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婆媳大戲中賈母占位

皇家的后宮極為復雜，大家族內部的女人一樣極為復雜！皇帝有外戚專權的問題，大家族一樣有被親家勢力控制的問題。比如，薛家的財富以薛寶釵的嫁妝被藏匿于賈家，薛蟠娶了夏金桂后，夏家財富成為主導，結果就是夏金桂這個河東獅把呆霸王薛蟠給控制住不說，薛姨媽也一樣要低聲下氣。賈家的內部博弈，賈寶玉娶誰，或者是誰為大，誰當家，決定了賈家后院的權力歸屬，也決定了賈家未來是否被親家勢力控制。

很多讀者認為，賈母在賈府中輩分最高，自然就是賈府的最高權力者，其實這種認識是片面的。在內宅，賈母的權力也是來自婆媳博弈的結果，來自對賈家媳婦的壓制。在榮國府，邢夫人是繼室，背后家境不佳，娘家有實力的是王夫人，而嫡長孫媳婦王熙鳳也是王家人，薛寶釵的母親也是王家人，薛寶釵也可以視為王家人。如果榮國府內宅都是王家人，那么賈母就會大權旁落，也會造成賈家男人整體懼內，所以賈家的核心未來繼承人賈寶玉的媳婦，賈母當然不愿意再娶王家的人，而是娶屬于賈家人的林黛玉才好。

所以林黛玉和賈寶玉的故事，以此背景去看，是賈府后院王家勢力和賈家勢力的博弈，而不是賈母支持林黛玉，王夫人支持薛寶釵，這種婆媳的角力那么簡單。王夫人、王熙鳳和薛姨媽都是王家人，構成了在賈府后院的王家勢力，而且王熙鳳已經控制了榮國府的主要運營，如果賈政賈寶玉這一支，王夫人再全面控制，那么賈家的家政大權就要完全旁落王家了。因此，賈母支持林黛玉不光是喜歡外孫女，還涉及賈家內宅的權力之爭；賈政的態度也帶有權力之爭的性質，因為如果賈府的后宅由王家人全面掌權，那么他和趙姨娘的“自留地”，也會有問題。

賈母除了以婆婆的身份壓制王夫人，她覺得比控制賈府財務運營更關鍵的是控制下一代。在控制下一代層面，賈母把寶玉和元春的撫養權都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里。王夫人是親娘，但孩子卻不能帶在身邊。寶玉的事賈母讓王夫人無緣置喙，她只能把趙姨娘的女兒探春抱過來，但是趙姨娘的兒子，王夫人卻搶不過來。按照古代慣例，妾的兒子也應由正妻撫養，對正妻叫“娘”，對妾叫“姨娘”，所以才是“趙姨娘”。在大家族的內部，女人撫養孩子不是義務而是權力，誰撫養，孩子就與誰親，聽誰的話。在三從四德、夫死從子的綱常之下，養孩子代表了女人在后宅的勢力。賈母的做法，使得王夫人身邊沒有一個男孩可撫養，她母以子貴的通道已經被賈母壓制了。而且趙姨娘是賈母的人，趙姨娘死的時候，她說得很清楚“我跟了一輩子老太太”。賈政懼內，怕王夫人，卻睡在趙姨娘那里。賈政真正被王夫人壓制，是賈母被王夫人宅斗斗敗以后，《紅樓夢》開始的時候，王夫人是被賈母壓制的小媳婦。

王家人與賈家人、王夫人與賈母的婆媳宅斗博弈，焦點就是對寶玉的控制權，爭奪對寶玉的控制權的關鍵，則是在寶玉身邊的人，雙方如何布局。要控制住家族的權力，焦點和規則內外都一樣，關鍵位置要都安插上自己的人，自己的人要去各處卡位。各處都有自己的眼線，就可以知道事態的變化；有人聽自己的話，自己就有控制權、決定權。賈家人開始對內宅做了非常好的布局，不光寶玉和元春被賈母直接控制在手里撫養，王夫人難以插手，而且王夫人作為媳婦，地位上也被婆婆壓制。

等到寶玉住到大觀園里，大觀園初始的人事安排，也是賈母主導的。寶玉和黛玉身邊的丫鬟，也都是賈母的人。賈母的心腹丫頭分別服侍了寶玉和黛玉。我們先看看這幾個丫鬟的背景。

襲人，全名“花襲人”，《紅樓夢》中的重要人物，金陵十二釵又副冊第二位，寶玉房里大丫鬟之首。原名珍珠（程乙本作“蕊珠”），從小因家貧被父母賣入賈府為婢，原是跟著賈母，起先服侍史湘云幾年，賈母見襲人心地純良，恪盡職守，便命她服侍賈寶玉，成為賈寶玉的首席丫鬟。襲人能夠有機會到寶玉身邊，關鍵還是賈母看好。第五十四回，賈母說襲人“他從小兒服侍了我一場，又服侍了云兒一場，末后給了一個魔王寶玉，虧他魔了這幾年”。襲人是賈母的私人奴仆，而且服侍過史湘云，等于已經明確告訴你，襲人不光是賈母的人，還是賈母娘家史家的人，比一般奴仆近了兩層，賈母認為有雙保險。同時襲人不是家生奴，是買來的，跟著賈母則應當是賈母買來的，賣身契在賈母的手里，賈母當然認為自己對她也最有控制力，賣身契比起家族的家生奴，更多了一個保險。

紫鵑，原名鸚哥，賈母房里的二等小丫頭。賈母見林黛玉來時只帶了兩個人，一老一小，便把二等丫頭鸚哥給了黛玉，改名為紫鵑。賈母委派紫鵑，最主要的目的還是掌控黛玉，掌握黛玉的信息。紫鵑是賈母的棋子，而不是真的在保護黛玉。賈母施恩紫鵑，提高紫鵑的地位，讓紫鵑后來成了黛玉身邊十幾個女仆當中地位最高的丫鬟，變成與鴛鴦、平兒等人地位相當的“首席大丫頭”。紫鵑也是出身于賈母內房的丫鬟，屬于賈母的嫡系，將來有望陪著林黛玉出嫁，給寶玉當姨娘。

晴雯，《紅樓夢》中金陵十二釵又副冊之首，為何她為首？不光是她手藝好，可以織補雀金裘，更關鍵的是她背后代表的勢力強大。賴大家用銀子買了她，是奴才家里的奴才。因她常跟賴嬤嬤進府，賈母見了喜歡，故此賴嬤嬤把她孝敬給了賈母。晴雯與寶玉的關系，背后是賴大家族在寶玉這一代當家以后，賴家的長期管家權問題。晴雯在古代屬于賴大的家奴，若當了寶玉的姨娘，必然照顧大管家賴大的利益。所以晴雯在賈府內宅的權力地位，實際上比襲人高，有跋扈的資本，所以晴雯是又副冊之首，排在襲人的前面。晴雯可以在怡紅院里面打罵訓斥寶玉的其他小丫頭，權力來源于賴家，寶玉的外場由晴雯把持。

晴雯有個姑舅哥哥，叫作吳貴，也是賴家給他娶了一房媳婦。吳貴也是紅樓“十二家人”之一。他是榮國府的廚子，老實膽小，嗜酒如命，在有些版本中姓名為“多官”，人稱“多渾蟲”。妻子是多姑娘，有的版本也作“燈姑娘”，曾與賈璉有染。書中這樣介紹：

這晴雯當日系賴大家用銀子買的。……也不記得家鄉父母，只知有個姑舅哥哥（吳貴），專能庖宰，也淪落在外，故又求了賴家的收買進來吃工食。

……（賴大）把家里一個女孩子配了他。……（他就）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顧。偏又娶了個多情美色之妻，見他不顧身命，不知風月一味吃死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嘆，紅顏寂寞之悲。又見他器量寬宏，并無嫉貪妒枕之意，這媳婦遂恣情縱欲，滿宅內便延攬英雄，收納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試過的。若問他夫妻姓甚名誰，便是上回賈璉所接見的多渾蟲燈姑娘兒（多姑娘）的便是了。（第七十七回）

晴雯的地位在于她與賴大的關系緊密。賴大是賈府大管家掌柜，掌柜的與東家，相互作用力很大，晴雯代表了大管家掌柜的勢力在大觀園的存在。而賈府的廚子則是晴雯的親戚，廚子在大家族里面也屬于地位很高的要職，不光口舌之欲很重要，還關系到各個族人的飲食安全。如果要下毒啥的，廚子的關鍵作用就體現了。同時賴大對晴雯的親戚吳貴也很好，晴雯被賴大送到寶玉身邊后，淪落在外的姑舅哥哥也求賴大，才進入了賈府，而且賴大還專門配給他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晴雯是賴大的牌，賴大對晴雯也是很下本錢的。

寶玉身邊還有麝月、秋紋，為一等丫鬟，她們之下還有碧痕、小燕、芳官、四兒等小丫鬟。襲人和晴雯是主要的丫鬟，一個屋內一個屋外，均為賈母背景；另外，寶玉還有書童和小廝等人，他們的管理權屬于賈政和管家掌柜賴大，也是由賈家男人控制，但他們進入后宅受限，難以染指后院的權力博弈。

從上面幾個重要的丫鬟崗位和后面的勢力，可以知道賈母布局的成功。王夫人想要把金釧插進去，就等著寶玉來要了，所以寶玉說要討她的時候，王夫人假寐聽著不吱聲；然而金釧真的不知天高地厚地教唆寶玉去捉奸賈環和彩云，彩云雖然名為王夫人的大丫頭，卻與賈環私通，投靠了趙姨娘，背后還有賈政支持，王夫人奈何不了她。金釧不開眼，王夫人自然很生氣，后果很嚴重，對此有專門的章節詳細分析。總之，王夫人希望在寶玉身邊有自己的親信，金釧算是不堪此用了。

此外，賈母可以依仗的還有一支重要力量——賴嬤嬤。賴嬤嬤是賈府掌柜大管家賴大的媽媽，背后是榮國府老家奴勢力。在賈府叫嬤嬤的實際上是奶媽，賴嬤嬤這個年齡的奶媽，她到底奶的誰？她與賈母談話時，可坐在一張小凳子上，比只能站著的趙姨娘地位高多了。賈母曾要她出錢湊份子為鳳姐過生日時，

賴嬤嬤說：“少奶奶們十二兩，我們自然也該矮一等了。”賈母道：“這使不得，你們雖該矮一等，我知道你們這幾個都是財主，位雖低些，錢卻比她們多，你們要和她們一例才使得。”

賴嬤嬤家里也有樓房廈廳和一個十分齊整寬闊的花園。正常分析，賴嬤嬤應當是賈赦、賈政的奶媽，地位非常高。賴家雖然也是家奴，但已經相當于賈府總經理了，也相當于皇帝與頂級大太監的關系，賈家人也要禮讓三分。所以賴嬤嬤的兩個兒子都是賈府管家，分別管理寧國府和榮國府，賴大家的媳婦也參與后院管理，賴嬤嬤自己有賴家花園，孫子賴尚榮捐官后，還在賈家的支持下補了缺，賈家對賴家可以說是鼎力扶持、籠絡。賴家號稱家奴，實際已經是賈府合伙人了，其他要職崗位上的家奴，還有烏進孝、林之孝等人及其家人。所以賈府重要的外場崗位也是賈家控制。

另外，寶玉身邊的奶媽也是重要的角色，她就是李嬤嬤。李嬤嬤在丫鬟們小的時候，是重要的管理者，寶玉因紫鵑的一句玩笑氣得痰迷心竅時，襲人第一個想到的是請李嬤嬤來。李嬤嬤顯然是賈母滿意的人，可能與賴嬤嬤也有關系。書中李嬤嬤與襲人有所沖突，在寶玉房內，開始的時候是李嬤嬤掌權，她看不慣襲人。李嬤嬤與同為老家奴背景的晴雯關系好，當然就會與襲人有矛盾，這也是襲人后來投靠了王夫人的原因。同時，李嬤嬤的兒子李貴是跟著寶玉上學的仆人，將來也是大管家角色之一，賴家的孫子賴尚榮已經放出去捐了官，以后賴家不會再是賈府管家奴仆了，這個位子未來很可能就是由跟著寶玉一起讀書的李貴來擔任。當年，奶媽賴嬤嬤的兒子賴大賴二可能就是跟著賈赦等人讀書的，奶媽的兒子當伴讀，長大當家以后成為管家，也是古代潛規則。所以李嬤嬤及她的兒子肯定是得到了賈母和賴大的雙重認可。比如第十六回，賈璉的奶媽趙嬤嬤，就可以一起坐在炕上與賈璉夫婦喝酒聊天。能夠上炕，地位可見不一般。正是有如此的背景，在書中第二十回李嬤嬤對襲人發飆的時候，平時一向嚴厲對待家奴的王熙鳳，也是對李嬤嬤抬出來賈母，連哄帶勸地軟處理。王熙鳳都要對李嬤嬤留有余地，原因是李嬤嬤背后有賈母。

雖然賈母在大觀園里布局嚴密，但王家人也不是沒有抓手，這個抓手就是周瑞家的。周瑞家的在大觀園里面占據一個重要位置。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常在大觀園及王夫人、王熙鳳處做事露面。在榮國府里，周瑞家的管理太太、奶奶、姑娘們出行的事，等于把持了大觀園對外的聯系渠道。賈府內部的情況，外面難以知道，這些外面人包括林黛玉的保護人和林家的其他人。周瑞管理寧國府地租、莊子銀錢的出入，閑時帶少爺們出門，有權而不累。王夫人的陪房嫁給了周瑞，王家人又把周瑞也發展到自家陣營。周瑞暗地里還替鳳姐等放賬收銀。昔年爭買田地時，周瑞曾得劉姥姥女婿——王家的親戚王狗兒相助，故劉姥姥初進榮國府便由周瑞家的引見。王熙鳳一開始給劉姥姥好臉色，也是給周瑞家的面子和爭取周瑞家的忠心，在賈府后院王家人與賈家人的博弈中，周瑞家的占據著重要的崗位。

別看開始賈家人的布局非常成功，但后來賈府后院的勢力都倒向了王家人。背后原因很多，其中賈母的年齡是一個大問題。后院是女人政治，賈家人的女性主持就是賈母，賈政、賈赦、賈敬等在外，內宅由兒媳、孫媳當家。王夫人和王熙鳳在兩支當中都當家，邢夫人是繼室，權力小，還有賈府大量財富是王家帶來的嫁妝，本來賈王兩家權力比重就失衡。賈母的壽命有限，等賈母死了，王夫人是“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就真的是王家人的天下了。到那時，賈家的內院情況是：男人懼內，內院被王家把持，家奴們看形勢站隊。可能有讀者會不解，古代是男權社會，為何還有那么多怕老婆的故事。

古代娶妻，其實娶的是一個家族，女方家族實力強，容易出問題，就像皇權害怕外戚，大家族也害怕外姓控制后院內宅。賈家非常需要寶玉娶林黛玉為正妻，制衡王家，只不過林黛玉當時太小，難堪此任。林黛玉也不懂得家族的博弈，因為她的生長環境——林家不是大家族，她身邊又沒有女性近親教導。而王家需要再嫁入一個自家人，這就是薛寶釵，如此操作，王家就可以徹底控制賈府內宅。從大趨勢上看，王家人取勝的最大優勢就是年齡，賈母已經老了，林黛玉還太小。《紅樓夢》里面古代家族博弈，家族子嗣繁盛非常重要，沒有太多的同姓近支親屬，就要受到欺負。賈府的下人們也要為自己的將來多做考慮。他們很會審時度勢，明白以后在賈府內宅，王家人大概率能夠熬成婆，站隊對自己未來前途生死攸關。因此，他們只要有選擇的權利，投向王家的可能性就極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