白邊輪胎,外表沒一絲鐵銹,輪胎上的鐵蓋如鏡子般光亮。那是輛大得像條船的凱迪拉克。有什么不可能?那時候汽油便宜得跟自來水一樣。
老兄,咱們兜風去吧……走吧。
當然,有何不可?我可以開到鎮上,到那所古老的高中去——它還會在那兒屹立六年,直到一九六四年才燒毀。我可以打開收音機,聽聽查克·貝瑞的《梅貝林》,或埃弗利兄弟的《蘇茜,醒醒!》,或是羅賓·盧克的《蘇茜寶貝》,然后我可以……
我用最快的速度逃了出來。那扇生銹的爛車門打開時伴著一聲尖叫。我的胳膊肘用力撞在車庫墻上。我用力把車門關上(說實話,我真不愿再碰它一下),然后站在那兒凝視這輛即將屬于我朋友阿尼的怪車。我揉搓著胳膊肘,心臟不斷猛跳。
一切又恢復原狀。閃閃發亮的金屬不見了,新沙發不見了,車子外表的凹痕、鐵銹依舊。其中一個車頭大燈不見了(昨天我沒注意到),巨大的收音機歪歪斜斜掛在那兒。那股長年的臟臭霉味又飄了出來。
我當下便做出決定,我非常不喜歡阿尼的這輛車。
走出車庫時,我頻頻回頭——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不喜歡它在我背后的感覺。我知道這聽起來很蠢,但我真有這種感覺。那輛遍體鱗傷的老普利茅斯現在停在車庫中央,沒有一絲邪氣,也看不出任何怪異,我看見車牌上貼了張一九七六年六月一日就已失效的檢驗標簽。
阿尼和李勃剛從屋里出來。阿尼手上拿了張單據——我猜是轉讓證明之類的。李勃兩手空空,他已經把錢藏好了。
李勃說:“希望你喜歡她。”不知為何,我感覺到那種老皮條客拐年輕男孩的口氣。我真的很討厭他——他的牛皮癬和臭汗淋漓的脊椎撐架。“我想你很快就會喜歡上她。”
他那凝滿黏液的眼睛轉向我,停了一下,然后又轉回阿尼身上。
“很快。”他重復道。
“我相信。”阿尼心不在焉地說。他夢游般走向車庫,然后停下來看著他的車。
“鑰匙在里面,”李勃說,“我要你好好照顧她,知道嗎?”
“她能發動嗎?”
“至少昨晚還能發動,”但李勃邊說邊把視線轉向遠方的地平線,等了一會兒,他又用無辜的口氣說,“我想你朋友的后備廂里一定有電瓶跨接線。”
事實上,我的確有電瓶跨接線,但不喜歡李勃這樣擅自猜測,而我不喜歡是因為……我輕輕嘆了口氣,因為我根本不想被扯進阿尼和他這堆廢鐵之間,卻又發現自己正一步步被拖下去。
阿尼壓根兒沒聽到我們的對話。他走進車庫直接鉆進他的車。黃昏的斜陽照著那輛普利茅斯。我看見阿尼坐下去時沙發上揚起一陣灰塵,于是我也不自覺地拍拍屁股。他在駕駛座上呆坐了好一陣子,兩手輕輕扶著方向盤。我又開始覺得不安了,那輛車好像用某種方法吞噬了他,而我告訴自己,必須阻止這件事情發生,但又實在沒理由像個七年級小女生那樣跑過去把阿尼拉出來。
接著阿尼向前傾身,他在發動車子。我回過頭憤怒地瞪著李勃,他又仰頭看天,一副正在祈雨的樣子。
它發動不起來,絕對發動不起來。我的德斯特車況非常好,可是在它之前的兩輛車都是廢鐵(不過都是堪用的廢鐵,絕對沒有爛到克里斯汀這種程度)。我非常熟悉那種不可能起動的發動聲。我相信它的電瓶已經快從底盤下掉出來了。
嘎……嘎……嘎……嘎……嘎……嘎……嘎……
“別費力氣了,阿尼,”我說,“發動不起來的。”
他連頭都不抬,只是不斷轉動鑰匙。起動機的曲柄緩慢痛苦地扭轉呻吟。
我走向李勃。“你連多充點電好讓我們開到車廠修理都不肯,是吧?”
李勃隔著金黃的眼屎瞄我,一句話也沒說,然后又抬頭查看下雨的可能。
“也許這車根本就發動不了。昨晚你大概是找了幾個朋友把它推進了車庫——如果你這種糟老頭也有朋友的話。”
他轉過頭來看我。“孩子,”他說,“你什么都不懂,乳臭未干的小鬼,等你像我一樣打過幾場仗——”
“去你的打仗!”我說完后走向車庫,阿尼還在試著發動他的車。我想這難度大概跟用吸管吸光大西洋的水,或者搭熱氣球到火星去差不多。
嘎……嘎……嘎……
再這樣下去,等那積滿凝垢的電瓶中最后一絲電力都被吸光時,就連曲柄扭動的發動聲都聽不到了,到時就只剩雨天鄉間小路或偏僻公路上的棄置車輛最常發出的聲音,也就是鈍重、了無生氣、宛如死亡般的寂靜。
我拉開駕駛座車門說:“我去拿電瓶線。”
阿尼抬頭看我。“我想她會為我發動的。”
我感覺自己的嘴唇咧出不信任的微笑。“我還是去拿好了,以防萬一。”
“當然,你堅持的話。”他敷衍地答道。然后我聽到他用低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自言自語:“來吧,克里斯汀,給點面子?”
幾乎同時,我的腦中又浮現出那句話——老兄,咱們兜風去吧……走吧。我不禁打起哆嗦。
他再次轉動鑰匙,我等待著一片死寂,可是這次聽到了引擎轉動聲。它轉了幾下,又停了下來。阿尼繼續轉動鑰匙,這次曲柄越轉越快,然后引擎突然逆火,砰的一聲巨響,仿佛有人在這密閉車庫里點玩具炸藥。我嚇得跳起來,但阿尼無動于衷。他已迷醉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當我的車發生這種情況時,我會臭罵幾聲。臭婊子是永遠的經典罵詞;賤貨也不錯;要不然至少也會說,真是狗屎!我認識的每個人都這么做,而且我想這些都是從大人,尤其是父親那邊學來的。
做母親的通常會留給子女比較實際的建議,比如:如果一個月剪兩次腳指甲,襪子就不會破那么多洞;來路不明的東西不要亂撿;多吃胡蘿卜對你有好處;等等。可是從父親那兒學到的東西感覺就像魔術、護身符,或是具有特殊力量的詞。比如說,當你的車發動不了,那就罵它……而且千萬記得把它當女人罵。如果追溯到七代前,你說不定會發現你的某個祖先也在英國薩塞克斯郡或捷克布拉格的窄橋上罵他那頭死不肯動的驢,而且罵的不外乎天殺的婊子之類的。
可是阿尼沒罵他的車。他只是很有耐心地低聲勸著:“動一動嘛,娃娃,幫個忙好不好?”
他再轉動鑰匙。車子顫抖兩下,然后又一次逆火,接著就真的發動了。那聲音真嚇人,聽起來八只活塞里只有四只還能運作,不過畢竟是發動了。我幾乎不敢相信這是事實,但我沒有站在原地或沖上去和阿尼討論,因為車庫里很快就彌漫著青煙和火星。我立刻躲到外面去。
“她發動得好好的,是不是?”李勃說,“也不必動用你寶貴的電瓶線了。”
我不曉得該怎么回答。說實話,我還真有點不好意思。
車子慢慢滑出車庫。那場面實在荒謬得讓你想笑想哭或至少做出點反應。我幾乎不敢相信它有那么長,簡直就像個視覺幻象。而坐在方向盤后的阿尼小得快看不見了。
他搖下窗向我揮手,我們都得提高嗓門才能讓對方聽到自己說的話。我發現阿尼的女友克里斯汀還有個新的致命傷——它的聲音簡直就像雷鳴,看來阿尼非得盡快給它換個消聲器不可。從阿尼坐進那輛車后,我腦中賬本的汽車欄上,數字已經跳到了六百多塊——這還不包括換那面風擋玻璃的錢。天曉得那樣一塊玻璃要多少錢!
“我要把她停到達內爾那里去!”阿尼大吼著,“他在報上的廣告說,在那里租個車位一周只要二十塊錢。”
“阿尼,那種地方付二十塊停一周太貴了!”我吼著回答。
達內爾自助修車廠坐落在一片四英畝[3]大的廢車堆置場旁。那可真是個童叟必欺的地方,我去過那兒幾次,一次是替我的德斯特買個起動器,另一次是替我的第一輛車——一臺福特水星換化油器。達內爾是頭肥豬,他以嚴重的氣喘聞名鎮上,卻仍舊煙酒不離口。他痛恨自由鎮上每一個青少年車主,但這并不能使他免于奉承并欺騙他們。
“我知道,”阿尼在引擎怒吼聲中大叫,“我只停一兩周,到我找到更便宜的地方為止。丹尼斯,我總不能這樣把她開回去,我爸媽會昏倒的!”
這倒是實話。我開口還想勸他點什么——也許叫他在事情不可收拾之前趕緊停止這瘋狂舉動,但還是閉上了嘴。這筆交易已經完成,我還能說什么?況且我也不想跟那消聲器壞掉的引擎較量嗓門,我已吸夠了它排的廢氣。
“好吧,”我說,“我跟你走。”
“好極了,”他笑著說,“我要繞胡桃樹街和洼地街,避開主要街道。”
“好吧。”
“謝了,丹尼斯。”
阿尼掛上前進擋,這輛普利茅斯踉蹌地往前爬了兩英尺,然后差點熄火。阿尼輕踩油門,克里斯汀頓時排出一堆黑煙。這輛普利茅斯慢慢從李勃的車道爬上馬路。他踩剎車時,只有一邊剎車燈會亮。我腦中的修車賬本上又加了五塊錢。
他向左打方向盤,駛入正路。消聲器的殘體幾乎磨到柏油路面,它一路走還一路掉鐵銹。阿尼再催油,引擎咆哮得更囂張了,那聲勢簡直就像示威的難民群眾一樣。對街鄰居都來到門廊上或走到門口,看看外面到底發生了什么大事。
克里斯汀帶著怒吼狂吠,以時速大約十英里向前推進。它排出帶著油臭的青煙,在低空聚成小小的云朵,在八月柔和的黃昏中飄蕩著。
又走了四十碼[4]遇上紅燈后,它熄火了。一個小鬼騎著蘭令牌自行車超過阿尼的車。只聽遠處飄來一句無禮的吼叫:“把它扔進垃圾處理機吧,老哥!”
阿尼握拳伸出窗外向那小鬼揮舞,并向他比畫中指。又是第一次——我沒見過阿尼對別人做這個動作。
車子再發動時,引擎一連猛咳幾聲,并連連逆火放黑屁。聽起來仿佛有人在自由鎮上剛引發一場槍戰,我拼命咽口水。
馬上就會有人報警,那些惹人厭的公仆會以駕駛未注冊車籍以及車輛未經檢驗為由把阿尼帶回局里——或許再加上妨害安寧和污染空氣的罪名。
克里斯汀又爆了最響的一聲——幾秒鐘后那聲響還回蕩在街頭,仿佛有人引爆了一顆迫擊炮彈——然后慢慢向左轉入馬丁街,這兒離胡桃樹街大概還有一英里。金色斜陽漸漸轉紅,慢慢消失在地平線。我看見阿尼把胳膊肘架出車窗外。
我懷著滿腔怨氣,回過頭看李勃,一心想詛咒他下地獄。我說過打一開始就對他沒好印象。可是我看見的景象令我全身僵冷。
李勃在哭。
那光景真是既奇怪又恐怖又令人憐憫。我九歲時,家里有只名叫“牛心上尉”的貓被UPS快遞貨車撞傷了。我們送它到獸醫那兒去——我媽沒辦法開快車,因為她滿眼都是淚水,我和牛心上尉坐在后面。它躺在紙箱里,我不斷告訴它,到了獸醫那里就會沒事了,可是即使像我這么笨的九歲小孩也知道它永遠不會沒事,因為它腸子都露出來了,肛門不停流出的血和屎弄臟了它的毛。它就要死了。我輕輕撫摩它,它則輕咬我的虎口最敏感的地方。痛苦是很不幸的,可是絕望的同情更糟。從那之后,我就很少再有那種感覺了,我想那是世上最不人道的心靈折磨。
李勃站在他那禿黃的草地上,距離普利茅斯留下的油污不遠。他拿出一條老人用的那種大手帕,低著頭慢慢擦眼淚,淚水在他臉頰上閃閃發亮,乍看之下會讓人誤以為是汗水。他的喉結上下動個不停。
我把頭撇開,假裝看他那空洞的車庫,我實在不愿看到老人哭泣的樣子。很久之前,他的車庫里一定堆滿了東西——當然墻角那些雜物是一部分,最主要的就是他那輛占滿空間的大車。而現在墻角的雜物將車庫反襯得更顯空洞,空得就像掉光牙齒的口腔。
李勃的情形就跟他的車庫一樣糟。我再回頭時,他已幾乎恢復自制。他的眼角不再滲出眼淚,手帕也塞回老人褲的口袋。但他的臉還是那么蒼白——非常非常蒼白。
“終于走了,”他用沙啞的聲音說,“總算了了一件事。”
“李勃先生,”我說,“我希望我朋友也能說出一樣的話。你大概不知道這輛車給我朋友和他家人帶來多少麻煩——”
“滾吧,”他說,“你像只喋喋不休的綿羊,只會咩咩咩。我想你朋友比你懂事多了。快滾吧,或許他會需要你幫忙。”
我走向我的車。我也不想在李勃面前再多待一秒鐘。
“你只會咩咩亂叫!”他在我背后追著罵,這讓我想起熱血青年合唱團的一首歌——我是一曲歌手,一曲走遍天下,“你還沒有你外表一半成熟。你屁也不懂!”
我鉆進車里開車走了。轉入馬丁街時,我又回頭望了一眼。李勃還站在他的草地上,禿溜溜的腦袋反射著斜陽。
事情后來的演變證實他說的是對的。
我真是屁也不懂。
注釋
[1]夸脫,英文quart的音譯,英、美計量體積、容積的單位。1英夸脫等于1.137升。在美國,1液量夸脫等于0.9464升,1干量夸脫等于1.101升。
[2]加侖,英文gallon的音譯,英美制容量單位,英制1加侖等于4.546升,美制1加侖等于3.785升。
[3]英畝,英美制地積單位,1英畝等于4840平方碼,合4046.86平方米。
[4]碼,英美制長度單位,符號yd。1碼等于3英尺,合0.9144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