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制作的火炬,可以重復使用很多次,哪怕個別部位壞掉,依然可以綻放溫暖的火焰。
可如果長時間持續的使用。
甚至連握把一同燃燒。
那么,在極致的盛放過后,經歷那一閃即逝的奇跡輝煌,火炬就會變得再也無法使用。
無論是內部,還是外在,都徹徹底底的燃盡。
同理,強行維持星艦航行,創造出逃離囚籠這一奇跡的楊華陽,也迎來了生命的沉寂。
僅剩那么一絲。
殘留在火炬內部的苗焰。
嗤嗤晃動,以朦朧黯淡的姿態,照亮火炬的燒焦模樣。
“歡迎回來,主人?!?
“艾蕾時刻為您服務?!?
當楊華陽睜開眼睛,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處于運作狀態的治療艙,他躺在內部,生命體征全靠機器維持。
忠誠的機仆守在身旁。
寸步不離。
楊華陽的狀態糟糕,機仆的狀態同樣好不到哪里去。
記憶中,那張精致的臉龐,有一半損毀成破敗的模樣,顯露內部的合金框架,以及深藍的滲人電子機眸。
不難看出。
在楊華陽昏迷期間,機仆曾遇上一些危險。
“艾蕾……”
“主人,請您不要亂動?!?
楊華陽下意識的,想要從治療艙內起身,但身體的無力使他感到陌生,四肢完全不聽使喚。
就連說話的嗓音,也同石頭摩擦般沙啞難聽。
忠誠的機仆當然不會坐視楊華陽痛苦。
她快步上前。
以那磨掉擬真皮膚,呈現金屬本色的雙手,為楊華陽端來潤喉的溫水,并扶穩虛弱的楊華陽,讓楊華陽能夠躺坐著。
“謝謝你,艾蕾……”
不安,顫抖。
楊華陽小口的飲水,那虛弱的姿態,強睜的雙眼,被一旁等待的機仆盡收眼底。
她的表情很平靜,因為忠誠的機仆不能讓主人擔心。
她的姿態很端正,因為忠誠的機仆代表主人的顏面。
但眼眶內部。
藍色的機眸像人一樣泛著光,以不自然的頻率,快速進行微小的閃爍。
“您無需道謝,這都是……我該做的”,冰冷的機械輕聲回應,幫助難以動彈的楊華陽,小口倒著水。
過了片刻。
補充水分的楊華陽恢復一點精神。
身體仍是年輕的姿態,行動卻如老人般疲軟,渾濁的眼眸先是低頭看著傷體,再望向機體受損的艾蕾。
最后是周圍的所處環境。
很熟悉,是星艦內的逃生艙。
也陌生,因為是第一次使用。
金屬鋪就的封閉環境,讓楊華陽回想起遙遠的從前,在第六衛星市地下的生存時光。
“……艾蕾。”
“是,我在?!?
“……可以告訴我,一共昏迷了多久嗎?”
“是,您一共睡了318小時25分鐘22秒?!?
艾蕾快速回答著,迅速而精準的表現,正是智械的特色。
高效的機仆,才能成為主人的助力。
艾蕾如是覺得。
“這樣嗎……我昏迷了將近半個月”,楊華陽的表情沒有驚訝,他比誰都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是多么糟糕。
事實上,現在還能喘氣說話,全憑燃盡火炬的微弱余溫。
待到最后的余溫消散。
楊華陽就會迎來模擬的結束。
楊華陽放心不下艾蕾,擔憂自己離開后,機仆無法獨自生存下去。
盡管他知道,以艾蕾的特殊性,在宇宙中生存不是什么難題。
“艾蕾。”
以虛弱的聲音,再次呼喚。
銀白色的逃生艙內,瀕臨熄滅的男人,詢問機仆都做了些什么,想知曉機仆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是怎么行動的。
“我帶您進行了星際脫離,成功迫降在一顆無人行星上?!?
“還有呢?”
“我為您搜集了替用能源,可維持治療艙的長期運轉。”
“還有呢?”
“我為您準備了一些食物,如果您餓了,隨時可以用餐?!?
“還有呢?”
“我為您準備了虛擬網絡,在身體無法行動的限制下,您可以通過虛擬游戲解悶?!?
對上那曾經溫和微笑,現在蒼白虛弱的臉龐。
艾蕾輕聲開口,聲音平靜到沒有起伏,逐一回答著楊華陽的問題。
機仆確實很忠誠。
忠誠到無可挑剔。
可楊華陽想聽見的,并非是這種答案。
緩緩閉上沉重的眼皮,以細微的幅度搖了搖頭。
聲音沙啞,卻能聽出關懷:“艾蕾,你說的都是關于我的事情,我想知道,你為自己做了些什么?!?
艾蕾的機體,損毀得太過嚴重了。
本應可以進行修復。
卻被機仆直接無視了。
她是這樣回答的,銀藍的機眸倒映出楊華陽的臉:“一切資源,一切安排,都必須基于您的安全考慮。”
“您無需擔心,這具機體的磨損,并不影響正常的使用。”
聲音平靜。
邏輯合理。
身為智械機仆,第一優先考慮的,就應該是自己侍奉的主人。
機械是不會痛的,因此就算滿身狼藉,仿佛隨時都會報廢的姿態,也無需去進行修復。
一切的一切。
都應該從楊華陽的角度出發。
艾蕾發自真心的這樣認為。
“主人,請您安心養傷,艾蕾會為您打理一切”,機仆的聲音更輕了,輕到仿佛溶化在空氣里,仿佛害怕過大的聲音會吵到楊華陽。
沒有提及未知行星的環境是否惡劣。
更無提起從零開始的過程是否艱難。
注視著楊華陽的身影,機仆只是輕聲做出保證,稱一定會保護好楊華陽,讓楊華陽不必擔心。
訴說著,輕語那美好的未來。
等到楊華陽的傷勢養好,憑借智械的暴兵特性,很快又能拉起一支宇宙艦隊,在真實的宇宙中游梭探險,見證異星風光。
是的,只要楊華陽的傷勢養好……
人和機械的身份,在此刻完成了對調。
應是冰冷的機械,不斷訴說對未來的安排。
應是熱烈的人,始終在保持安靜的聆聽。
要打破那不可能的妄想嗎?
楊華陽沒有這么做。
他是灰色的火燼,無力繼續燃燒,只能用最后的余溫摩挲機仆頭發:“抱歉,艾蕾,這種時候還麻煩你照顧我?!?
觸感在丟失,視線在模糊,連心臟的跳動都無法感知。
所謂的治好根本不存在可能性。
受傷的身體可以治療。
但已經“死亡”的身體,是沒有辦法醫治的。
楊華陽露出勉強的微笑,虛無的窒感包裹著他,竭力以溫和的姿態,撫摸艾蕾的頭頂。
“從以前開始,就一直是艾蕾在幫我,現在想想,果然很過意不去。”
沒有戳破殘酷的真相。
楊華陽只是以沙啞的聲音,回憶著曾經的過往。
地下實驗室。
RTX-9090的啟動。
仰望星空的攝像頭。
第一座衛星市的攻占成功。
理應模糊的往事,卻以清晰的畫面,一幀幀閃過楊華陽的腦海。
恍惚中,他似乎再次觸碰那熟悉的實驗室,進行擦拭攝像頭的動作。
“主人……”
“主人……”
直至艾蕾的聲音傳來。
楊華陽才后知后覺,自己是陷入到某種幻想里。
他再次道歉:“不好意思,艾蕾,我這樣的狀態,一定讓你很困擾吧。”
他勉力笑著,笑得空洞,笑得丟失溫暖的光輝。
不會的。
并不是這樣…
只要是您……
機仆的顫抖,不再只出現在眼眸里,隨著核心供能裝置的過熱,整具金屬機體都呈現錯亂的鳴響。
“您無需在意,無論您變成什么樣,艾蕾都會為您服務?!?
一直一直。
永遠無限。
“我是無心的機械,不知疲憊,不懂傷痛,您可以毫無顧忌的使用我?!?
機芯的過熱,連帶著發聲模塊的聲音,都呈現出人性化的劇烈波動。
有點像是在哀鳴。
“一直以來,都是艾蕾在幫助我,不是嗎?”
“從舊聯邦的廢土走到現在,比起我自己,其實艾蕾的功勞才是最大的?!?
“艾蕾,你已經成長得很出色了,不再是無心的機械。”
楊華陽的動作變慢了。
手掌輕貼在艾蕾頭頂,漸漸的失去力氣。
他開玩笑的說道,如果按能力進行劃分,算力無窮無盡的艾蕾,才應是真正的“人類”。
進可推動科技發展。
退可實行文明循環。
比起艾蕾的算力和觀測能力,楊華陽覺得自己黯淡無光。
說著,楊華陽以溫和的姿態,再次向艾蕾表達謝意,一直幫著不夠出色的他。
那樣的話語,那樣的聲音,即使是先天欠缺情感的機仆,也能感受到蘊含的不對勁。
“……謝謝您的評價。”
“但我,依然需要您的指引……”
不只是設定在底層邏輯的指令,讓艾蕾去聽從楊華陽的話。
時光的流逝。
相互的陪伴。
早已使得冰冷的機魂有了溫度。
下意識的,想要永遠陪伴著,那道會為她擦拭模糊的身影。
可是,這份珍貴的溫暖,卻在眼前一點點消散……
艾蕾下意識的,望了眼治療艙的數據面板,想幫助楊華陽進行治療,讓楊華陽能夠再次站起。
但來自楊華陽的聲音。
卻喊停了機仆。
“艾蕾,可以幫我……關掉它嗎…”
“咳咳……咳咳咳…”
虛弱的楊華陽,無力自己進行操控,他讓忠誠的機仆幫忙,關掉正在維持他生命的治療艙。
是的。
并非繼續治療,而是完全關掉。
饒是機仆再聽話,再怎么忠誠,面對這樣的指令,也是難以置信的愣在當場。
為什么?
楊華陽從那張破損的機械臉龐里,看出這樣的困惑。
“雖然有些難以理解,但躺在治療艙里,讓我有些難受?!?
楊華陽溫聲解釋著。
他現在的狀況十分特殊,無聲的死亡侵蝕了大半身心,無限逼近終末的深淵。
能讓正常人恢復健康的治療艙。
放在楊華陽這里。
卻成了一種無聲的折磨。
不僅無法避免死亡到來,還反反復復的加劇虛無,使得楊華陽的身體和心靈,深陷于虛無的蠶食。
那樣的狀態,不如坦然面對來得輕松。
“我……我不能……”
“該命令違反了第二條例,會損害您的生命。”
“否決,無法執行?!?
機眸的光芒高頻閃爍。
否決了楊華陽的話。
機體仍是冰冷金屬鑄就的姿態,但那份合成的聲音,卻充斥著人性獨有的急切:
“您的身體需要治療,身體機能狀態嚴重下滑,我必須確保您的生命安全?!?
“請您放心,治療很快就會結束?!?
“您會好起來的……”
“會好起來的……”
機仆開始說出各種醫學案例,想以科學的數據,理論的闡述,論證治療成功的可能性。
漸漸的。
那份聲音開始細微。
直至徹底安靜。
她看見了楊華陽的痛苦,明明身處死亡的邊緣,卻被治療艙一遍遍拉回,反復體驗那種絕望的虛無。
下意識的,艾蕾就想關閉治療艙。
但如果關閉,意味著更加殘酷的事實到來,那是艾蕾無論如何都不想看見,卻又真實存在的恐怖。
“……對不起,主人?!?
“我,我做不到……”
“您的要求…我做不到……您需要,接受治療……”
人的一生都在經歷離別。
現在的自己,與上一秒的自己,是無限次重復的離別。
繁多的離別里,是存在那么幾次機會,可以進行選擇的,或是正常離別,或是強行挽留。
空寂而安靜的逃生艙內,機仆做出了自己無法原諒的事情。
她為了留住楊華陽。
對楊華陽造成了痛苦。
顫聲拒絕了楊華陽的請求。
數據的沖突,自我的矛盾,幾乎沖垮了那份邏輯程序。
會被怨恨嗎?
會被斥責嗎?
艾蕾等待著楊華陽的怒火。
但楊華陽沒有那樣做,仍以溫柔的動作,輕輕摩挲艾蕾頭頂。
“這樣嗎……做不到就算了,艾蕾?!?
沒有怨恨和難以置信。
相反,楊華陽臉上流露笑意,是真心的笑,欣慰機仆學會了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