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的西部邊沿，有座與世隔絕，卻如畫般美麗的村莊。

在那里，樺樹林里的金色落葉像是厚厚的地毯，緊湊的木屋與草原相映成趣，彌漫的清揚霧氣滋養了五彩的蘑菇，碧汪汪的湖水恬靜安詳，沒有一絲波瀾，悠閑的馬兒在湖邊自由自在地吃草。清澈的小溪緩緩流淌匯聚成河，奔騰的河水又流進安靜的湖水里。

遠處的巍巍雪山，藏著各種兇猛野獸，這里是男人狩獵的樂園，帶著干糧，一把火銃，翻過叢嶺進入雪山，便會有豐厚的回報。

女人們在村里種菜，紡織，養育著孩子慢慢長大，使他們成為未來的棟梁。

不知從何時起，村莊如同被詛咒了一般，經常會出生一些怪胎，怪胎面似野獸，周身毛發覆蓋，村民們認為這是妖獸之貌，惡魔之源，會給整個村莊帶來滅頂之災。

因此，每當村中有新生命降臨時，便會由德高望重的村長出面，村長夫人接生，村民們在門外等候，如果發現是怪胎，村長就在眾村民的見證下，親手將怪胎放入沸水中燙溺殺死。

唐丑就出生在這美麗的村莊，但是美麗的村莊并沒有帶給他好運。

據接生的村長夫人說，他出生時面目猙獰，臂長腿短，渾身長滿了如同野獸的毛發。

“這是個怪物，是個惡魔。”看到他的模樣，父親絕望地舉起榔頭想親手殺了他，但是，被哭泣的母親攔住了。

村長夫人似乎見慣了這種場面，她出門向屋外等候的村民們宣布是個怪胎。

“他是我的孩子，你不能殺他，求你了老唐！”虛弱的母親抱著他的胳膊乞求著父親，本能的母性驅使她保護著唐丑，父親心軟了。

“我們遲早都要被他害死。以后不要讓我再見到他。”父親憤憤地說，他將獵到的山猴尸體包在襁褓中，并用榔頭敲爛了山猴的臉。

看到這血淋淋的場面，在母親懷中的唐丑驚恐地尖叫了一聲，那稚嫩的聲音穿過村莊，在山谷里久久回蕩。

從此，村里人都知道了脾氣暴躁的老唐親手砸死了他的怪物兒子。

而唐丑，則生活在了后院豬圈那永遠沒有陽光、陰暗潮濕、長滿霉苔的地窖里。

母親悉心呵護著他，他食量驚人，成長的很快，母親只能用洗澡的大盆給他煮食。為了避免糧食消耗過快而讓村民起疑心，母親又養了幾頭豬。

每當有村民調侃父親為什么不再生一個，父親總是瞪起眼睛不說話。

長期的窖居讓他無法站立，只能雙手著地匍匐。他長的越來越丑，青面獠牙，雙眼猩紅，目光駭人，長毛遍體，活脫脫地成為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怪物。

父親也曾在他熟睡時偷偷探望過他，凝視他很久，臨走時留下一聲長嘆。

隨著年紀的增長，唐丑越來越暴躁，他時常聽到神秘聲音的召喚，這聲音在他腦袋里久久縈繞，讓他頭疼欲裂。他常常會躲在角落里低聲嘶吼，憤怒地砸著地窖墻壁。

領居們很驚異這奇怪的聲音，母親解釋說是家里的母豬生病了。

終于有一天，在他嘶吼的時候，母親拿鐵棍狠狠地教訓了他，那疼痛讓他終身難忘。

母親流著淚對他說：“我必須教訓你，如果吵到鄰居被發現，村人一定會殺了你，這樣你會害了我們全家。”

從此，他就知道了自己是個怪物，是不能出現在這個世界上的怪物，而且，他還是個有可能禍及家人的禍害。自卑，與地窖的霉味一起陪伴著他的童年，在他的腦海里，天空就是陰暗的地窖里的灰色，兇神惡煞的人類充斥著世界的每個角落，手持棍棒隨時準備將他擊斃。

他不再嘶吼，只能握緊雙拳忍受著腦袋各種嘈雜聲音帶來的疼痛，疼痛到無法忍受的時候，他甚至想死，但是，對母親的眷戀卻讓他對這個世界依依不舍。

母親心疼他，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遭這么大的罪，終于有天深夜里，母親偷偷將他帶出地窖。

璀璨的星空、廣闊的田野、挺立的樹木、高聳的山崗、吠叫的狗、咯咯叫的雞，各種清脆的蟲鳴，一切都讓他那么地新鮮。他聳著鼻子，呼吸著富含青草氣味的空氣，這可比地窖里發霉的味道好聞的多。

他的頭不疼了，腦海中的聲音也消失了。

“媽媽，我喜歡外面，喜歡這個世界。”他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他從未乞求過母親什么，但是，他太喜歡外面的世界了，他想離開那潮濕的地窖，哪怕一分鐘也行。

母親心疼地看了看他，曾經只能抱在懷里的小不點，現在已經和房檐一般高了。作為母親，想傾盡一切給孩子全部，但是，自己卻無法給予孩子一點點的快樂。

這讓他她感覺很悲哀，她認為自己是個不合格的母親。

“可是，你要明白，這個世界對你是充滿敵意的，危險無處不在。”

唐丑點點頭：“我知道了媽媽，真正的危險，是除了你和爸爸之外的其他人吧。”

母親悲傷地點點頭，唐丑是對的。

唐丑明白了，他的生命中，只有地窖中是安全的，可是，他不能讓地窖成為他的一生。

母親看懂了他的意思。

“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吧，在天亮之前，你必須要回來，如果被任何人發現，就永遠不要回來了。”

母親背過身開始偷偷地流淚。

唐丑小心翼翼地邁出了第一步，柔軟的土地讓他愜意無比，很快，心頭的恐懼就消失了，他躍過院墻，在草地上狂奔。

他學會站立奔跑，學會了爬樹，甚至可以跳過寬寬的溝壑，還可以在冰涼的河水里抓魚吃。

這才是他想要的生活。

不久，他回到了家里，母親依然在地窖口等他。

他很興奮，繞著母親轉圈。

可是，母親給他的卻不是贊許，而是一頓狠狠的棍棒。

“你留下了腳印，樹枝和墻壁上有你的毛發。”母親嚴厲地盯著他，這讓他非常慚愧。

他回到外面，躡手躡腳地將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全部清理掉，這花掉了他非常長的時間。但這也他明白了，想要愜意的生活，必須要學會如何隱藏自己。

“記住，不要傷害任何人，你要發誓。”

“媽媽，我發誓，不會傷害任何人。”唐丑明白，發誓，就是嚴格遵守的規矩，任何時候任何情況都不能違反誓言。

他期待每個黑夜的來臨，尤其是期待雨夜，那樣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在大雨中奔跑，他甚至和村里幾條閑逛的狗成了好伙伴。

他開始變的高大，強壯，而且非常謹慎，他能嗅到一里以外的人的氣息，可以很好地隱藏自己。他很滿意如今的生活，至少，他不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樣生活在地底下。

有一天晚上，烏云遮蓋了整個天空，磅礴的大雨就要來臨，唐丑和往常一樣迫不及待地來到小河邊玩耍。

他嗅到了人的氣息。

“有人！”他有點恐慌，這個時間，人們都在熟睡，為什么這個人會出現在深夜里？

他隱藏在樹叢中。

大雨頃刻來臨，一個瘦小的身形來到河邊，手里提了一個大籃子。

“是個女孩，她要過河！”唐丑在大雨中一動不敢動，但是他敏銳的聽覺已經聽到了上游山洪迸發的聲音。

女孩淌水來到河中央，但是唐丑沒法提醒她，母親的教誨時時刻刻縈繞在他耳邊，不能讓別人發現他，否則，將會帶來災難。

大雨讓女孩無法意識到即將來臨的危險，她只是想小心翼翼地渡過這漫過膝蓋的河水。

可是，眨眼間，洶涌的山洪就將女孩撲倒在河中，都來不及尖叫，她隨河水被沖走。夜幕中，她掙扎的身影顯得如此無助。

怎么辦？唐丑焦急地望著洪水中掙扎的身影束手無策。但是聽到女孩呼救聲，本能促使他離開草叢，沿著河岸隨那呼救的身影飛奔。

女孩發現了岸上奔跑的身影，“救~救~我！”她嗆著水大聲呼喊，淹過頂的河水使她不能呼吸，她很快失去意識。

呼救聲讓唐丑頭腦變成空白，他忘記了母親的教誨，飛身跳進河中。

很快，他救起了女孩，游到了河邊，女孩很輕，他將她抱到河邊的樹林里，放在了濕潤的草地上。

他揭開女孩被濕發蒙住的臉，看到了一張清秀的年輕臉龐，那臉龐猶如暗夜中的一輪明月，四散的長發披在煩著朦朧綠的草地上，脖頸處露出的肌膚如同冬日潔白的雪。

“天哪，她可真美！”

這是他第一次見過母親以外的女人，他很好奇，也很激動。

女孩睜開了眼，這讓唐丑驚呆了。

壞了，被人發現了，他心中驚恐萬分，腦海里滿是人們圍住他的景象，人們拿棍棒在他身上狠狠地敲打，他覺得自己死定了。

他靈機一動，急忙捂住自己的眼睛，大叫：“你看不到我，你看不到我。”

輕柔的聲音響起，如夜鶯的啼叫般宛然悅耳：“是你救了我嗎？你是誰？”

唐丑不敢放開蒙住眼睛的雙手：“我蒙住了自己的眼睛，你看不到我，什么也看不到。”

他的手被柔軟的小手拿開了，女孩那清秀絕倫的臉出現在他眼前。

“傻子！蒙住自己的眼睛別人也可以看到你。哦，天哪，你是誰？怎么長的這么……奇怪？”

女孩的安靜讓唐丑放下了心，但是他非常局促，心撲通撲通地跳，想了好半天，他才回答：“我是個怪物！”

“嗯，我看出來了，你是個好心的怪物，救了我性命的怪物。”女孩笑了，這笑容在唐丑心里久久蕩漾。

“你不能告訴別人見過我，這樣別人會殺了我，也會給我全家帶來災難。”唐丑開始祈求她，女孩看到了他，自己暴露了，這是一件極其危險的事。

“好的，我知道了。”

“不行，你要發誓，要是違背了誓言，你就會……就會被河水沖走。”在唐丑看來，誓言是神圣不可違背的事，只要她發誓，一切都好辦了。

“好的，我發誓，絕不會告訴別人你的事。”

唐丑放心了，他戀戀不舍地轉身，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樹林中。女孩掙扎著站起，卻看不到他的身影了。

母親依然在地窖口等著他，她看出了唐丑有點魂不守舍。

唐丑目光閃爍，開始和她搭話：“媽媽，我清理了腳印，也清理了路上的毛發，沒有人發現我，也不會發現我。”

“雨夜不需要清理這些，說吧，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母親的語氣很溫和，但是她的內心卻是波瀾異常，作為一個母親的敏銳洞察，她知道一定發生了什么。

“我……一個女孩，她掉到了洪水里，我救了她。”

唐丑局促地解釋，但他看到了母親眼里的怒火，急忙將身邊棍棒遞給她：“媽媽，我錯了，我被女孩發現了，但她發了誓不會說出去，你打我吧，狠狠地打我吧。”

母親眼里的怒火熄滅了，她知道問題的嚴重性，但是棍棒是解決不了問題的。

“她是誰？”

“不知道”

“長什么模樣？”

“模樣嗎？”唐丑捏起了下巴：“她的臉是粉色的，就像桃花花瓣的顏色，她的聲音好像夜鶯，身材像小松鼠一樣苗條。她身上有淡淡的花香，有點茉莉的味道。她非常美麗，美麗的讓人心醉，她是我見過的最美的女孩。”唐丑的嘴角不自覺地上揚，丑陋的臉上竟然洋溢起了萬般溫存。

但是他看到母親眼中的異樣，立即改口：“當然，她沒有媽媽您美麗。”

母親臉色溫和了：“應該是茉莉那小閨女，你喜歡她嗎？”

唐丑的臉紅了，但是他本身就是紅臉，別人看不出來。

“是的媽媽，我喜歡她。”原來她叫茉莉，怪不得身上有淡淡的茉莉花味道，他暗自憧憬起來。

還沒從溫情中緩過來，母親的棍棒就落在了他身上。

“不許你喜歡她，記住，你不能和任何外人接觸。”

但是，這些棍棒打在身上，似乎沒那么疼痛。

“為了懲罰你，今后在沒有我的允許前，你不得外出。”媽媽再次嚴厲起來，而這樣的懲罰，反而讓唐丑很開心。

對于他來說，做錯了事情，接受了懲罰，這件事就結束了。

他蜷縮回地窖，現在的地窖對他來說，實在是太小了。他展開手掌，露出攥起來的一片茉莉花瓣，那是他在回家的路上摘的，他深深地對著花瓣嗅了一下，腦海中浮現出茉莉的身影。

而母親卻整宿沒睡，一大早雨一停，她就到河邊洗衣服。跌入河里弄臟的衣服要及時清洗，她知道茉莉是個愛干凈的女孩。果然不出所料，不一會茉莉就端著一盆衣服來到河邊了。

茉莉很喜歡勤勞能干的母親，挨著她清洗衣服。

“昨天夜里我看到你在雨中回家，沒什么事吧！”母親不動聲色地問道。

“沒事呢，唐嬸！”茉莉警惕地回答：“我昨天上山給媽媽采藥，回來晚了，河里發洪水，我差點被沖走了呢！”茉莉的回答裝作漫不經心，卻悄悄觀察她的表情。

母親沒說什么，端起衣服走了，她知道，茉莉是個可信賴的孩子。

洪水沖刷了所有的痕跡，在清晨的寧靜來臨后，似乎一切都風平浪靜了，就像昨夜什么事業沒有發生過。

然而，好景不長。

村里的家畜總是會被某種動物啃食，內臟被掏空，在動物尸體旁邊可以發現很奇怪的大腳印，而且有人在夜里看到了人形的動物的身影，村民們議論紛紛，說是有怪物出現。

直到有一天，唐丑家里唯一的母豬也慘遭毒手。

那晚，唐丑聽到了地窖外的動靜，可他答應母親沒有允許不能出去，而且，他嗅到了一股熟悉的氣息，這個氣息和野獸很像，但卻有很大的區別。

喝醉酒的父親暴跳如雷，他很快就將這件事和唐丑聯系到一起。

“他出過地窖？”父親問母親，母親默不作聲，但她可以肯定這不是唐丑干的。

父親怒不可遏，他醉醺醺地拿起雙管獵槍：“這個惡魔，我要殺死他。”他不顧母親的阻攔，沖進地窖中。

看到父親拿獵槍指著自己，唐丑不知所措，但他很快明白了父親為何而來，他解釋道：“父親，不是我干的。”

“不要叫我父親，你這個怪物，我又沒問你怎么回事，你就先做賊心虛。”父親鐵了心認定是唐丑殺了這些家畜，他咬著牙點燃了獵槍的火引子。

母親沖進地窖里，撲上來緊緊握住槍口死死不放，“不能殺了他，求你了老唐！”。

“閃開，被人發現他，我們都得死！”父親咆哮起來，母親不依不饒，咬緊嘴唇想奪下他的槍。

唐丑嚇壞了，他不知道該怎么做。

“呯！”槍響了，母親軟軟地跪下，但卻緊握著槍口不放。

“媽媽！”唐丑驚呼一聲，她看到母親嘴角流出了鮮血。

母親晃了幾下，支持不住倒在地上，父親面色蒼白，楞在當地不知所措。

“媽媽！”唐丑痛苦地撲在地上，輕輕地抱起母親，他的心像刀割一樣痛。

“快跑，跑的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回來。”母親的聲音越來越輕：“媽媽不能再保護你了，記得照顧好……你自己，好好……活……著!”

她終于支持不住，頭一歪，軟軟地癱在了唐丑的懷中，母親的鮮血染紅了唐丑身上的毛發，很紅，很紅。唐丑第一次流淚，他這才知道，淚水是咸的。

“都是因為你，你這個怪物。”回過神來的父親歇斯底里地吼叫起來，他顫抖地點燃了另一只槍管的火引子。

“呯”子彈擦著唐丑的胳膊呼嘯飛過，留下了一道彈痕，很疼，但卻遠遠比不上他心中那刻骨銘心的痛。這一刻，他只想躺在母親懷里痛哭一場，只希望這只是一場噩夢。

村民們聽到了槍聲，拿著刀叉和獵槍趕來，他們將唐家的院子圍的水泄不通，在墻上圍起了荊棘。

唐丑明白，他，該走了，雖然他舍不得撇下母親，但是，他不得不走了。

他擦干淚水，從父親的身邊沖出了地窖。

“啊！是怪物！”村民們驚恐地叫著，但是不敢開槍，怕傷著自己人，想用刀叉和火把困住他。

火把不停地丟在唐丑身上，刀叉戳的他生疼，但卻無法刺破他堅韌的皮膚。他高大，強壯，可以輕易地制服這些村民。但他謹記母親的話，不傷害任何一個人，只是拼命地四處躲藏。高墻上的荊棘讓他望而生畏，門口又被火槍封堵住。

人們開始點火開槍，火槍的子彈也無法穿透他的皮膚，他推倒馬車擋住了射擊，但是他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做，想到血泊中的母親，他甚至想放棄抵抗，一死了之。

“傻子，快跑！”一個嬌嫩的聲音響起，這讓他一愣。

是茉莉，對，是她。

我不能死！

轉眼間，強烈的求生欲在他心頭涌起。母親交代過他，讓他好好地活著。

他頂著槍彈跳上墻，撞開墻上圍堵的荊棘跳出院子，飛奔向遠方的山崗。

子彈擦著他的身體呼嘯而過，他耳邊，回響母親的聲音：“快跑……跑的遠遠的……永遠也不要回來。”

他的心在滴血。

這世界上唯一愛著他，守護他的母親，也永遠地離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