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理來說，被負責保護知事安全的SP當場抓獲的槍手應該會對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認不諱。
——畢竟他是被當場抓獲的啊，是毫無疑問的“現行犯”。
他根本沒有任何狡辯的余地。
他應該也知道狡辯自己沒殺人只會讓別人覺得他不思悔改，完全不值得同情罷了。
然而事實就是這樣奇妙。
被警備警察當場抓獲的槍手無論如何也不愿意承認自己開槍刺殺了東京都知事西場紀江，無論警察們怎么審他，他來回都是那幾句車轱轆話“我沒有殺人”、“你們抓錯人了”……
由于本案事關重大，從東京地檢來的本部系檢察官全程參與了審訊，并對案件的調查工作進行了指導，包括對槍手作案動機的挖掘、試圖拼湊出完整的證據鏈等……
在警方看來，本案完全沒有什么疑點，兇器、動機，一切的一切都很完備。
完全可以就此結案，將人交給檢方準備上庭事宜。
可來自地檢的本部系檢察官卻對此頗有意見，覺得案件另有隱情，三番五次地將搜查本部的總結報告打回來，還險些和搜一的管理官發生肢體沖突——他從頭到尾只有一個簡單要求，那就是警方需要得到槍手的口供，讓他承認自己確實刺殺的西場知事，把案件坐實。
可無論警方怎么努力，被抓的男子就是不愿意松口，咬死了自己沒殺人……
案件偵破工作一時間就這么僵住了......
二零一四年十月二十八號，新宿站西口的信玄燒烤店。
下了班的赤松請自己在搜一的朋友加藤在這里吃飯。
自從夏天的那場悲劇以后，他們兩個人有一段時間沒見過面了。赤松驚訝的發現，加藤竟然把剃成了寸頭，現在看上去活像剛從監獄里刑滿釋放的犯人。
問他是哪根筋搭錯了。
他只是自己懶得繼續打理，干脆剃了個干凈。
此外，加藤對赤松請他吃飯一事十分驚喜。
“——大手筆啊赤松，怎么回事，今天竟然想起來請我吃飯？有事兒需要我搭把手？”望著服務員端來的大盤生和牛，加藤激動地搓了搓手，“今天注定能美餐一頓了！”
“我非要有事兒找你幫忙才會請你吃飯嗎？你把我想的也太壞了。”坐在寸頭男人對面的赤松白了他一眼，端起冰鎮檸檬水啜飲一口，“還有，你哪天晚上不美餐一頓？縱觀整個搜一，應該只有你吃遍了整個東京吧？”
“夸張了啊，我可沒吃遍。而且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們搜一可是出了名的工作量大，一天到晚忙的兩腳不沾地。我今天午飯就是用杯面湊活的，”說到“忙”這個字眼，加藤眼前一亮，“你呢赤松，新工作環境怎么樣？”
作為赤松的好友之一，加藤第一時間就聽說赤松將被調到了一個遠離本廳的“文件分揀中心”工作了。他本來還想抽空去看看所謂的“分揀中心”到底是個什么東西，結果西場知事的案子一出，本廳里的所有警察都忙的團團轉，赤松也一直沒有擠出時間。
“不好不壞，比本廳要亮堂不少，就是位置有點偏僻。附近沒有地鐵，只有一個公交站，后面是河，早晨經常見有人沿著河岸邊的步道晨跑。”赤松聳了聳肩，“順帶一提，我正在考慮雇一個園丁，叫他把前后院的雜草清理一下，然后就能當別墅住了。”
加藤一聽就樂了：“園丁？別墅！？你認真的？你打算提前過退休生活了？”
“怎么可能是認真的！我這是在陰陽怪氣，你是真聽不出來還是在裝傻？”赤松搖了搖頭，“實話是，那里就是個鳥不拉屎的破地方，仿佛身處還沒有文明開化的難民營……”
“巴勒斯坦？”
“海地。”
加藤笑的更開心了：“我倒是可以理解你現在的心情，對于東大的金表組而言，這樣的人事變動就好比從天堂跌到地獄吧……赤松，你知道有不少人都在看你笑話吧？”
“打住。”赤松連忙插嘴道，“你可別再說我是金表組的了，你知道我和那些人合不來。”
“知道是知道，但這并不能改變的你出身啊。”
“出身？”赤松笑著搖了搖頭，“加藤，我可不是政法系畢業的，你得知道，哪怕同是東大畢業，政法系出身和其他系出身在本廳的待遇也完全不一樣，這之間可是隔著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的。
東大排擠其它大學出身的，政法系又排擠其它專業出身的，就拿我來說吧，那些政法系的混蛋心里想的都是讓我給他們打雜，臟活累活我來干，功勞和榮譽都是他們的，去他媽的——單從這方面講，櫻田門的權力斗爭可要比永田町更激烈，畢竟永田町信奉‘世襲制度’，在原則問題上根本沒得吵。”
“即便如此，你還是東大的高材生，這一點不會有人否認，也沒有人敢否認。”加藤用吸管兒吸了一口西瓜汁，“你知道本廳的警察背后是怎么說你的吧？他們都說正因為你有東大的背景，你才能夠在發生了‘夏天那件事兒’之后幸存下來——要是換做是他們，不是被打發到地方工作就是被懲戒解職，肯定死路一條，絕對沒辦法在本廳繼續呆下去。”
“我知道。”赤松點了點頭，“這一點我得承認，他們說的很對。我無可辯駁，我就是吃了身份背景的紅利……”
雖然赤松并非政法系出身的嫡系，但他再怎么說也是東大生，所以這就涉及到了一個很敏感的問題。
如果東大出身的職業組精英會因為犯錯而被本廳無情解雇，那就等同于是開了一個對東大派十分不友好的先例——這個先例一開，鬼知道以后會有多少和赤松一樣出身東大的精英警察會因為類似的理由被趕出警隊中樞……
道理很簡單，對于東大派來說，這個先河無論如何都是不能開的，所以，在這場漩渦里，想要保住赤松，并讓他繼續留在本廳任職的警察，基本上都是東大出身——其中就包括刑事部長森川治行。
但是要知道警視廳和隔壁的警察廳里可不只有東大派這一個派系，別的學校出身的警察官僚都在虎視眈眈的盯著犯了大錯的赤松，他們的目的就是不希望東大派能夠如愿把赤松留在本廳——這就是身為金表組的赤松沒辦法確定自己還能不能留在警隊的原因，因為想把他掃地出門的人可不在少數，這些人希望能夠借赤松開創一個“金表組”也會被懲戒解職的先例，讓東大派也吃點苦頭。
所以影響赤松命運的，并不是什么私人恩怨，而是放不上臺面的派系斗爭……
好在是最后的最后，斗爭雙方各退一步，赤松留在了警視廳，不過卻被外派了。
“所以我覺得吧，能離開本廳也是好事，畢竟你知道咱們的同僚來自四面八方，哪個大學的都有，彼此拉幫結派，人前一套背后一套，尤其是你們職業組，破事兒那么多。”加藤將手伸向烤爐上的鐵網，“嗯，熱度夠了，你吃啥？”
“都放一點兒唄。”赤松回答。
“好。”加藤拿起金屬叉子，往貼網上擱肉，一邊擱還一邊說，“你知道，我之前也犯過錯誤，還差點害的嫌疑人丟掉性命。那段時間我整個人都不好了，我開始畏懼上班，我真的擔心突然間高層就會下達一道命令，把我踢出本廳。我好歹也是個大男人，竟然會害怕！尤其是當我踏進本廳的一樓大廳，那種迎面而來的壓力可不是蓋的……
嘖嘖。你會覺得每個和你擦肩而過的人都會在背后議論你，那種滋味可不好受呢。西方人總是說我們日本人既‘敏感’又‘脆弱’，我之前還覺得這是外國佬在抹黑我們，經歷這件事情之后我心里想的都是‘的確如此’。”
“那是你。”赤松說道，“我倒覺得沒什么。”
“真的？”加藤瞇起眼睛，上下打量著赤松。
赤松則是很坦然地望著加藤，表情沒有變化。
“嗯，看樣子這事兒還真對你沒什么影響……”加藤瞇著眼睛，“該怎么說你好呢？鐵石心腸？我的意思是，畢竟你有七名下屬在行動過程中殉職了，你就沒有一點兒觸動嗎？你不想抓到他們嗎？”
“當然想！但是正如你所知道的那樣，那伙人已經離開日本了。”赤松聳了聳肩，“而我也被調離一線了……不過我相信他們會回來的，在此之前，我也得想辦法回到一線才行。這樣我才有機會夠到他們，”說完，赤松波瀾不驚地喝了一口檸檬水，“為此，森川部長說什么，我就會做什么。哪怕他讓我去翻夜壺，只要我能回去，我也會去做。”
“你也不要太勉強自己了——畢竟不是你的錯，是那個線人被買通……你沒辦法預料到這件事情。而且當初如果本廳給你提供支援的話，說不定事情就會有所不同……”
赤松噘了噘嘴：“——少廢話，快翻面，別烤糊了。”
一句話將加藤給搪塞了過去。
“總之。”加藤一邊給肉片翻面一邊說道，“森川部長不是都說了嗎，你還是警視廳的一員，沒有被下放到地方，只不過去了別的地方工作而已——而且啊，那個所謂的‘文件分揀中心’，嚴格來講可是直屬于部長本人的，你還相當于升職了呢。別看我是搜一的，一年到頭能和部長面對面說幾回話啊？頂多就是在走廊里見到他老人家，鞠個躬問個好，他再不咸不淡地‘嗯’一聲，這就算完了。”
“還有，我現在可是羨慕你羨慕的緊，我忙的兩腳不著地的時候，你還能靠在辦公椅上喝茶，即便這樣還有工資拿，還有福利領……”
“——要不咱倆換換，你去中心做那個‘主管’，我去搜一做個腳不著地的小警察怎么樣？”
加藤抬頭，嘿嘿一笑：“那可不成，咱們倆可不一樣，你掉進坑里還能有人撈你，我要是掉進坑里可就得在坑底下呆一輩子了……畢竟我就是一個普通大學畢業的警察，起跑線就被你落下了一大截。然后再從地方一步一步地擠進警視廳，這要是下去了，這輩子就上不來了。”
烤肉在烤盤上滋滋作響，肉類被加熱后特有的醇正香氣頃刻間便溢滿雅間。
聞到這個味道，任誰都會胃口大開吧。
此時，加藤拋出了一個新的話題：“——說起來，你的那個女下屬怎么樣？聽說還是個未成年美少女，你還真是女難之相啊。”
赤松抬起眼簾，盯著加藤問道：“這種胡話你也信？你聽誰說的？”
“廳里都是這么傳的啊。我就是轉述一下。”
“首先，她不是未成年，她今年二十四，就小我兩歲，是絕對意義上的成年人；其次，我和她僅僅是上下級的關系，別造黃謠。”
“原來如此。”加藤點了點頭，繼續埋頭烤肉，“我就說嘛，正直的赤松絕對不是那種會對未成年出手的惡棍警察……”
赤松突然有些好奇：“我倒是想聽聽廳里的警察都是怎么說的？”
“也沒什么特別的，就是說你身邊出現了一個‘洋娃娃’，一個個頭很小的未成年少女，和你關系不一般，勾肩搭背的，又說你不但沒有遭受懲罰，反而去世外桃源享清福去了。”加藤聳了聳肩，“類似就是這些廢話，不過你不用放在心上。那些人現在都戴有色眼鏡看你，從他們的嘴里聽到這種話并不奇怪。”
“——她？洋娃娃？”赤松聽完之后就樂了，“她才不是什么洋娃娃，她就是個深水炸彈，如果丟在警視廳會立刻引發海嘯的那種。”
“深水炸彈？她知道你這么形容她嗎？”加藤饒有興趣地問道。
“當然不知道！”赤松放下玻璃杯，繃直腰桿，“我問你，本廳怎么會知道分揀中心的事情？這也太奇怪了，難不成有人專門跑去看過我的處境？”
“你知道的赤松。”加藤從烤網上夾起一片烤好的肉放進了赤松的碗里，“本廳沒有秘密，至少對我們而言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