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特別喜歡來故宮,到了故宮就會有收獲。但是來了,我最怕的就是講話。我不是說客氣話,因為我覺得故宮每一位先生、女士都是專家,在專家面前隨便說句話,北京話叫作“露怯”。但我還是要說幾句。
一、故宮學
我想,用《尚書大傳·卿云歌》中的八個字做今天講話的題目:“日月光華,旦復旦兮!”這句話的意思是,日落月出,旭日又升。在中國歷史上,皇朝更替,國鼎頻移。但紫禁城文化,日月光華,煊煌燦爛。紫禁文化,朝代更迭,月沉日出,旦而復旦!故宮學的文化光輝,紫禁城的文化光輝,像“日月光華,旦復旦兮!”明朝紫禁城的文化是一個高峰。后來,明朝衰亡,崇禎帝上吊了。清朝皇帝進來之后,形成紫禁城文化的又一個高峰。后來,清朝滅亡了,宣統帝從神武門出去,回了他的老家醇親王北府。民國成立了故宮博物院。“旦復旦兮”,一次一次地太陽從東面升起,顯示出紫禁城文化如同日月的光華!
這次論壇,上午說到故宮學。我覺得鄭院長來了以后,提出了故宮學,我個人是十分贊成的。故宮學的內容很多——建筑、器物、書畫、園林、宮史,物質的、非物質的,方方面面、林林總總。其內容博大精深,豐富精彩,值得廣泛、深入、系統、整體地進行研究。把研究故宮的多方面學科整合到一起,稱為“故宮學”,這是鄭院長的學術創意。故宮學作為一種學科來研究,這是故宮研究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我接著上午馮驥才先生說的,希望有一個載體把這個事繼續下去,形成一個學術研究團隊。本來故宮已經有一個很大的故宮學研究團隊了,我建議在這個基礎上成立故宮學研究院,把陶瓷中心、繪畫中心、古建中心、宮廷史的研究、圖書文獻學的研究等,整合到一起,用故宮學研究院(或者叫作紫禁城文化研究院等),做一個學術載體,集中故宮自己的專家和院外相關的一些專家,把故宮學的研究,在21世紀逐漸地、一步步地往前推進。這門學科不僅僅是中國的,應當也是世界的,任何一個人的力量是不夠的。上午也說到了臺北故宮博物院,我覺得臺北故宮博物院的藏品,也是北京故宮學研究的一個組成部分,它不是獨立在外,而是存在于北京故宮學研究之內。這是一個想法,供鄭院長和各位專家參考。
二、紫禁城與民族文化
紫禁城文化這個題目太大了。我從一個側面說說我的想法,向諸位專家請教。
我覺得紫禁城文化有許多問題值得研究,但有一個切入點,值得我們研究紫禁城文化的時候參考或借鑒,這個切入點就是民族文化。像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性格一樣,紫禁城文化也有它的性格。那么,紫禁城文化有些什么性格特征呢?
紫禁城文化的一個特點,就是民族之間文化的碰撞和交匯。秦始皇以前不說了,太遠。秦始皇在位時間很短,還是一個民族的文化,它把六國長城連起來,這個長城阻隔了什么呢?還是文化,中原漢族農耕文化和塞北匈奴草原文化。秦不久之后是西漢,西漢也碰到這個問題。劉邦和匈奴打仗差點被俘虜,也面臨文化之間的沖突問題。東漢更不用說了,東漢時的北京基本上城外就是匈奴騷擾的地方。漁陽太守張堪親自率領十萬騎兵,同匈奴征戰。東漢以后魏晉南北朝則更是如此。隋、唐幾次大的軍事活動,都和突厥有關,和民族有關系。唐朝怎么衰亡的呢?唐朝衰亡的一個轉折點就是安史之亂。安祿山是胡人,從北京起兵,打到洛陽,元朝的時候,北京稱為大都;進而打到長安(今西安)。雖然唐朝平定了安史之亂,但從此走向衰落。五代十國不用說了。五代十國之后的兩宋,主要是民族問題,北宋和契丹建立的遼朝對立,南宋和女真建立的金朝對立。遼、金之后的元,是蒙古人建立的,還是民族問題。元朝末期,朱元璋旗號是“驅逐胡虜”,還是民族問題。最后,朱元璋子孫崇禎朝的滅亡,直接和民族有關系。后來,清朝進來了。清朝太祖高皇帝努爾哈赤口號是“七大恨告天”,還是民族問題。但他沒有想到、也不可能想到,自己的子孫被孫中山推翻了,孫中山的口號是“驅除韃虜”,還是民族問題。因此,我想,從秦始皇到宣統帝退位,這2132年,其中一個重要的內容就是民族文化之間的關系。從遼設陪都南京(今北京),到清末宣統帝,大約一千年間,北京紫禁城文化一個突出的特點就是民族文化的問題。
我2006年到南方幾個城市,到了揚州,揚州人就問我“揚州十日”;到了嘉定,嘉定人就問我“嘉定三屠”;到了江陰,江陰人就問我對江陰抗清怎么看。辛亥革命到現在快一個世紀了,那時的民族問題還這么敏感。由此看來,民族文化是很重要的。民族文化和故宮學、紫禁城文化,發生了直接的、密切的關聯。我們故宮有很多的專家研究陶瓷、玉器、書畫、古建,研究得非常高深、非常精湛,但宏觀看起來民族問題很值得研究。
說起民族文化,可以稍微說遠一點。我想,我們中國的文化大體上有這么幾塊:中原是農耕文化,西北是草原文化,這些都是沒有爭議的。那么東北算什么呢?算是游牧文化嗎?絕對不是游牧。我想東北地區是不是主要是森林文化。它是以漁獵為主要的經濟形式。往南是農業嗎?也不是,東南和嶺南有海洋。所以,我想中國秦始皇以后的兩千年,特別是后一千年,東南沿海的海洋文化、中原的農業文化、西北的草原文化和東北的森林文化,這四種文化力量在不停交換,也不停摩擦,但其核心是中原的農耕文化。
北京是紫禁城文化民族特點的集中地。北京處于中原農耕文化、西北草原文化、東北森林文化、東南海洋文化交匯之區。北京南襟河濟,北連朔漠,位于中原農耕民族和塞外游牧民族、關外漁獵民族交匯之地,歷來為中華民族內部各族融匯和相爭之區。
正是由于各兄弟民族長期的爭局和融合(還有其他原因),中國經濟、政治、文化中心的東移,北京才成為元、明、清三代全國的都城。紫禁城的建筑和園林,也匯合了各個民族文化之優長。四方民族,雜居北京,他們的衣食住行、坊里習俗、宗教信仰、歲時紀勝、市井生活,使北京紫禁城文化更加色彩斑斕。所以,紫禁城文化的一個特點就是中華各族文化的融合。
三、文化沖突和交融
最近,我在想,清朝皇家權力,在皇帝之下,其核心層、決策層,可以概括為六個“大”:第一個是內大臣,第二個是領侍衛內大臣,第三個是議政大臣,第四個是內閣大學士,第五個是軍機大臣(雍正朝設),第六個是內務府總管大臣。清朝皇權,皇帝之下,決策層、核心層,主要就是這六個“大”。內大臣是上三旗每個旗出2人,共6個人,純滿洲,而且是滿洲上三旗。領侍衛內大臣是上三旗每個旗出2人,共6個人,還是滿洲上三旗,其他旗沒有資格。議政大臣絕對是滿洲貴族,一般人是不可以的。所以這三個“大”——內大臣、領侍衛大臣、議政大臣,完全是滿洲貴族,特別是滿洲貴族中的上三旗。大學士我數了一下,康熙朝六十一年,大學士有48人。這48人中,旗人占了接近55%,權力在大學士中也還是滿洲人占主體。軍機大臣晚一點,到雍正的時候才有。軍機大臣,情況也差不多。所以要看皇宮,看紫禁城的文化,民族問題是一個重要的因素。故宮的繪畫也好、瓷器也好、玉器也好、建筑也好、文獻也好、宮廷史也好,都離不開民族文化的特點。
這個文化之間的沖突和交融,遼、金、元、清,契丹、女真、蒙古、滿洲的起源主要在東北,不在西北。清朝有一個大學者趙翼,寫過《廿二史劄記》。他做了一個解釋,他說氣從東北來,所以東北的民族不停地進入中原,遼、金、元、清,他的解釋有點玄乎,不一定科學,但是他說明了一個現象,契丹、女真、蒙古、滿洲都是從東北而進入中原,或是占據半壁山河,或是統一了全國。這就形成后來的“紫氣東來”說。這個文化和紫禁城文化有什么直接關系呢?我說幾個例子來討論。
第一個例子:遼朝和金朝,時間比較短,又是半壁山河。而元朝真正是統一了全國。元朝建大都的時候是全國統一的政權。元建大都的時候有一個現象,我給概括了八個字:“太液為主,宮殿為客。”元朝紫禁城的中心是在太液池(現在的中南海、北海)。這個是中心,東面是大內(現在故宮的大體位置),西面是興圣宮和隆福宮(大體是現在北京圖書館分館和中南海的一部分)。這三組宮殿建筑,其核心在哪里?核心不在宮,而核心在池。所以我說:“太液為主,宮殿為客。”但明朝相反,明朝倒過來。我也給概括了八個字:“宮殿為主,太液為客。”明朝以紫禁城為主,太液池西苑為客——皇帝在那里玩,不占主導的地位。為什么說元和明的宮殿建筑主客做了顛倒呢?由“太液為主,宮殿為客”,變成了“宮殿為主,太液為客”呢?我在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演講的時候,他們有一個教授,原是哈佛大學歷史學博士,重點研究元大都,研究忽必烈,寫《忽必烈傳》。我和他討論了這個問題。他說,他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我想,就是兩種文化,即蒙古草原文化與漢族農耕文化的差異。草原文化人以牛羊為衣食之源,牛羊靠吃草為食,草靠水為生,所以水是草原文化的核心。元上都的帳篷、大汗的帳篷,扎在水的周圍。大家都很熟悉蘇麻喇姑的故事,蘇麻喇姑是孝莊太皇太后的使女,蒙古人,她每年臘月三十都有一個習慣,洗腳之后的水不倒,澄清之后盛出一碗喝了。她的解釋是這樣可以消災。我個人從民俗學、文化學、社會學來理解,這是對水的崇敬,真的是不得了。不能忘了水是蒙古人的中心,過年的時候要把洗腳水給喝了,盡管是洗腳水,澄干凈也要喝了。說明了蒙古人以水為他們文化的核心,所以它在城市布局、宮殿布局上是“太液為主,宮殿為客”。明朝漢族是農耕文化,朱元璋在江南,在南京做皇帝,南京是水澤之鄉,水不成問題,安全是關鍵問題。所以永樂在這里建北京紫禁城,高高的城墻把自己圍起來,首先是安全,其次是游玩,所以主客變了:“宮殿為主,太液為客。”這是一個例子。
第二個例子:元朝皇宮的核心是太液池,太液池的核心是萬歲山(現在的北海內)。那個時候和現在不一樣,《南村輟耕錄》里講得很清楚。廣寒殿的瓦是綠色的,樹是綠色的,草是綠色的,山上路也是找綠色的石頭鋪的,山、石、水、殿、草、樹,全是綠色。大內丹陛地面不是石頭的,而是鋪上草。皇宮大殿的墻全是掛了綠色的。這和草原文化有直接的關系,它崇尚草原的綠色。明朝因為是農耕文化,所以明朝尚黃。元朝并不尚黃,而是尚白。元朝正月初一,給忽必烈慶賀的時候,大臣穿白色的衣服,漢人是不習慣的。明朝崇尚黃色是因為中原黃土文化。康熙帝說:“白素之物,最為吉祥。佛經中以白為凈,故蒙古西番僧眾供佛,見貴人必進白綾手帕,以為贄見之禮。且我朝一應喜慶筵宴,桌張亦必用素白布疋,以為蓋袱。此正古人繪事后素之義也。”(康熙《庭訓格言》清雍正八年內府刻本)清朝滿洲原來也尚白,因為是受了明朝尚黃的文化影響,也跟著尚黃,這又是一個例子。
后來,元朝建立了皇宮,我是從建筑學家處看到的材料,是一個帷帳式的,采用蒙古包的樣式。這點大家很熟悉。清朝北京的皇宮有很大的變化,坤寧宮是一個突出的例子。它就是滿洲文化在宮殿的反映。明坤寧宮正門居中,清坤寧宮正門則改為偏東開,完全是為了薩滿祭祀。宮內設三口大鍋,里面又殺豬又祭祀,這是薩滿文化的表現,滿洲文化的表現。所以滿洲人到了皇宮之后,對皇宮有很多重大的改變,坤寧宮是一個例子。文淵閣前面的碑樓,它上面是一個盔頂,是滿洲尚武精神在建筑上的表現。還有雨花閣等,都是好的例子。我想,明清的皇宮中民族文化是一個很重要的特點。宮廷音樂、宮廷舞蹈、宮廷禮儀、宮廷建筑,等等,民族文化滲透到各個方面。這是研究紫禁城文化應當考慮的一個因素。
四、研究誤區
還有一個問題,我想紫禁城文化的研究現在仍然存在三個誤區。
第一個誤區,認為宮廷文化是腐朽的文化。第二個誤區,帝王將相是應該否定的。第三個誤區,清朝皇帝是異族統治。
中國文化,近世以來,始終存在保護傳統文化與否定傳統文化的爭論。否定傳統文化的根源在哪里?遠的不說,中國自20世紀初以來,有一種文化激進主義,或稱其為文化極端主義,其表現特征是狂熱、焦躁、急于求成、否定傳統。對內表現為“否定傳統”,對外則表現為“崇洋媚外”。從同盟會的“驅除韃虜”、到“五四”的“打倒孔家店”,再到“文化大革命”的“破四舊”等,文化激進主義的浪潮,一浪高過一浪,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時間過了一個世紀。應該回過頭來,認真盤點,仔細思考。最近,我參加了一次社會科學的文化晚會,給我的印象是:瘋狂、沖擊、極端、喧鬧、焦躁。
故宮是自永樂皇帝以后,明清皇帝的家,也是當時全國的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帝王將相不是不可以批評,是可以批評的。但是,哪些是可以批評的,哪些是可以繼承的,哪些是可以發揚的,哪些是可以揚棄的,這些都可以研究。
這里面有清朝的皇帝。我原來就在屋子里研究清朝的幾個皇帝,研究努爾哈赤也好,研究皇太極也好,做書、寫文章,沒有想過其他的,學術研討會就研討吧,我錯了,你就可以批評。現在一講不得了,我不上網,別人告訴我的,有的人對滿洲人反抗的情緒非常強烈。甚至有人講,康熙帝是外國人。我說,康熙帝有二分的血統是漢人,他媽媽是漢人;另二分之一中,有一半他奶奶是蒙古人,一半他爸爸是滿洲人。康熙帝的血統漢人占50%,滿洲占25%,蒙古血緣占25%。你要是說康熙帝不是中國人,那么《尼布楚條約》怎樣解釋?黑龍江大片的土地怎么辦?不都變成外國的了嗎?我問,你這是站在中國人民的立場來考慮問題,還是站在外國的角度來考慮問題的?現在韓國和朝鮮都說女真是他們的。的確努爾哈赤的先人是在圖們江那岸(現在的朝鮮)生活過。那么,你不就把努爾哈赤推到“夷夏之防”了嗎?明末清初的“夷夏之防”,是漢族和非漢族之間的關系,和我們今天的中國與外國的關系不是一回事。就是這些民族問題認識上的誤區和概念上的模糊,一直影響到現在。所以我想,紫禁城文化研究還有一個任務,就是研究清楚這些歷史的真相,還歷史以本來的面目。
前兩天,北京電視臺找我去參加一個社會科學文化的晚會,整整兩個小時。回家以后,我40多分鐘心都完全靜不下來,就老在那里不停地喝水。音響、樂器、唱歌、舞蹈都是那么的狂熱、那么的奔放,心臟快要跳出來了,這種文化的狂熱我不太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們說這是從美國學的,根據我的了解,美國也不完全是這樣的。美國在一些群體中有這種現象,但它也有高雅的。我們這個民族什么時候能夠靜下來,認真學習,認真思考,認真傳承我們中華民族的優秀文化,使整個文化素質有一個大的提高。
我覺得紫禁城文化的研究、故宮學的研究,應當破除那些傳統的迷信。上午劉夢溪先生談到了“引領”。紫禁城的文化、故宮的文化是我們中華民族文化中最優秀文化的一部分,全國最好的東西集中到皇宮,全國最精粹的絲織品、家具、工藝品、藝術品、建筑,集中在皇宮。把這些最優秀的東西都作為批判的東西、腐朽的東西、垃圾的東西、不能提的東西,那我們民族還有什么可以提的東西呢?我聽說故宮要出版一套500卷的文化大書,這對紫禁城文化的傳承和弘揚,這對中華民族文化素質的提升,是一個功德無量的曠世文化工程。中國的知識分子,有一個責任,也有一個義務,那就是繼承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弘揚社會主義和諧文化。
我不是說俗文化不重要,俗文化也重要。但是,不能重視了俗文化,就輕視高雅文化、宮廷文化。中國紫禁城文化,不僅是明清五百年的,而且是中華五千年的。紫禁城文化是我們中華五千年文化的精華。先秦以來,文化留存下來最精彩的文物,一些集中在西安,一些則集中在北京。中華有文字記載3000多年的歷史文化精華,集中在紫禁城,聚集在北京故宮。
文化上的激進主義、否定一切、批判一切、揚棄一切,是害處大,而益處少。同時,文化保守主義也不可取,故步自封不可取。文化要和諧發展,兼收并蓄,把優秀的東西弘揚起來,這樣中華民族的復興才有意思。如果把精華的東西都批判了,都拋棄了,中華民族怎么復興呢?有的人到了巴黎盧浮宮看人家的油畫,就說我們的畫不行。我說,您這個話說對了一半;我們的油畫不如凡·高;凡·高也畫不了吳道子的畫。我們的建筑和羅馬大教堂沒法比,但是我們的紫禁城三大殿,他們最好的工藝師也建不了。中西建筑、藝術,各有文化優長。所以,在文化上盲目自大是不可取的,妄自菲薄也是不可取的。應該把我們中華文化的精華——紫禁城文化傳承、弘揚。
我就說這么幾點,錯了請大家批評。
(本文系2007年11月10日在故宮紫禁城文化論壇的講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