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元自然是不知道這兩個小女生之后的故事。
此刻的他只想快點回到家中,不過一路走來,少年倒也沒忘記張望著路邊的景象。
08年的邵城還是很典型的南方四五線小城市。
街道兩旁的樓房都是上個世紀的遺留產物,服裝店是人流量最大的商鋪,這和十年后飽受電商沖擊后的蕭條完全不一樣。
馬路上電動車、摩托車才是主流,小汽車在這個時候雖然不算稀罕物,但也遠不是后來人手一輛的代步工具。
某種程度上來說,這個時候開小汽車等于有錢人。
齊元沿著記憶中的路線,一路狂奔,徑直朝著家的方向走去。
他住的地方距離一高不算太遠,走路也不過是30分鐘的路程。
在他一路狂奔之下,沒多久,熟悉的建筑便在眼簾中逐漸清晰。
看著久違的老小區,齊元那埋藏在記憶中的畫面一幕幕涌上。
自家一百平左右的面積,三室兩廳一廚一衛,已經算得上是這個時間段邵城優質房源,這里更是留下了齊元人生大部分的美好回憶。
在這個老小區里,真正可以說是鄰里之間都是好友,人居氛圍極其和諧。
就樓下那么一塊空地,可不像后來的小區又有娛樂健身設施,還有什么籃球場配備。
但就是在光禿禿的空地上,他們同齡的小孩在這里打彈珠、捉迷藏、捉小鬼,各種游戲。
上了年紀的老人則是搬著自家的板凳乘涼亦或者曬太陽,看著一群小屁孩玩鬧。
那時候的各種歡聲笑語,是真正的快樂。
只是后來。
一戶接著一戶搬家離去,又一戶接著一戶新人入住。
那人情味十足的小區也漸漸變得鄰里鄰居僅僅是一句你好,便再無瓜葛。
而齊元一家,也是眼睜睜看著小區越來越舊,人也越來越陌生。
可似乎只有他們被困在原地,一動不動。
齊元記得。
那時候家里的經濟條件太難了,齊中輝和付明蓮本都是國企工人,曾經工資收入都在邵城屬于不錯的那一批。
后來,齊中輝剛有升職的機會,就碰上企業改制,工齡買斷。
所謂的升職路也就斷了,工資待遇也被砍了一大截,無奈之下,他只能離開工廠,下海經商。
只是可惜,幾年下來,他始終沒闖出什么名堂,反而還虧了不少錢。
就這樣好不容易熬到08年的時候,齊中輝開始做供煤生意,給醫院單位運送煤炭供暖。
生意還算不錯,畢竟和醫院這些單位合作比較穩定,賺得不多,但起碼也是進入正軌,扭虧為盈了。
只是命運似乎始終在玩弄他。
這邊生意剛有些氣色,偏偏就碰上了環保時代的來臨,大政策導致煤礦廠子整改關閉,各單位也不再使用煤炭,轉為使用環保綠色的天然氣。
無奈之下,齊中輝只得再次另謀出路。
其實回想自己父親的一生,齊元是很佩服他的。
因為命運始終沒有眷顧過他,甚至是每當他找到一扇門,打算開門的時候,老天就把房子給拆了。
但他卻沒有氣餒,一直在闖,一直在尋找出路。
可再怎么樂觀的人,也有承受的極限。
齊中輝最后和別人合伙開了間小麻將館,指望靠這里賺點小錢,起碼過個日子,保住吃穿。
但是混跡麻將館的人,無非是三教九流之眾,其中更是不乏那些社會溜子,他疲于應對。
眼看著麻將館天天入不敷出,齊中輝也終于承受不住了。
日日以酒精麻痹自己,天天醉生夢死,沒幾年就把身體喝垮,腦梗后更是癱瘓在床,生不如死。
可以說,齊父是一個典型被生活折磨,斗志棱角完全被磨平磨爛的例子。
所以,努力真的有用嗎?命運真的會垂青奮斗的人嗎?
齊元心里經常會想這些問題,他不知道答案,但起碼在他父親身上,他真不覺得。
一念及此,他踏足階梯,推門而入。
“爸媽,我回來了?!?
此刻。
太后付明蓮正躺在沙發上,一邊磕著瓜子,一邊看著還珠格格的重播,畫面正好定格在名場面表情包,爾康伸手說達咩。
父親齊中輝正在廚房干得熱火朝天,切菜,炒菜,一系列動作熟練自如。
屋子里流淌著名為溫馨的氣息,讓人不由自主地感到心安、溫暖。
“喲!回來啦!咋這么早就回來了,我和你爸還掐著時間,打算去接你的吶!”
看到親崽回來,傅明蓮直接站了起來,笑逐顏開。
年輕十五歲的傅太后,看上去整個人的樣貌和狀態和后來天差地別,不說是神采奕奕,但眉眼間還有年輕的氣息,氣質很是活潑生動。
這個時候,她還在原單位工作,平常下了班還會自己在家唱唱歌、玩玩游戲,甚至還帶著齊元一起刷島打裝備,生活狀態還有點少女般的愜意嬌憨。
一旁廚房里的齊中輝聽到動靜,也放下了菜刀,走了出來,俊朗的面容看不出年紀,一雙眼睛黑白分明,透著理智的光芒,精神頭很足。
見到他的瞬間,齊元都有些恍惚了。
畢竟他對于父親最后的印象,就是那個在床上眼神渾濁,瘦得皮包骨頭的老人。
“回來了,考得怎么樣?”
齊中輝的聲音很沉穩,一如他的性格情緒那般穩定。
作為父親,他對齊元是很寬容的,也不奉行棍棒教育,甚至都沒怎么罵過人。耳濡目染,齊元的性格也足夠穩定,很少有情緒失控的時候。
望著此刻年輕的父母,齊元鼻頭微酸,強忍著情緒,點了點頭,擠出一絲微笑。
“考得還不錯,考進一高應該沒什么問題。”
聞言,兩口子都是一愣,然后很有默契的對視一眼,都是看到彼此眼神里的那一抹疑惑和無奈。
沒辦法。
誰讓這小子初三這一年以來,整體學習狀態一落千丈,老師找家長談話的次數更是大幅提升,而且中考前最后一次模考的成績,實在讓兩口子感到失望。
這種情況下,他們很難對自家兒子的中考成績抱有很高的期待,每每到入睡之前,兩人都要憂心一番齊元的學習。
尤其是這臨近中考,兩人也是沒少托人打聽升學的情況,總之從各方得來的信息,只能有四個字來形容。
不容樂觀。
只是考都考完了,現在再說這些也無濟于事,何況辛苦了三年,也該讓孩子享受下暑假的歡樂,他們從來都不是那種掃興的父母。
“行,考得好就行,趕緊洗把臉洗洗手,媽給你買了你最愛吃的薯片,電腦也開了,你可以先玩會,等你爸炒完菜,咱們就可以開飯了!”
看著傅太后明朗的笑容,齊元差點沒忍住。
十五年后的老媽雖然依然會沖著齊元露出笑容,可那個時候的她已經被苦難折磨得滿臉皺紋,剛過五十就已經白了頭,蒼老疲憊,甚至因為家里的種種情況,經常獨自落淚,暗自神傷。
和現在,根本就是判若兩人。
“嗯,我先去洗臉?!?
齊元強忍情緒,手捂著臉,快步走入廁所,水龍頭猛沖之下,清水混合著淚水鋪滿了整張臉孔。
兩口子將一切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臉上都沒有露出半點異狀。
很快。
齊元和年輕的父母有說有笑地吃上了重生后的第一頓晚餐。
餐桌上從開始到結束都彌漫著愉快的笑聲。
重生的人,從來都不會讓父母傷心。
齊元說話談吐間莫名流露出的沉穩干練,讓兩口子極為訝異。
吃完飯,齊元更是破天荒地主動收拾起餐桌碗筷,要他可是經常吃完飯,碗筷一丟就什么都不管了。
而今天,自家兒子甚至一直到把碗筷洗干凈,再把桌子擦完后,才拿著包薯片走進電腦房。
這種變化讓齊家兩口子眼睛都看直了,滿滿的不敢置信。
一直到電腦房房門關上,似乎是隔絕了和自家兒子之間的一切感知后,兩人這才相視一眼,露出苦澀的表情。
傅明蓮先忍不住了,臉上的表情有些難過。
“老齊,咱們兒子這次中考,只怕是兇多吉少了。”
額。
這是什么形容詞?
誰家形容考試結果用的是兇多吉少?!
雖然齊中輝同樣心情低落,但還是被傅太后這波形容弄得有些哭笑不得,隨即他出聲安慰道。
“沒關系,雖然他可能考得不怎么樣,但就沖他今天這樣的表現,顯然已經認識到了錯誤,知錯能改才是教育的目的。
只要他能夠吸取經驗,記得中考失利的難過,咱們無非就是多花點錢,送他進個好學校。
到時候高中好好學習,以咱們兒子的天分,肯定能夠追上來,考個好大學的?!?
傅明蓮點了點頭,但卻依然克制不住心中的情緒,眼中有了點點淚光。
“話是這么說,可我還是.....這臭小子,怎么就在最后一年思想出了岔子,都辛苦這么久了,怎么就這最后關頭沒憋住這口氣呢。”
齊中輝聞言,也是不由自主地嘆氣。
誰說不是呢。若是從來如此,沒有期望也就沒有失望。
可一個曾經優秀的學生在最要命的時候墮落,一落千丈的反差是誰也難以接受的,更別提當事人的父母。
齊中輝也陷入沉默,香煙在他手中自顧自地燃燒。
毫無疑問,這一夜對于兩口子來說,是煎熬的。
而門后。
齊元靠著房門,死死咬住嘴唇,無聲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