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顧誦芬:把理想寫在祖國藍天
- 羅元生
- 4486字
- 2024-04-22 15:49:56
父親的啟蒙教誨
在顧誦芬眼里,父母就是他的第一任老師,也是最好的老師。
父母的言行時時在教育著他,引導著他,尤其是父親。
顧廷龍1924年考入上海南洋大學(今上海交通大學)機械系后不久,轉學去了剛剛成立的國民大學商科經濟系,只因校長是國學大師章太炎,教授有文字訓詁學家胡樸安。顧廷龍進校后讀經濟系,卻選修多門文科課程;再后來,干脆轉入國文系。
然而,在兒子顧誦芬的讀書選擇上,顧廷龍從來不過多干涉。
顧廷龍自己是書法大師,但他并不逼兒子練字。“我臨摹字帖總是寫不好,父親看了也只是搖頭。我喜歡航空,想當工程師,那些史書讀不進去,所以父親只能讓我(放任)自流了。”顧廷龍從不強行向兒子灌輸自己的讀書取向,只是偶爾叮囑:“當工程師也要懂些古文,要學好中文。”

父親顧廷龍
受到深厚家學淵源的熏陶和父親工作的影響,“多讀書”三個字深深印刻在顧誦芬心里。
顧誦芬還在讀小學時,父親就讓他看完了《水滸傳》《三國演義》《西游記》等名著,怕傷眼,父親借館藏木刻大字本給他看。
讀中學時,在一堆古籍中,顧誦芬對科技圖書感興趣,他發現了徐光啟翻譯的《幾何原本》,以及清末民初翻譯的《七位對數表》《三角》等自然科學書籍,于是就愛不釋手。
直到晚年,只要一說到“讀書”,顧誦芬總是脫口而出:“要念書。人的知識是有限的,要不斷學習,多看書。”
作為父親,顧廷龍也曾想培養顧誦芬的文史功底,他最初希望兒子能繼承自己的事業,尤其是在大兒子不幸早夭后,更是寄厚望于幼子誦芬。
但他從沒橫加干涉過兒子對飛機、對理工制造的熱愛。相反,對兒子的教育,顧廷龍從孩子的興趣愛好出發,從不帶兒子去娛樂場所,只去博物館和工廠。
兒子喜歡航模,他就帶兒子去航模店。
顧廷龍對兒子的愛,傾注于點點滴滴之中,可謂舐犢之情尤深。
1940年6月11日,10歲的顧誦芬偶發寒熱,36歲的顧廷龍便在11日、12日、13日、14日、15日的日記里,每日仔細記下“誦芬熱度退凈”“退后復升,午后又退,但未凈”“又升,同往醫治”“退又升”,直到16日“稍愈”。一夜熱度“甚高”,顧廷龍“徹夜未睡”,連日“心緒皆不定”,直至“誦芬漸愈”。
可顧廷龍從不遷就和溺愛兒子。
顧誦芬小時候也會淘氣。
一次,在家請客吃飯,顧廷龍拿出一些藏品讓大家欣賞。客人走后,放學回家的顧誦芬一時無處可去,鬧了起來,一屁股坐在屋角三腳木架的底層,結果木架一下子倒了,架上擺放的藏品全砸了。
顧誦芬回憶說:“特別珍貴的,應該是放在木架頂上的、我五舅送給我父親的一個紫砂茶壺,這是請吳大澂定做的。
“那次,我父親很火,很火。那是我父親對我訓得最嚴厲的一次,他還打了我。”
顧廷龍對顧誦芬的愛還體現在諄諄教導方面。他曾給顧誦芬寫了書聯:“周甲開基宏猷大展,江河行地日月經天。”足見其作為父親的一片良苦用心。
集中精力,沿著熱愛,向價值和意義鉆下去、深入下去,是顧廷龍的事業追求,也是父子倆人生的共同點。
顧廷龍最有研究的,不僅有廣為人知的圖書館學和版本目錄學,也有為世公認、辦過特展的書法,還有古文字學。
顧廷龍在燕京大學的研究生畢業論文是《說文廢字廢義考》,他著作等身,本可在學術研究方面取得更大成就,但他毅然接受邀請南下,在給葉景葵的信中寫道:“竊謂人不能自有所表現,或能助成人之盛舉,亦可不負其平生。”
在顧廷龍的內心深處,最重要的是愛國。
七七事變后,在戰火中,江南一帶文物古籍流散,日美等國多方掠奪搜羅。葉景葵、張元濟等為此倡辦上海合眾圖書館,特邀顧廷龍南來主持此事。當時舉步維艱,“空無一人,空無一物”,顧廷龍毅然舉家南遷,出任總干事,與眾人共襄義舉。
這一義舉本身對一同南下的顧誦芬來說,就是最好的言傳身教。
“雖然1938年日本人在北平的勢力沒完全進入燕京大學范圍,但我父親在七七事變前就參加了顧頡剛組織的抗日宣傳,有專門的信件,好多教授簽名,我父親也簽了。”顧誦芬回憶,宋哲元告知顧頡剛,日本人要抓他,于是顧頡剛趕緊只身離開北平,走得急,所有存留在寓所的書籍、稿件、信札,都是由顧廷龍安置的。

顧頡剛先生
烽火連天的歲月,顧廷龍竭盡所能,最后在燕京大學教授、中國共產黨黨員侯仁之的協助下,將重要藏書和文稿放入時任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住所的地下室。
在《顧廷龍年譜》中,記錄了這樣一些景況:
1944年10月10日,赴靜安商場,閱書店。先生日來精神不佳,不耐伏案,聞物價飛漲之聲,即窘迫之束日緊。22日赴四馬路閱肆,書價昂而不敢問津……“生活維艱,年況愈下,思之凄然。”2月7日,夫人斥金飾度歲。“絕不愿謀分文不義之財。于是自束至一無乘隙處,此憂患亦無愧無怍矣。”
1948年,顧廷龍應朋友李英年之請,為其子開講了一個夏天的《孟子》,顧誦芬也一起旁聽。“父親正兒八經給我講授國學,就這么一次。”顧誦芬回憶說。
顧廷龍是一位有著遠大抱負的人,在合眾圖書館創辦之初就樹立了要與日本的東洋文庫比高低的目標。因為在當時,東洋文庫作為日本最大(也是全球第五大)的亞洲研究圖書館,專門把中國與中國文化作為主要研究對象。
上海解放后,顧廷龍擔任上海市文管會收購委員會書籍組委員,為國家收集了大量的古籍善本。1958年,由合眾圖書館改名的上海歷史文獻圖書館與上海圖書館合并;1960年,顧廷龍被任命為上海圖書館館長(后被聘為名譽館長)。
1977年,顧廷龍按照周恩來總理關于要盡快把全國善本書目編出來的指示,開始大規模的古籍普查工作。1980年,《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編輯委員會正式成立,顧廷龍擔任主編。經過10年的艱辛努力,這部被稱為近年來中國圖書事業最大成就的輝煌巨著終于完成。
1991年7月11日,為表彰上海圖書館名譽館長顧廷龍的特殊功績,上海市政府特給予他記大功獎勵。在生命的最后幾年,顧廷龍還孜孜以求,致力于完成顧頡剛的托付,主持編纂《尚書文字合編》。此書于1996年出版。
1992年,顧廷龍胃癌手術后在上海家中無人照顧,顧誦芬把他接到北京照料。1998年8月22日,顧廷龍在北京去世,享年94歲。
顧廷龍一生有66個年頭從事于圖書館事業,歷任合眾圖書館總干事,上海圖書館籌備委員會委員,上海市歷史文獻圖書館館長,上海圖書館館長,上海圖書館名譽館長,《辭海》編委和分科主編,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劃小組顧問,中國圖書館學會第一、二、三屆副理事長,中國書法家協會名譽理事,在圖書館建設、館藏發展、館藏揭示與傳播、圖書館服務等方面積累了豐富的經驗,對圖書館定位、圖書館員、圖書館職業精神有深刻的看法。
顧誦芬回憶自己的父親說:“先父對我國的圖書事業傾注了畢生精力,自謂‘一生主要做三件事,就是為圖書館收書、編書、印書’。”顧廷龍一生自《章氏四當齋藏書目》始,編撰了大量書目。他主編了《中國叢書綜錄》《中國古籍善本書目》《續修四庫全書》等影響深遠的大型圖書;另編著了《清代朱卷集成》、《明代版刻圖錄初編》(與潘承弼合編)、《尚書文字合編》(與顧頡剛合輯)、《古匋文孴錄》等文獻學、版本目錄學、文字學作品。
顧廷龍的書法亦聞名海內外,鐘鼎金文的建樹堪稱尤功。作品多次在國內外展出,并被多處博物館、紀念館收藏。
顧廷龍一生為我國的圖書事業操勞奔波,被譽“萬卷治琳瑯畢生盡瘁圖書業,九五鑄風華終身追求清澄路”。
李文1951年參加工作,1955年在合眾圖書館跟隨顧廷龍從事圖書收集與聯絡工作。他回憶顧廷龍:“既是精神導師,又是像父親一般的親人。”2019年6月28日,由李文口述、黃春宇撰寫的回憶顧廷龍的文章發表在上海《文匯報》上。
在文章中,李文回憶道:
“在我眼里,顧老既是精神導師,又是像父親一般的親人,師母潘承圭對我也是關懷有加。1958年干部下放,她給我買了一套絨衣絨褲。‘郊區比市區冷,棉毛衫不耐寒。’我頓時難掩淚水。‘文革’結束,物資供應還不充裕,有一天顧老突然來看我,把兒子誦芬孝敬他的面粉和豬油都拎了過來。‘你家人多,口糧不夠。’
“顧老給我留下的最深印象是與人為善、助人為樂,這一點,認識他的人都有切身體會。我再講個故事,曾任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的方行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時常到合眾圖書館看書,這個好學的年輕人吸引了顧老的注意。有一次,他主動上前打聽對方喜歡讀什么書,聊著聊著還不忘索要住址,表示日后有機會登門拜訪。后來,方行有段時間沒來,顧老忍不住了,根據手頭的地址去找,結果發現門牌號根本不存在。這個疑問在多年以后才解開——方行從事地下工作,盡管有愧于顧老,但也只能隱瞞真實情況。一場誤會成就了一段美談,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們既是上下級,又是忘年交。
“顧老的待客之道確實值得學習,但他對于圖書事業近乎瘋狂的熱愛,最初讓我難以理解。有時我們正在房間吃著飯,聽到屋外有收破爛的小販在吆喝,顧老立刻發話了:‘李文,你快去叫住他。’當著眾人的面,堂堂館長無所顧忌地在廢紙堆里翻來搗去,如果發現了什么有價值的‘寶貝’,他就會出雙倍價錢買下來,比如永安公司老板郭家的日常開銷賬冊。……
“在顧老的手底下工作,我們經常自嘲是收垃圾的,就我個人而言,這么多年沒有穿過一件好衣裳。每天把書搬來搬去,屋子里塵土飛揚,哪像現在的圖書館,可以隨意穿著體面的衣服。顧老同樣如此,有時忙了一天,他身上的灰反而更多。不怕苦、不怕臟只是基本條件,如何跟垃圾打好交道也是一門學問……
“另一個與垃圾有關的故事應該是流傳最廣的,同時也最具代表性。1955年,上海造紙工業原料聯購處從浙江收購了約200擔廢紙,得知其中可能包含線裝書,顧老當機立斷帶著工作人員去垃圾堆蹲點。現場環境相當惡劣,大家灰頭土臉地連續干了11天,挽救了一批珍貴的歷史文獻。后來,‘虎口脫險’的戰利品用黃魚車、板車運了回來。再看看顧老,兩個鼻孔黑黑的,就跟煙囪口似的。
“提到顧老,就不得不提上海圖書館收藏的家譜。當時沒人理會這些又臟又破的舊物,我們也是敬而遠之。顧老卻能慧眼識珠,本來是廢紙一堆的家譜,在歷史文化研究領域卻獲得了新的生命。現在想想,這個老先生真的不一般,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的政治運動一個接著一個,他能堅持下來需要多大的勇氣。今天我們都在談如何追尋中國傳統的文化與精神,家譜的研究價值是其他史料無法比擬的。在上圖的家譜文獻正式對外開放前,著名新聞工作者鄧拓是第一個讀者,顧老幫著一起查找資料,直到對方心滿意足地離開。……
“無論是金錢,還是權力,顧老自始至終都看得很淡,對待一輩子熱愛的事業則恰恰相反。早在歷史文獻圖書館時期,他心底就有了個愿望——以圣彼得堡的俄羅斯國家圖書館為模板,把自家的圖書館辦好,在傳承歷史、傳播文化的過程中發揮更大作用。1956年,上級部門要求歷史文獻圖書館為科研單位、機關、高級知識分子服務,確立了定位后,顧老的興奮之情不可言喻。”
顧誦芬真正和父親朝夕相處的日子,除了5歲到北平后、21歲離開上海前那16年,就是父親手術后將其接到北京、至其逝世前那6年。父子68年,相聚22年。父慈子孝,此生親情至真至深。
“我受父親的教育,體會最深的一點,就是做什么事情都不能‘拆爛污’。”
“拆爛污”是上海話,大意是茍且馬虎、不負責任。
說到“不能‘拆爛污’”,顧誦芬說,父親是自己的啟蒙老師。
在父親的教育下,顧誦芬一輩子都是如此:“一件件事情延續過來,沒有什么事情做一半扔掉,一定要做到底,這對我影響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