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有一件事大快人心。
據說那天清晨的一通報刊,打破了往常的平靜。
賣報的小孩穿梭在大街小巷,手中的報紙被不斷的搶購,銅板接連不斷的入了他們的口袋,那一天的生意簡直比往常一個月的都要好。
賣報兒在那有個“小太監”的外號,當小太監真正有事的時候,那吆喝聲便會從城東傳到城西。
“葵卯正月!鄭家雙喜臨門!”
一個男人坐在茶樓外邊的小長凳上,往那個小太監方向拋了倆銅板,“怎么個事呀?給我份瞧瞧?!?
小太監是個十來歲的孩子,慌從地上撿起銅板。在那個時候的鬧市,是一人踏一人的,生怕下一秒就被人撿走了去。他從小包里掏出一份“先生,看您不是本地人吧?這鄭家的事早都傳的十里八鄉了!”
男人接過報紙,那小太監絮絮叨叨的講著“咯城有句傳話,鄭家子,閨夢人。鄭大少爺戰功赫,鄭二少爺鐵無私,鄭三公子世無雙!真要排個高低,那就是鄭二爺見了吳太爺,龍虎斗。”
那男人掃視著報紙上的“雙喜臨門”,一位中舉,一位娶妻,喜報同一時間來的,聽鄭家的下人說,那位鄭二爺當夜就到祠堂里上了18柱香。
小太監聽到別處有人喊他,一溜煙似的跑了。男人招手讓店家補了茶盞,送菜的是一小姑娘,看到男人指著報刊上的人,忍不住道“一個笑面佛,一個拐中仙,哪有什么龍虎之分,先生外地來的不明白這兩位爺的脾性,可莫要看了我們咯城的笑話去?!?
男人抬眸,小姑娘發現這人生的極好,深邃的眸子,硬朗流暢的線條,真不像是這水鄉之地出來的人。他問姑娘“你是如何得知的?”
店家的男人是這姑娘的丈夫,見妻子久久不返便出來查看,用破布簡單擦過的手拍了拍妻子的肩,自己則站在了她的一邊。解釋道“她曾經在吳太爺家當差過,不過后來契紙到期了,她得了自由身,就隨我出來開了這家小茶舍。”
男人爽朗的笑著夸贊這茶味道是極好的,比他在東北喝到的西湖龍井更細膩醇香。店家是個一條筋的,以為他只是在說這茶的好。倒是妻子聽出了微末,這茶期限短,一般是不往外地供給的,尤其還是東北這種偏遠之地,能喝到的占少數,能品的人更少。
店家散聊幾句就催促妻子到別桌收拾去了,自己回了后廚。姑娘一邊擦桌子,一邊用余光撇向男人,恰巧有那么幾刻,他也在審視她。
過了半刻,有一位人衣著西服的先生從人群朝這走來,見了男人低語幾句,男人神色如常,那人卻是蹙著眉留了現錢,跟在男人后面走開。
姑娘打量二人,為首的男人溫潤儒雅,卻是比后面警惕的人高出不止一截。她到攤位收了錢,白亮的洋錢下壓著一張紙,鋒利字體寫著“莫聲張”三字。姑娘咽了一口唾沫,悄悄把這張紙撕碎了丟在路邊。
洋錢倒是個稀罕貨,她拿回了店內,有人瞧見了就忍不住啐了口茶“這白亮的洋錢你倒是不嫌棄臟!”
店家把銀錢放在手心,又用牙齒咬了一下,確認是個真貨后對著那人道“老鼠窩出來的兒子你都沒嫌棄,為何覺得臭水溝出來的錢幣臟?”
那人被老板嗆了話,悶氣吃完了小菜,把碗一扣便出門去。老板見還有半碗茶,拉住了那人“我茶錢呢?”
那人理直氣壯“我茶倒沒喝完,為何需要茶錢?”
店家自知遇上個好賴話不聽的,便道“茶沒喝完不打緊,怕是你那個老鼠窩里的兒子又拿著一點碎銀去了梨園吧?”
那人被戳了話頭,可無話辯駁,“那你就先記我賬上!改日有了現錢再來還你便罷!”
店家招呼妻子給他記了一卦,才放人走。那人離了茶鋪,倒是不知去向,他兒子是個硬脾氣,跟一般進梨園的一個德行。但梨園也分,有錢的會包下正常慶祝,沒錢的就去湊個熱鬧差不多。
他一步一步慢慢挪到了那地兒,果真見著兒子擠在人群中往里邊翹首。他一掌拍向兒子的后腦,兒子轉頭看見父親陰沉的臉,絲毫不認慫“老不死的你干嘛!”
那人恨鐵不成鋼道“什么干嘛!我問你你在干嘛!”
他不繼續理睬父親,轉頭又看向那梨園。梨園里邊就剩了幾把凳子,供今兒個包場的主。外邊倒是一人擠一人的,圍的密不透風。
“今兒個誰唱?。≡趺催@么多人?。俊蹦侨说穆曇艉艽?,卻是穿不透的。
來梨園聽得,要么有那么個隱,要么有那么個閑心思。
“陳四!讓你爹別這么吵了!”
遭到他人的催促,他面子上也掛不住,反倒遭了排擠。他把他老爹拉到一邊,找了個角落蹲著,能看到里面一點不錯了。
他沒繼續問,兒子也沒心思答了,只是想遠遠的看上一眼過把癮,或者說能出去吹噓一波。
他們這些擠在外邊的人,要么無家,要么無錢,只能平時去找尋這么幾個不花錢打發時間的,有戲么就來湊個熱鬧,無戲么到街上游蕩去。個個衣衫襤褸,神情麻木,有個興趣不錯了,有點類似于酒徒。
換句來講,也不像。酒徒是一群有錢的家伙,是些有家有工作的,哪怕只是糊口的也好過這群白聽戲的。
但也相似,他們總是用沉默告訴自己,“我只是醉了酒”。
忽的,一聲震天響的鑼鼓聲把氣氛推上了高潮。一班人馬從正門大步跨進,那群圍在一塊的人給人家讓了道,人潮涌動倒是給陳四父子一個機靈,陳四父親一屁股跌在地上,還被人踩了兩腳。
站前面的人厭惡的看了眼父子倆,轉頭又去尋得更好的位置去了。有人豪言“有朝一日我也要如此排場?!辈贿^只當笑話聽去得了。他們有錢,他們只是一群蹭便宜聽,戲的,倘若真叫人聽了去,搞不好下次連聽戲的機會都沒了。
好在,回回有人說,倒沒人把這種話當一回事了。
恭送他們進去后,為首的男人先落了坐。濃眉大眼,眉眼間桀驁不羈,純色長衫,領口處卻有一滴墨漬。
旁邊有人調侃“小三爺,來之前又去找柳姑娘了吧?”
那位被人撐小三爺的倒了一盞茶,笑著回應“可不敢!那柳姐姐前些日子才被我惱了,要不今兒個怎么也得到場給我祝祝賀呀!”
旁人有人羨煞“那柳姑娘也是,虧您追了她這么久,都不肯瞧您一個正眼?!?
小三爺喝完了一盞茶,聽人這么一說也不惱,倒是為她反駁道“可能我死皮賴臉慣了,她覺著我如此模樣好笑!”
打趣的聲音此起彼伏,終于有人提起今兒個此行的目的。
“你這剛中狀元,怕是和我們這些閑散人出來混的時間不多了吧?”
立馬有人駁道“你這是說的什么話!鄭家三代都是當官的人,你以為誰都和你一樣呀?”
哄笑聲一有,便傳開了。鄭小三爺倒茶是有點手法的,轉茶蓋,點茶水,碰茶杯,一下一下的。他仰頭喝了去“去去去!我什么樣各位最清楚了!我就是做了官去,也定不會忘各位的!”
“既然小三爺都這么講了,那弟兄們就跟著沾沾喜氣了!”隨即,一伙人以茶代酒。
眼波流轉間,今兒個唱戲的角也出來了??┏侵┙堑闹?,戲袍在身,一雙含情目。
“小柳子!”有人呼了一聲,鄭三爺往回看了一眼,才施給了臺上角一個眼神。
他們能不知道請這位角有多難嗎,戲子世家出身,全咯城一等一的美男子,多情的主,要說請一回有多難,就是見一面也千金難求啊。
他一開嗓,十里內的狗都得圍過來瞧一眼。小三爺漫不經心的品茶,一壺沒了換下一壺。有人湊過來問他“聽小柳子唱戲,您不高興嗎?”
鄭小三爺聲音不大,與他唱戲的聲音混在一塊“包下這園的是我爹,愛聽戲的也是我爹。你瞧他,眼睛里滿是柔情,但往深處看,魑魅魍魎占滿了位子,哪來什么深情?!?
“歪理!”位子中有一位年紀長輩道“你個小屁孩懂什么?”
鄭小三爺瞇了瞇眼看清來人,隨即冷笑一下“李將軍怕是軍帳中待久了,連女人的溫情都忘了吧。你看他這眼,就是狗來了也得說一聲風騷啊?!?
李將軍喝不慣茶,叫人換了酒去,喝了酒漲的臉紅脖子粗,耿著脖子反駁“你放屁!這他媽唱的是戲,哪來的風騷?要我說,鄭家三個孩子,就你清高!就你最他媽風騷!”
有人勸他,小三爺也不惱。就任由他這么罵著。一壺酒也見底了,他才幽幽開口“給李將軍換壺酒去吧,要不讓人說我們鄭家虧待了大公子的恩師?!?
說著搞笑,其實是一句再平靜的話了。鄭小三爺依舊是那樣如常。只是怕聽的人想多了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