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川治行雖然基本沒有說出什么中聽的話，但是他最后給赤松提出的那個建議非常有用。

他建議赤松去尋找那些和他一樣黑料纏身的警察。畢竟也只有那些和他一樣沒有退路的警察才會接受這樣一份奇怪的工作——在警視廳以外的駐地去做文件分揀工作，主業是文件歸檔，有時間了可以查查案子，完全沒有上升空間，甚至連自己的上司都不知道這份工作能夠干多久，有沒有可能會被本廳裁撤……

聽上去確實很不理想。

——不理想……

這個說法還是蠻委婉的。

換句話來形容就是“沒有前途”。

又或者說“仕途黯淡”。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遺留在了極地荒原，除了“勉強生存”以外，日子沒有了任何盼頭。

總而言之，但凡是腦袋正常的警察都不會拋下自己目前的工作跑去和已經在本廳“臭名昭著”的赤松工作，這純純是在犯傻！

果不其然，當赤松照著名單上的電話一通接一通的打過去，接到電話的警察不是冷漠的拒絕他就是以為他瘋了，還有的人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立刻掛斷了電話。

畢竟本廳上下四萬三千多個警察都清楚，赤松將在夏天捅了一個大簍子，他的“愚蠢”害死了他的七名下屬，雖然兜里揣著名為“精英組”的護身符，可還是有可能會丟掉工作，他現在就是一個活脫脫的掃把星，沾上他準沒好事兒。

“——該死的！”

赤松打了一圈兒電話，沒有一個人答應為他工作。

當然赤松也能理解同僚們的冷漠，如果立場對調，有一個麻煩纏身的警察突然打來電話想要邀請自己一起工作，自己肯定想都不想直接拒絕，如果哪天心情不好恐怕還會嘲諷那個警察幾句……

畢竟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沒有人會主動往低處流。

人事檔案里的電話都打完了，沒有一個人接受赤松的邀請，這倒不是因為赤松是一個糟糕的談判者，而是在處于明顯劣勢的情況下，公平的談判從一開始就無從談起。

在赤松看來，森川治行給出來的這些人事檔案壓根兒沒有一點用處。

是的，這里面的現役警察的確存在一些黑料，比如說工作上存在過什么失誤，個人工作作風有問題，行為或者品行不端，打過法律的擦邊球——但他們在最后都毫無疑問地保住了自己的飯碗，他們只會更會珍惜起自己這來之不易的機會，怎么可能會和赤松出去鬼混呢？

“該死。”

赤松放下手機，開始盤算著接下來的行動。

現在是中午兩點鐘，距離刑事部長森川下班還有三到四個小時，距離最后通牒僅剩三個小時。

如果逾期，那就是遞交辭呈的事兒。

但如果在此之前同意了森川部長的要求，他又沒有找到任何能和他一起工作的同僚，那他到時候就是光桿司令——一個人要怎么分揀文件？就算他能勉強完成既定的工作量，也絕對不會有時間像一線警察那樣出外勤了。

那這份工作還有什么意義呢？既沒辦法留在警視廳，又沒辦法出外勤，無法破案，沒有功績，回不了本廳，升不了職，每天蹲在一個誰都不知道地方像快遞員一樣分揀那些有可能誰都不會看的文件，永無出頭之日……

這樣的生活遠比遠調他鄉更加悲慘，到時候他就會成為名副其實的“金表組之恥”。

那還不如直接辭職不干，畢竟對赤松這樣的人來說，勉強求生與死無異。

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同意森川治行的要求，他還是需要遞交辭呈。

“這也太離譜了。”

赤松將森川給他的人事報告收進檔案袋，權衡再三后給他去了個電話。

——赤松不知道森川會做出什么反應，也許他會“大發雷霆”，也許他會覺得赤松“能力不足”，但是無論如何，赤松都不打算向他隱瞞“他沒有找到任何幫手”這個事實。

“你的意思是他們都明確拒絕了你？”電話那頭的森川聽到這個消息后笑了出來，就像是一下子年輕了十歲，“我能說什么呢？你不僅是一個糟糕的談判者，人緣也差得要死，你到底是怎么在警視廳工作這么多年的？我們處在一個人情社會，在你落難的時候竟然沒有一個人向你伸出援手？你真叫人感到悲哀?！?

人事報告里的人會拒絕赤松倒是在森川的意料之中，因為森川治行壓根兒就沒指望他挑選的這些人可以接受和赤松一起去警視廳以外的地方工作，所以赤松根據人事檔案拉攏下屬的計劃注定會失敗。

換句話說，森川之所以會給赤松這些人事檔案，就是為了讓他被屢次拒絕。

其實森川心里早就有了一個合適的人選，但是他擔心這個人選赤松會看不上，所以才會將一堆“明顯不合適”的人選塞給赤松，讓赤松遭受一些打擊，從而讓他降低心理預期，然后再趁勢將他真正選定的人選拋出來，給赤松一個“別無選擇”的假象。

這就像是街頭魔術師經常表演的那種“三牌戲法”：隨便挑一張牌，最后總能挑中需要的那一張。

不過森川之前還擔心赤松會請求他在警視廳內部的朋友和他一起干。

就比如他之前的那個手下若村南。

現在看來，這個擔心實屬多余。

夏天的事件讓赤松將的名聲跌落谷底，就連他以前最親密的戰友都棄他于不顧了。

——又或者是，他不想把自己的朋友拖進糞坑。

赤松也有理由的：“畢竟我在警視廳出了名，上面對我的處分還沒有公開，我還是有可能被退職，不會有人愿意和我蹚渾水的。”

“嗯。好歹你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鄙◤淖肋叺墓P記本里取出一張紙條，“不過你得知道，你一個人根本顧不上那些工作，你是主管，你需要保證‘分揀中心’的正常運作，在我看來，光是應付日常工作就足以讓你精疲力竭了，幫忙處理刑事案件更是無稽之談，這不是單打獨斗能完成的事情，你需要有幫手。”

“是的，您說得對，部長，我會再想想辦法?！?

森川覺得此時正是拋出橄欖枝的好時機，于是低頭看了一眼紙條上的文字：“我可以再向你推薦一個人，不過她并不是我們警隊的正規職員，所以我一直很猶豫，最終也沒有把她加進給你的人事檔案中去……但是眼下你似乎也沒有什么別的人選了對吧，不如考慮考慮她看看。”

“當然。我洗耳恭聽?！背嗨苫卮稹?

“她叫出云千鶴，目前住在野方二丁目四十八番地七號，是個低層公寓，二樓三室。我不知道她的電話號碼，所以你最好直接去找她?！?

“好的，還有什么我需要知道的事情嗎？”

“她不太好相處。”森川回答道，“而且她最近過得很不順利，所以我建議你謹慎對待……”

XXX

這對出云千鶴來說本該是平平常常的一天。

今天她得到了一天難得的假期，不用去附近的超市里打工賺錢，于是她昨天晚上跑到了附近的酒吧泡了一整晚，直到凌晨才返回家中，然后一睡就是一上午。

她大概在中午一點左右自然醒來，然后躺在床上發了好一會兒呆，半個小時以后才下床。

她肚子空空，準備給自己做點什么吃，可打開冰箱之后才發現冰箱像往常一樣空空蕩蕩，她又想著點外賣，但是對于她目前的境況來說，點外賣有些過于奢侈了。無奈之下，她只好給自己泡了杯方便面，小桶裝的那種。

廚房的櫥柜上還放著一整箱，算是在超市打工得到的某種福利，都是囤積在倉庫里的陳貨，馬上就要過期了，賣也賣不出去，所以干脆送給辛苦工作的員工。

當然也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超市的胖老板對出云千鶴的嬌小身材頗具好感，所以才會對她施加一些小恩小惠，以博取她的認同和親近——這些千鶴都清楚。

當然，她才不會對一個四十大幾歲奔五十還有兩個女兒的油膩老男人感興趣，不過既然他主動要送她東西，那不收白不收。

千鶴在等待泡面泡好時順便去廚房點了一根煙，因為她實在找不到自己把打火機丟在哪兒了，也許是昨天晚上丟在了酒吧里，不過這不重要，只要有煤氣灶，就有火，只要有火，就能點煙。

一根煙抽完，泡面差不多也泡好了，她往餐桌上一坐，掀開杯面的蓋子，用叉子卷起面條塞進嘴里，用力一吸。面條的尾端甩著紅色的湯汁溜進了她的嘴里。

就在此時，她家的大門非常不合時宜地被人敲響。

“咚咚咚。”

千鶴愣住了，沒有馬上起身去開門，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

因為她真的不知道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她。

“咚咚咚。”

因為沒有回應，門外的人又敲了一遍門，這一次顯然比第一次的力道更重，聲音也更大。

而出云千鶴還是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但是大腦已經開始飛速運轉。

——好吧，誰會在這個時候來找我？

她給自己提出問題，然后試圖圍繞這個問題尋找答案。

傾慕她的那個超市老板？

不，不對，他現在應該還在上班，不可能來打擾她的生活。

而且更重要的是，千鶴特意沒有讓他知道她住在哪里，她對此非常謹慎。

也許是負責監督她的警察。

的確，她昨天晚上徹夜未歸，電話都被打爆了，但是她已經向那個煩人的家伙解釋了自己的行蹤，她只是被口頭說了幾句，結尾還跟上了一句“下不為例”。所以千鶴覺得這應該不是什么問題。

外賣？

不，她沒點外賣。

那就是快遞。

她的確在網上訂購了一些生活用品，不過她從來不在互聯網上留下自己的真實地址，她從來都是叫快遞員把快遞送到附近的便利店，自己再過去取。

“會是誰呢……”

種種可能性被排除之后，千鶴拖著沉重的身體，躡手躡腳地走到玄關。

恰在此時，門外又傳來“咚咚咚”地敲門聲。

“——是誰？”

門外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請問是出云千鶴小姐嗎？我的名字是赤松將，我想和你談談。”

赤松將？

千鶴對這個名字稍微有點印象，但是又好像從來沒聽說過……

“我不認識你?！鼻Q完全沒有給陌生男人開門的打算，哪怕她此時此刻就站在門邊，左手握著門把手。

“是的，我之前也不認識你，可是我想和你談談，我能進去嗎？”

“老實說，不能，因為我不認識你。而且我剛起床，還沒穿衣服。”

“哦，好吧……我在外面等一會兒。這件事情在外面談并不方便，如果你能放我進屋我會很感激你的?！?

聽上去很詭異，聽說尾行犯經常也會用這番措辭欺騙受害者。

“你想聊什么？”

“有關工作的事宜……我想給你提供一份工作?！?

“我有工作了?！?

“我知道，不過我能提供的工作對你來說更好……”赤松停頓片刻，“不好意思，能不能讓我進去。我是警察，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是警察？”

“是的。”

千鶴思忖片刻后打開家門，不過并沒有放下門上的防盜鏈，只是給外面的男人打開了一條小縫。

赤松以為千鶴沒穿衣服，于是紳士地將頭移向一邊。

“讓我看看你的警察證。”

“好的?！背嗨扇ッ馓卓诖锏木熳C，然后伸長了胳膊遞給門里的千鶴，仰著頭，就好像天上正在掉金子。

“你可以看我?！鼻Q翻開赤松的警察手冊。

赤松聞言低下頭，發現門后的短發女性其實穿著衣服：“你剛才說你剛起床還沒穿衣服……”

“我在騙你?！背鲈魄Q在對比了一下門前的男人和警察證上的照片之后，確定了他的身份，隨后把證件還給了他，“失望了？”

“當然沒有?！背嗨砂櫫税櫭济?，“我能進去了嗎？”

出云千鶴依舊沒有卸下防盜鏈：“你說要給我一份新工作?！?

“是的?！?

“我要做什么？”

“很多事情?！?

“賺得多嗎？”

“總比在超市里打零工來錢快，而且更穩定，不過……”

“不過？”

“有風險。”

“例如？”

“我是警察，需要對付罪犯，而罪犯總是很危險?！?

“我也是罪犯?！闭f完，千鶴向著門縫伸出自己的右腿，她提起長褲，露出腳踝，“我也很危險?！?

顯而易見，她的腳踝上戴著電子鐐銬。

一般人可是不會戴這種東西的。

“我知道?！背嗨牲c了點頭，“所以我才來找你?！?

出云千鶴猶豫了片刻，卸下防盜鏈，打開門請赤松走進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