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在做著夢嗎,我的小佩云。”
三號急救室內,一切都太過昏暗,墻壁和室內的設備都隱藏在濃濃的黑暗之下,只有久久地去注視,讓瞳孔擴到最大的程度,才能勉強捕捉到一絲它們的輪廓。
但沒人會去這樣做,佩杉月也不會,因為在他眼中,只有面前的遲滯艙,和它亮起的冰冷幽藍色調,以及彌漫著的低溫霧氣。
霧氣不會發光,但它承載并傳導了遲滯艙散逸出的淡藍光芒,稀薄藍霧拂過席地而坐的佩杉月,和他附近結霜的地面。
宮宇號失去了大半電力,為了供給艦體的平衡奧術儀,燈光和不必要的電力荷載都必須被關閉,房間內唯一的光源便只剩遲滯艙。
但這光源實在太過昏暗,什么都不足以照亮,乃至于黑暗到讓人以為三號急救室是飄蕩在虛空之中,只有佩杉月坐著的一寸地面,和遲滯艙內沉眠著的佩云,然后是無邊無際的孤寂又黑暗的虛空。
“今天爺爺要講的故事是——漫漫北尋路。”
佩杉月翻開那本老舊故事書,微弱光線下只能勉強讀出只言片語,但沒有關系,佩杉月已經對故事了然于心。
后面的漆黑中傳來椅子的吱呀聲,那名穿得很厚實的醫護人員發出一聲輕蔑的笑,用云圖語來擬聲模仿佩杉月剛才說的終南話。
“蠻滿杯訊羅,呵呵。”
他滿是搞怪與嘲諷的語氣變為了埋怨:“天天跟死人講童話故事,我都聽膩了。”
佩杉月自然是聽不懂云圖語的,但能明白其中嘲諷的意味,他回過頭意味深長地向那名醫護人員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片黑,什么都看不清。
手中的故事書翻頁,上面有模糊的繪畫,是一個白發蒼蒼的旅人杵著拐杖,走向無垠遠方的冰原,那冰原上有很細弱的火光。
在旅人身后很遠的地方,繪畫的中部,是一名腰間掛劍卻無甲的騎士,他亦步亦趨地沿著旅人快被風雪覆蓋的腳印,也走向無垠遠方,惡狼在他四周逡巡。
最后,整幅繪畫的最下面,是一個背對著讀者,抬頭眺望的小女孩,似是也要踏上無垠遠方,去尋求那一點火光。
“我想我的旅途就到這里了,我的小薩沙,但所有我走過的路不會是默然地消逝,而是會化作頃刻的滂沱和乍起的浪濤,以及后來人的希望。”
“我祈禱著,會有微風吹過你的眼眸、發絲和臉上的淚痕,會有愛和思念讓你動容,因為它們美的如此純粹。”
佩杉月用溫和蒼老的聲音念著故事序章的開頭,那名醫護人員也怪模怪樣地在模仿。
很難忍受這樣的干擾,佩杉月又回過頭,朝著那片黑暗中盯著,盯了許久后醫護人員似乎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難得默不做聲。
佩杉月合上老舊的故事書,有些自嘲地笑了一笑:“抱歉小佩云,老是這么幾個故事,翻來覆去的你也會聽膩吧。”
時間仿佛回到了很多事很多事發生之前,在燭火照亮的床邊,他的小孫子蓋好被子躺在床上,枕著他最愛的枕頭,用哀求的語氣。
“爺爺再講一個故事嘛,如果不行的話……那就半個嘛!”
佩杉月低頭看向自己的手掌,那里有著被烈火灼燒的傷痕。
“小佩云不是最喜歡聽爺爺的冒險故事嗎,那爺爺就講一個大幾十年前的故事吧,影響我深遠,卻從未對別人提起的故事。”
那時候的佩杉月還很年輕。
冰洋上的海浪像是此起彼伏的連綿山巒,小小的捕獵船則穿梭在海浪的山谷間,少年佩杉月高高仰頭,鋪天蓋地的浪尖距他數百米而有余,他只是默然不語,安靜地站著。
“是風暴鳴潮,我完蛋了……我,我就要死了啊……”
就連意志最堅定的船長都癱坐在甲板上,雙手捂住眼睛和額頭不停地長吁短嘆,他放棄了船舵,他也不再向海神祈禱。
“海神的波濤啊……海神的波濤啊……”
水手們帶著哭腔跪地,絕望地磕頭跪拜或雙手緊握仍在祈禱,但慢慢的,也有水手明白了,他們再也絕無生路可言,于是一頭扎進船艙,去搶奪苦澀的酒和咸熏的臘肉,往嘴里拼命灌,往嘴里拼命咬。
很快便起了騷亂,船艙的儲物室,水手們紛沓而至,為最后的饕餮盛宴大打出手,拳腳相加之下也不惜舞刀弄槍。
“杉月,你今年十六歲,這是第一次出海吧。”
船上隨行的那位狩海獵人來到了佩杉月的身邊,為他遞上一塊火腿肉。
“是的,庚瀾大人”
“喝酒嗎?”
佩杉月毫不猶豫地接過庚瀾大人手中的火腿和半壺韃洱烈酒,像是未曾飽過腹一般,咬下滿滿一大口,費勁地咀嚼幾下后仰頭吞酒,苦澀熱辣的酒液流經火腿肉被咬開的間隙,在喉頭上下吞咽中直直入肚。
太過辛辣!
“咳咳咳。”
佩杉月劇烈地咳嗽起來,韃洱烈酒對他來說還無法駕馭,特別是像這樣的猛喝,口中的火腿肉又全被吐了出來。
稍緩幾秒,佩杉月再次咬下一大口,繼續狼吞虎咽。
“終南冰洋吃人不吐骨頭,航海,沒有你想的那么慷慨激昂對吧?”
“庚瀾大人,您見多識廣,我想請問您,像這樣的宏偉奇景有名字嗎?”
佩杉月沒有正面回答,反而拋出了一個問題,當下,死亡的命運如風在吹拂,他的冷靜讓庚瀾感到有些詫異。
庚瀾抬頭看去,那些數百米高的浪潮沒有打下來,在狂風中巍然不動,如同由真正磐巖構筑的山脈,捕獵船在山脈與山脈之間的夾縫中游走著,由于風帆已經被颶風所撕裂,再也沒有人會去掌舵,船身時不時撞擊在這些浪山山體上,擦落下成噸的海水。
颶風也難以越過那些滔天屹立著的浪山,只能被迫繞道,化作穿堂風與捕獵船同行,也裹挾著它回不了頭。
這樣的山脈連綿不絕,連綿不絕至萬里遠,這里不再是冰洋,稱呼為高原也不過分。
庚瀾嘆息一聲開了口:“我不知道,這個世界太過玄秘,我遠遠稱不上是見多識廣,再給我五十年,不,再給我一百年也看不盡。”
他看向身旁的佩杉月,想要憐愛地去摸摸少年的腦袋:“可惜了你,年紀輕輕,卻走不出這片冰洋了。”
“庚瀾大人,能見過你都不曾目睹過的奇景,我已經超過了世間絕大多數人,他們會狠狠羨慕我的,而我。”少年眼中閃爍著光芒,勇氣中沒有摻雜絲毫畏懼:“死而無憾!”
庚瀾的手僵在空中,看著眼前不足他下巴高的少年,在莫大的驚訝后是無比的欣賞,他伸出的手按了按少年的頭頂,心中嘖嘖稱奇,卻又想扼腕嘆息。
“你叫佩杉月是吧,想成為狩海獵人?”
“我一定會的!”
“你一定會的!而且會是最純粹,最負盛名的狩海獵人!只要……你能活著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