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掛鐘敲過十二下時,我正蹲在閣樓角落翻找母親留下的相冊。木質地板在腳下發出細碎的呻吟,混著窗外梧桐葉摩擦墻壁的沙沙聲,像有人在耳邊低語。閣樓里積著十年未動的灰塵,陽光永遠照不進斜頂下的陰影,只有手機手電筒的光柱在蛛網間徒勞地晃動。
“找到了。”我抽出那本燙金封面的相冊,封皮上“1998”的數字已經斑駁。指尖剛觸到封面,閣樓的木門突然“吱呀”一聲自己合上了。
我猛地回頭,光柱掃過門板上的插銷——明明記得進來時特意拉開了。冷汗瞬間爬上后頸,我慌忙起身去擰門把手,卻發現那截黃銅把手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生銹,綠褐色的銅銹像苔蘚般蔓延,轉瞬間就把整個把手包裹成了一塊粗糙的疙瘩。
“別嚇自己。”我對著門板喃喃自語,膝蓋卻在打顫。這座老宅是母親上周去世后留給我的,自從父親在我十歲那年失蹤,這里就成了母親獨居的地方,我已有十五年沒踏進來過。
手機突然震動起來,屏幕上跳出一串陌生的號碼,歸屬地顯示是本市。我劃開接聽鍵,聽筒里傳來一陣刺啦刺啦的電流聲,像是老式收音機沒調好頻道。
“喂?”
電流聲里混進了微弱的喘息,不是人的呼吸,更像風穿過狹窄管道的嗚咽。我下意識地把手機拿遠些,余光瞥見相冊從手中滑落,攤開的頁面上,一張泛黃的合影正對著我。
照片里是年輕的母親和父親,他們站在老宅的院子里,母親懷里抱著個穿紅肚兜的嬰兒。奇怪的是,那個嬰兒的臉被一團模糊的白霧籠罩著,無論我怎么瞇眼細看,都看不清五官。
“這是誰?”我盯著照片喃喃自語。我是獨生子,母親從未提過我有兄弟姐妹。
電流聲突然消失了。聽筒里響起一個干澀的童聲,像是用指甲刮過玻璃:“姐姐,你看見我的紅鞋子了嗎?”
我嚇得差點把手機扔出去:“你是誰?打錯了!”
“就在閣樓的箱子里呀。”童聲帶著詭異的笑意,“媽媽說,穿紅鞋子的孩子才能找到回家的路?!?
電話“咔噠”一聲斷了。我盯著黑屏的手機,心臟狂跳得像要撞碎肋骨。閣樓里的空氣突然變得粘稠,彌漫開一股淡淡的福爾馬林味,和醫院太平間里的氣味一模一樣。
手電筒的光柱掃過墻角,那里果然放著個褪色的紅木箱子,銅鎖上刻著纏枝蓮紋,和母親的嫁妝箱樣式相同。我記得這個箱子,小時候總看見母親把它鎖在衣柜最深處,每次問起,她都會臉色發白地說“小孩子別問”。
箱子沒有上鎖。我深吸一口氣,掀開沉重的箱蓋,一股混合著樟腦和霉味的氣息撲面而來。箱子里鋪著暗紅色的絨布,上面擺著一雙小巧的紅繡鞋,鞋面上用金絲線繡著鴛鴦,鞋頭卻沾著已經發黑的污漬,像是干涸的血跡。
“姐姐,謝謝你找到它。”
童聲突然在身后響起。我猛地回頭,手電筒的光掃過閣樓中央,那里不知何時站著個穿紅肚兜的小女孩,梳著雙丫髻,皮膚白得像紙。她的臉隱藏在陰影里,只能看見嘴角咧開的詭異弧度。
“你是誰?怎么進來的?”我的聲音在發抖,手電筒的光柱不受控制地晃動。
小女孩慢慢抬起頭。她的眼睛是兩個黑洞,沒有瞳孔,黑洞深處似乎有暗紅色的液體在流動?!皨寢屨f,等我穿上紅鞋子,就能永遠陪著她了。”她歪著頭,伸出冰涼的小手抓住我的手腕,“可是媽媽走了,現在輪到你陪我了。”
我甩開她的手,轉身去撞門板。木頭撞擊的悶響在閣樓里回蕩,門板卻紋絲不動。小女孩的笑聲像銀鈴般響起,越來越響,震得我耳膜生疼。
“別白費力氣了?!彼穆曇敉蝗蛔兊眉饫笆迥昵鞍职忠彩沁@樣,撞了一整夜的門呢。”
我的動作僵住了:“你說什么?我爸爸……他在這里?”
小女孩咯咯地笑起來,指向墻角的蜘蛛網:“爸爸不乖,媽媽把他藏在墻里了。你看,那里的蜘蛛長得多肥呀?!?
光柱照向墻角,那里的蛛網確實比別處密得多,網中央趴著幾只拳頭大的黑蜘蛛,正在啃食什么暗紅色的東西。墻皮剝落的地方露出黑洞洞的縫隙,隱約能看見里面塞著類似布料的東西。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我捂住嘴強忍著惡心。父親失蹤時警方調查了很久,始終沒有找到線索,母親當時說他可能是跟著別的女人跑了,現在想來,她那時候的眼神里滿是恐懼,根本不是悲傷。
“媽媽為什么要藏起爸爸?”
“因為爸爸想帶你走呀?!毙∨⒌穆曇粲肿兊弥赡?,“爸爸說這里不好,有東西會吃掉小孩子??墒菋寢尣蛔?,媽媽說只有留在這里,我們才能永遠在一起?!彼谄鹉_尖,紅繡鞋在地板上踏出細碎的聲響,“姐姐,你看我現在穿上紅鞋子了,是不是很漂亮?”
我這才注意到,她的雙腳血肉模糊,紅繡鞋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腳印。那些腳印像是有生命般,正慢慢向我蔓延過來。
“你到底是誰?”我退到木箱邊,后背抵住冰冷的箱壁。
小女孩突然不笑了。她緩緩抬起頭,黑洞般的眼睛死死盯著我:“我是你妹妹呀。”
相冊還攤在地上,我突然想起那張照片。母親懷里的嬰兒,紅肚兜,紅鞋子……一個可怕的念頭鉆進腦海。我顫抖著撿起相冊,翻到最后一頁,那里夾著一張被剪下來的醫院診斷書,日期是1999年,正是我十歲那年。
診斷書上寫著:“患者林秀蘭,孕38周,雙胎妊娠,胎兒B因臍帶繞頸窒息死亡,建議引產……”
后面的字跡被淚水暈開了,模糊不清。
“媽媽舍不得我?!毙∨⒌穆曇魩е耷?,黑洞般的眼睛里滲出暗紅色的液體,順著臉頰往下淌,“她把我生下來了,藏在閣樓里養著??墒俏液美?,身體慢慢壞掉了,媽媽就用福爾馬林泡著我,說這樣我就不會離開她了?!?
福爾馬林的氣味越來越濃,我終于明白那股熟悉的味道來自哪里。木箱里的紅繡鞋突然動了一下,像是有什么東西要從里面爬出來。
“爸爸發現了我的秘密,他想把我燒掉?!毙∨⒌穆曇糇兊迷苟?,“媽媽就和我一起,把他釘在了墻里。你看,他的眼睛還在看著我們呢?!?
墻皮突然“咔嚓”一聲裂開,露出一只渾濁的眼球,死死地盯著我。幾只黑蜘蛛從眼球里爬出來,順著墻縫往下蠕動。
我尖叫著后退,卻被什么東西絆倒在地。手電筒滾到一邊,光柱朝上,照亮了閣樓斜頂上的橫梁——那里掛著一具小小的骸骨,身上還套著破爛的紅肚兜,骸骨的腳上,赫然穿著另一雙紅繡鞋。
“姐姐,現在你知道真相了?!毙∨⒌纳碛奥兊猛该?,紅肚兜上滲出黑色的粘液,“媽媽說,等她走了,就換你來陪我。我們一家人,要永遠在一起呀?!?
她的手穿透我的胸膛,冰冷的觸感順著血管蔓延到心臟。我能感覺到生命力正在飛速流失,眼前開始發黑。
掛鐘又敲響了,這次卻只敲了十一下。
最后失去意識前,我看見木箱里的紅繡鞋自己跳了出來,穩穩地套在了我的腳上。暗紅色的液體從鞋里涌出,順著腳踝往上爬,像無數細小的血蛇,很快就把我的小腿包裹住了。
墻縫里傳來指甲刮擦木頭的聲音,越來越響,像是有人在里面拼命往外爬。
“找到了……終于找到你了……”父親沙啞的聲音混著小女孩的笑聲,在閣樓里久久回蕩。
第二天清晨,鄰居發現老宅的閣樓門大開著,里面空無一人,只有一本攤開的相冊和一雙沾血的紅繡鞋。警方在墻里挖出了一具白骨,經DNA比對,正是十五年前失蹤的男主人。
而我,再也沒有出現在任何人的視線里。
只是偶爾有鄰居說,深夜路過老宅時,會聽見閣樓里傳來女孩的笑聲,還有穿紅鞋走路的聲音,一步,一步,踩在積滿灰塵的地板上,像是在尋找什么失落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