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衙的班房內

將全身清洗了幾遍的裴寂靜靜坐在板床上，眼神渙散，似乎是在想著什么。

對離開后發生的后堂對話，他自然是一無所知。甚至連宋曦認為他應該知道的，背后那一道刀傷的來歷，他也不知道。

那身正式差役的衣服被他隨手放在床上。

一會兒后，他從沉思中退了出來，眼神一動，低頭看向那身正式差役的服裝，腦海中閃過宋曦剛剛對他說的話。

從宋曦的表現來看，他能確定，他應該會有幾天的緩沖時間。

想到這里，他的臉上泛起了一絲計謀得逞的笑意。他最擔心的就是他一進城，幕后黑手再次將他變成一具尸體，不給他任何緩沖的時間。

他不確定幕后黑手是否有這樣的能力和手段，他只能選擇給自己加碼，要對他動手可能會付出更大的代價。

而只要稍微等幾天，多余的代價又不需要出了，他相信那些人會做最有利的選擇，畢竟他插翅難飛。

所以他選擇了拖著兩具豬妖尸體大搖大擺的從城內穿過，處心積慮的營造著一切。

轉頭看了看窗外，熱烈的氣氛此時還沒有散去，人聲依舊鼎沸。

這些聲音沒辦法讓他從漩渦中掙脫出來，但是卻可以讓那些人猶豫！對他而言這已經足夠了。

裴寂冷笑著回想著他所見到的一切和腦海中的記憶，洞穴內規律的風化人骨和幾乎都是屬于臨時差役的衣服；

在靠近泰平城內十數里的范圍內，記憶里的這片農田，每一季都能正常出產作物；

幾乎不會受到妖物騷擾的泰平城和卻又妖災屢現的村鎮。

在裴寂繼承的記憶里，前身以前住在村鎮時，經常會遇到一些妖物的襲擾，在村鎮進行守衛的鎮守使也會出戰，或多或少能有一些戰果，留下那么幾具妖尸。

在山洞里，因為記憶的大面積缺失，他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在那，只是從兩頭豬妖的對話來看，他應該是被人送過去的。

“那，那個人，又或者說那些人，是誰呢？”這是裴寂當時迫切需要知道的問題，究竟是誰想他死。

但是現在，山洞內的事實有了，山洞外的理由也有了，這具身體就是親歷的代價之一，宋曦能準確的知道他落在了豬妖的手里。這么多細節，他無論如何也應該想明白了。

要是現在還想不明白，他就應該和原主一樣，好好練武，乖乖等著再次做“點心”。

以外城的居住名額和俸祿為誘餌，在各村鎮吸引人加入府衙做臨時差役，集中訓練一段時候后，以除妖的名義帶著眾人去深山中，將他們送給妖物做“點心”。

以換取妖物不襲擾田產，不沖擊城市。又或者，可能還有一些別的交易。

如果他猜的不錯，泰平城內的絕大多數產業，應該都屬于那些世家大族。

一雙無形的大手在背后導演著這一切，這個系統里的人就像是一茬茬的韭菜，在這個精巧的結構中，每個人都被放在他需要存在的位置，被精準的收割每一絲價值。

裴寂沉默的慢慢拼湊完整張拼圖，以他上一世的視角來看，都不得不給這些人點個贊。

一個近乎完美的結構，高高在上的“老爺”可以手中不沾染一絲鮮血，輕易的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甚至連道德方面的困擾都不多。

裴寂站起身，將床上的正式差服換上，輕輕撣了撣身上的衣服，沒有選擇繼續的想下去。

或許這底下還有更多的東西，但是不重要，他現在知道這么多就夠了。

他這次回府衙的真正所求，也不過就是身上這身差服罷了！

雖然臨時的差服應該也可以，但是正式的總是會更好才對。

“到時候，最好還是裝的大義凜然一些，希望能讓他們對我的印象更好。”裴寂如是的想著。

轉身出門，抬頭看了看正散發著熾熱金光的太陽。此時已經是幾乎爆烈的陽光，也暖不了他那顆充滿寒意的心。

緩緩走出府衙，沒理會身后的視線。略微辨別了一下方向，開始朝內城走去。

大景律令：大景各地差役，均視為大景鎮守司的外圍成員。

......

......

內城區，長安街

大景鎮守司

兩頭三丈高的漢白玉石獅子分列在正門的兩側，朱紅色正門大開。往上，是一塊黑底紅字，寫著大景鎮守司的牌匾。

站在這座朱紅色的大門前，他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無形之中多了數道視線，不加掩飾的鎖定著他。

笑了笑，沒有任何猶豫的走了進去。

他已經沒有多余的余裕了，比起直接死，執行各種可能會死的任務，肯定是個更好的選擇！

何況，他也需要殺妖魔，殺很多的妖魔。

“去回稟宋差頭一聲，他進了鎮守司！”

......

......

他也不確定這是否是他的錯覺，隨著他跨過鎮守司那扇大門，周圍的環境陡然間便帶給人另一種感覺。

門的前后，眼中看到的景色是近乎一樣的，一個青磚鋪就的方形廣場。

隨著他繼續往前深入，一道聲音清冽的從他身后響起：“鎮守司雖然不禁止差役進入，但是還是不要隨意擅闖為好。

已經很久沒有你這種打扮的人進這個門了，你來這里有什么事？”

裴寂轉身一看，微微一愣，兩世為人，好像沒見過這么漂亮的人。

唇紅齒白，面若桃花，明眸皓月，肌若凝雪，秀氣的長發束在身后，鵝蛋般的臉上帶著一縷英氣。一身玄黑三紋白虎袍，更是給她平添了三分莊重。

“您是？”

面對裴寂的答非所問，她黛月般的眉毛微微輕蹙，道：“鎮守使，卜繁。如果你沒事，或者走錯了，我送你出去。”

裴寂眉頭一挑，道：“有，當然有！作為外圍預備成員，我希望能接取鎮守司的晉升任務，我想晉升為正式的鎮守使！”

似乎是有點意外，卜繁仔細的掃了裴寂一眼，道：“如果是因為這個來，那你可以回去了，鎮守司現在并不招納新的鎮守使。而且，以你的年紀來說，你的修為也低了點。”

對于這樣的回答，裴寂并不意外。畢竟堂堂的大景鎮守司，要是是個差役過來說想加入鎮守司，就能接受考核，那也太草率了。

臉上的情緒沒有多余的波動，只見他輕輕點點頭，道：“我以前居住在外城，每次妖災來臨，鎮子內僅有的幾個鎮守使就會在鎮內四處奔走，擊退妖獸。盡管他們已經竭盡全力，妖災過后還是會有不少的傷亡。

我在想，如果他們的人手能更多一些，情況是不是會更好一點。您說呢？

至于我的修為，我不如你那么見多識廣，甚至連泰平城內的事都知之甚少。但是在我看來，今天泰平城這里的妖魔猖獗，從來就不是泰平城附近人族的實力不夠，只是因為那些有著實力的人，都有著自己的利益與算計罷了。

我覺得，鎮守司需要的是我這樣的人。以我修行一個月，實力就能到練皮圓滿的資質，我認為我的修為在將來也不是多大的問題。”

似乎有點驚訝裴寂的話，卜繁小嘴微張，神情一肅，上下打量一下他，道：“現在像你這樣，主動請求考核成為鎮守使的，現在已經不多見了。你知道你的話意味著什么嗎？”

沒有任何猶豫，裴寂一臉的大義凜然，道：“行走于生死之間，以妖魔為伴，以大景蒼生為己任！這是每一個大景子民都知道的事，鎮守司中的鎮守使也是這么踐行的，所以我今天會出現在這里。”

“既然知道還敢來這里，不怕死？以你的修為，執行鎮守司的最容易的任務都會有生命危險。”

裴寂正視著她的眼睛，道：“當然怕，但是我有不得不在這里的理由！鎮守司的路，也是我的道，有朝一日身死道消，那也是我自己無能。朝聞道，夕死可矣！”

“都是要斬妖除魔，說鎮守司的路，也是我的道，應該也不算騙她吧......”裴寂心中默默的想著。

裴寂這邊還在默默的想著自己心里的想法，卜繁聽完卻是臉色一變，顯然是那句朝聞道給了她很大的震撼。

她的師傅在一次鎮守司納新的時候和她說，在數十年前，在大景強盛之時，每次鎮守司納新都是人山人海，各種天才層出不窮。光整理那些申請參加考核的人的資料都要幾天。

無數人高喊著斬妖除魔，以天下蒼生為己任，想要通過那九死一生的考核。

而那次納新，整個鎮守司一共只收到了幾百份申請資料。

鎮守司早已不是以前的鎮守司了。

她不由得沉默了下來。

“好！好！好！好一個朝聞道，夕死可矣！已經有很多年，沒見到這般有趣的小朋友了！”

循著聲音看去，只見一個一身玄黑四紋白虎袍的中年男子緩緩轉過長廊來到前院。

國字臉，面容白凈卻帶著一絲歲月的滄桑，眼神深邃，灰白交織的頭發束在身后。

在裴寂聽見聲音剛轉身時，他還在長廊處，下一息，身形便跨越了十數米的距離，來到了裴寂的面前。

“司長！”

“裴寂見過前輩！”

男子看了一眼倆人，點了點頭，而后又將眼神看向鎮守司外。

片刻后，將目光收回，悵然的嘆一口氣，道：“我叫秦霜，是這泰平城鎮守司的司長。從你今天大張旗鼓的入城，到你現在在這。你應該是知道了點什么的，或許只是猜測。

朝聞道？你說，我們鎮守司的道，還是你認為的那個道嗎？”

“司長......”

“卜繁，我想聽他說。我大景鎮守司守的是天下蒼生，也自然應該讓天下蒼生點評。”

裴寂神情莊重的看著一臉真誠的秦霜，道：“我以前生活在城外長樂村，你要說有沒有過怨憤，有！

為什么我們只能生活在外面的城鎮，為什么鎮守使只會守著我們的鎮子，等著妖怪過來襲擾？

妖怪一來，大家損失慘重，有的人連命都丟了，最后只是架起一堆柴火，被燒成一撮灰，死的悄無聲息，又毫無尊嚴。

為什么鎮守使不能主動去把那些妖怪都殺了呢？

而我這次出城除妖，看到了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他們確實過的不好，擔驚受怕，但是他們中的大部分人，能一代一代的活下去。比起那些活在塢堡里已經麻木的人而言，他們起碼能稱之為活著。”

說完，裴寂停頓了一下，眼中帶起一縷寒意，聲音微冷，道：“現在你們在這里，他們已經做到了這一步。

如果你們不在了，我不敢想象，那會是怎樣的人間煉獄。

抽筋剝皮，敲骨吸髓，我想，他們也不是干不出來！”

秦霜不置可否的看了他一眼，道：“既然你想加入鎮守司，我可以破例給你一次機會，但有些事情，我還是要先和你說一下。

鎮守司沒有進入了之后再退出的說法，一日為鎮守使，終身為鎮守使。

你來這里之前，只知道鎮守司的任務很危險，但是知道為什么危險嗎？”

看著裴寂神情疑惑的看著他，他繼續說道：“主要是兩個點。

第一點，在以前，鎮守司人員充足，巡風使遍布天下，鎮守司拿到的情報都是非常準確的。而現在，情報出現錯漏的可能性很大！

第二點，鎮守司的有些任務，即便是死，也要執行。也就是說，在極端的情況下，你可能會執行被認為是必死的任務。

現在還想做一名鎮守使嗎？你是半年以來第一個過來明確說要成為鎮守使的人。

我可以多給你一些考慮的時間。”

“不用考慮了，我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