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私人生活:家庭、個人與法律
- (美)勞倫斯·弗里德曼
- 10182字
- 2024-03-29 16:25:20
第一章 導論:歷史情境下的家庭法
本書的基本主題是過去一百多年的家庭法變遷。一個關鍵的分主題是家庭(從法律意義上講)的衰落和個人的崛起。當然,家庭是一個集合概念,一個人可以成為一戶(household),但兩個或兩個以上的人方能組成家庭(family)。現代生活和人類所有社會、所有時期的生活一樣,都是家庭生活。但現代家庭遠非昔比,本質上它是個人的集合體,是對于個人、為了個人的安排。家庭比過去更為脆弱、可變和容易破碎,它不再具有那么重要的法律地位或意義。家庭法仍然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法律領域,但它已變成關于個人的法律——誠然個人存在于和他人(即“家人”)的關系之中。鑒于家庭法是關于個人的法律,它也是強調選擇、自由與自愿行動至上的法律。
傳統社會的法律與社會情形大相徑庭。各傳統社會在若干方面彼此各異,我們很容易把它們簡單化。但總的來說,在這些社會中,個體的權利和義務來自他或她在社會或家庭中的身份。男女、長幼、貴賤、兒女和父母:這些只是其中一些相關的身份類別。家庭、家族或大家庭(而非個體成員)通常是權利和義務的真正核心。家庭中的父親或男性長輩還經常擁有凌駕于其他家庭成員之上的權力,這在古羅馬法的舊階層中是真實不虛的,其中最年長的男性祖輩對其所有晚輩擁有全面的控制權,在他管轄之下的男女未經他的同意均不得結婚。注21這個例子比較極端,但在很多其他民族和社會的法律中,父親或男性家長擁有令人敬畏的權威。
現代社會已沿著另一方向走了很遠。可以說,家庭史的主導趨勢也是一般法律史乃至社會史的主流趨勢,即作為法律單位的家庭在解體,個體成員的力量在崛起。19世紀中葉,亨利·梅因(Henry Maine)爵士在其經典研究《古代法》(1861)中,將“進步社會”的法律運動描述為一場“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注22換言之,權利不再依賴性別、齒序、等級或階序。(根據梅因)權利現在是關于個人選擇和自愿行為的事務。個人——男人、女人和孩子——擁有權利,家庭或群體不具有權利;社會由原子而不是分子組成。在重要方面,每個原子在法律上是平等的,家庭法、法律整體乃至整個社會均依賴這一平等基礎。自愿同意(選擇)——而非與生俱來的身份——是社會行為的核心。
當然,這一說法有所夸大,梅因寫此書時就更加言過其實。我們大多數人覺得,很難將19世紀的英國刻畫成一個由享有平等權利的民眾組成的國家。當時英國實行君主制,女王雖然不是特別強勢,但在某些方面仍處于社會頂端;無論如何,貴族、地主士紳和富商巨賈擁有土地和財富;他們治理這個國家,主宰公共生活和私人生活。婦女沒有投票權,不能就任公職,被大多數職業拒之門外;她們在法律上和社會上從屬于男人,已婚婦女尤其如此——她們的財產由丈夫控制;一般來說,婦女沒有權利簽訂契約、買賣財產和訂立遺囑。直至19世紀,宗教少數派沒有投票權,投票權實際上主要屬于有財產的男人。財產即國王。與英國相比,美國婦女的境遇或許有所改善;但19世紀后期以前,大多數州的已婚婦女與英國婦女一樣處于不利境遇。注23黑人奴隸制直到19世紀60年代才被廢除,即使在解放后,大多數非洲裔美國人也是窮困潦倒,大字不識幾個,比農奴好不了多少。他們大多生活在南方各州,實際被束縛于土地上;至19世紀末,黑人事實上喪失了投票權或擔任公職的權利。他們若膽敢吶喊反對或違抗南方白人法則,就會有生命危險。
今天在英國、美國乃至所有發達國家,情形截然不同。20世紀末,在美國及其他發達國家最引人注目的趨勢之一,是我所說的多元平等的興起。注24在此我意指的是,單一主導精神以及單一主導種族、文化和道德準則的坍塌。在美國(以及其他大多數國家)歷史上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存在著一個相當清晰的社會統治結構,即使美利堅合眾國也是如此,盡管合眾國具有民主的性質——19世紀的合眾國在托克維爾等人看來極為民主。在美利堅合眾國還存在信仰自由。美國人沒有國教,容忍宗教少數派;人們可以任意建立基督教會、清真寺和猶太教堂。憲法和公意允許人們自由地信奉他們的宗教。注25但容忍與合作是兩回事。官方的公共文化浸透了基督新教的精神和實質。學校如此黨派化、新教化,以至于天主教徒不得不建立自己的學校體系。大部分美國人想當然地認為,公共生活確實且應當反映大多數人的價值觀。可以說,其他人不過是寄人籬下。
至20世紀末,情況發生了巨大變化。真實合法性——一個真正在日光之下的所在——如今被定義得更為寬泛。象征性的權力擴展到其他種族、宗教和生活方式。至少在官方層面,美國變成了多元文化。在穆斯林、猶太教徒和佛教徒的宗教圣日,總統向他的這些國民們致以問候。公共生活中包含若干此類象征性的姿態;猶太裔、非洲裔、華裔以及同性戀公民擔任公職甚至高居要職。男女關系也發生了顯著的變化,女人須順從男人的古老訓條一去不復返。婦女有了投票權,可以出任陪審員,在州立法機構和國會就職,有時甚至擔任州長職務。婦女涌向醫療界,開始滲透到金融和大型企業的上層;四分之一的法律人為女性,美國最高法院有兩名女性大法官。公民權利法案規定,在就業、教育和法律方面兩性平等。根據法律,男女是完全平等的。
然而,只有偏執或幼稚的人才會認為整個社會存在性別平等,這一烏托邦猶在遠處。女性在家庭內部的平等方面取得的進展也許是最小的。女性仍須承擔大部分家務和照顧孩子的活計。多數婦女外出工作,且成千上萬的婦女須回家從事第二職業:照顧家庭。對于中產階級來說,丈夫的工作或事業通常優先于妻子的職業,盡管這種情況比過去有所緩解。婦女仍舊遭受家庭暴力、性騷擾和虐待。但若回顧既往,我們得承認:兩性關系的變化翻天覆地、影響深遠且舉足輕重。這些變化主要是朝著多元平等的方向發展。
本書旨在描述并闡釋這些變化,因為它們與家庭法和個人隱私相關。試圖解釋變遷發生的原因是一項艱巨(或許不可能)的任務。有幾項因素顯而易見:自由市場體系、科技發展、西方國家龐大富裕的中產階級、閑暇時間、城市化、大眾媒體和法治——凡此種種都是變遷的重要因素;這些因素也聯結為復雜的因果鏈條。上述因素造就了一種遍及歐洲、北美、日本和澳大利亞等發達國家的社會。當然,這些國家中沒有哪兩個是相同的。芬蘭不是法國,法國不是日本。但它們之間存在相似性,其相似或許比差異更為醒目。在法律文化方面也是如此:這些國家共享一種法律文化——現代性文化。注26它們具有一個共同的社會與法律特征,就是我所描述的:個人作為義務和權利中心的崛起。
現代社會的一切都通力支持個人及其需要、欲求、渴望和習性的至上性。例如,沒有什么比廣告更能體現現代社會的特點。我們日夜受廣告浸淫。廣告天天包圍著我們,充斥于家中、街頭、報紙和電視,還彈出于互聯網。廣告在公共場所朝我們喧嚷,甚至有時出現在天空中。廣告是資本主義和市場體系的一個核心特征。廣告無論宣傳什么產品——汽車、早餐麥片、律師服務或是新型鞋油——都傳達著雙重信息:一重信息是關于產品,另一重雖未言明但至關重要,是一種關于廣告、市場的一般意識形態——人們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宗教。這種意識形態以消費、個人需求和欲望為基礎。廣告信息瞄準每一個在其私人空間觀看的個體受眾。廣告在瞄準作為個人的你,它告訴作為觀眾、讀者和聽眾的你買什么、用什么:哪些產品會令你更強、更靚、更性感,哪種肥皂能讓你的衣服更白,哪種牙膏能使你的牙齒更亮,哪款車會使你感覺更帶勁、更威猛、更富魅力等等,不一而足。注27
廣告盡管有時令人討厭——它煩人、侵擾和膚淺,但總體上對于現代經濟和自由社會而言不可或缺。現代法——包括家庭法——隨著社會的發展而演化,在西方國家(發達國家),法律的演進尤其與前述個人主義的現代標識相偕而行。自然,這樣的敘事掩蓋了代際之間、國家之間的巨大復雜性和多樣性。俗話說,問題在于細節。
不過,變遷的路徑是清晰的。在某種意義上,家庭法的確經歷了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如米爾頓·里甘(Milton Regan)所說:首先,“法律更愿意執行那些根據個人偏好調整家庭生活的協議”;其次,“法律在家庭事務方面總體上更關注個人的選擇”。注28現代婚姻法(及離婚法)與傳統婚姻及其結束或擺脫婚姻的方式有天壤之別。婚姻曾經是一項由親屬而非兩個男女決定的事務。在很多傳統社會,家庭包辦婚姻,確定價碼并籌辦一切事宜。新郎與新娘往往直到婚禮當天才第一次見面。一位生活于19世紀末、后來趕上移居美國的日本婦女就是這種情況。她寫了一本關于個人生涯的暢銷書,書中寫道,她有美滿的婚姻,嫁給了一個兄長為她覓求、婚禮前從未謀面的男人。她的姐妹、母親及所有家庭成員都是這樣結婚的。她從來沒有質疑過兄長——父歿后作為家長——為她擇婿的權利。然而這位兄長自身卻反抗過傳統婚姻制度,他在最后關頭否棄了一樁包辦婚姻。人們認為這是一件嚴重辱沒門風的事情。父親將他逐出——再也不跟他說話、不提及他,當作他已經死了。諷刺的是,在父親過世后,這位兄長成為一家之主,卻為妹妹包辦了一樁親事——這是他自己曾經拒斥過的婚姻形式。注29
當然,日本不是唯一實行過父權制的國家,也不是唯一實踐過家庭為子女包辦婚姻的國家。包辦婚姻在印度仍舊是常態,甚至在中產階級當中也是如此。婚姻的結束和開始,家庭往往參與其中。在一些社會,婚姻根本不可解除;在另一些社會,如傳統穆斯林社會,男人可以輕易結束一樁婚姻(但女人不可)。還有一些社會終止婚姻的決定必須有夫妻雙方的家庭介入(如必須清算嫁妝或彩禮事宜)。
大多數發達世界的年輕人會覺得任何包辦婚姻制度都是不可思議和無法容忍的。沒有比選擇人生伴侶更為私人化和個體化的事情了。年輕人通常希望父母首肯他們選擇的伴侶,即使父母不同意,婚姻也照樣繼續。畢竟結婚的不是父母,這事關子女而非父母的生活。這對我們而言完全是不言而喻的,但在那些以婚姻聯結兩個家庭而非兩個個人的社會,不是這么回事。
現在的婚姻首先應當是一項關于伴侶和愛情的事務。當然浪漫的愛情與戀愛婚姻并非現代的發明,不是蒸汽機、鐵路與電話的產物。它們一直是文學作品的主旋律。小說、戲劇、詩歌和歌曲均離不開愛情和戀愛故事,或許這類題材比其他任何主題都多。有什么能比16世紀莎士比亞的戲劇《羅密歐與朱麗葉》更加純粹浪漫的呢?那對“不幸”的戀人相遇了,無望地墜入愛河并秘密結婚,最終雙雙赴黃泉。而導致悲劇發生的是這對戀人各自所屬的兩個家族之間的世仇:朱麗葉的父親為其選擇了夫婿,未曾想她已對一個男人——而且是一個仇家之子——以身相許。這個故事將張力的核心置于包辦婚姻傳統與激情澎湃、勢不可擋的愛情現實之間。
法律遵循習慣,反映社會認知,這是顯而易見的事。父母為子女選擇配偶的權力在西方現代社會已不復存在,實際上也從法律規范中銷聲匿跡。除非子女尚未成年,否則他們選擇配偶不必征得父母的同意。根據1804年的《法國民法典》,女孩不滿21歲、男孩不滿25歲結婚者,父母同意是必需要件,盡管法典的確認可自由選擇的一般原則。注30總體而言,美國父母對年輕人的權力也已式微。如今在俄亥俄州,新郎新娘若是未成年人,婚事須經父母同意;注31在得克薩斯州,年少的新郎新娘——14至18歲——須經父母同意(但某些情況下法院判決可以代替父母同意);在華盛頓州,年滿18歲的人可以結婚,法律根本沒有提及父母。對于成年子女的婚事,美國(實際上整個西方世界)的法律沒有保留受父母操控的痕跡。
選擇人生伴侶的權利只是一項更大的權利——不受社會或國家干預地選擇基本生活樣式和自由地做出重大人生選擇的權利——的一部分。在家庭法領域,這就導致了米爾頓·里甘所說的“選擇型家庭”,即保持單身、同居或結婚以及(無論結婚與否)決定是否要孩子的一系列選擇。他還談到“協商型家庭”,即“家庭關系不太可能圍繞共同的行為期待而組織起來”,每個家庭、每對夫婦及每個人都會制定構成自己家庭生活的原則、愿望并付諸行動。注32當然所謂“選擇型”是一種純粹選擇的事情;而所謂“協商型”則隱含著他人——伴侶、配偶和子女,這個術語提醒我們,一個人的選擇會影響他人,也受他人影響。
不過,必須強調選擇的至上性。在美國法以及其他一些法律制度中,選擇的某些方面被賦予了一個有些不協調和誤導性的名稱——隱私權。這種權利與性和婚姻的選擇密切關聯。職是之故,隱私權是我所要講述內容的重要組成部分,是本書最后一章的主題。“隱私”是一個復雜的概念,在某些方面這個概念有些奇怪。將決定用避孕套還是避孕藥或公開同性戀的權利這類事情作為隱私來討論,似乎很怪異。當然,其中涉及的是做出不受政府干預的私人選擇的權利。法律關于這類隱私的爭論首先與性、家庭和生育問題相關。
隱私和家庭也以更為有機的方式相聯。家(home)是家庭(family)的所在,也是私人生活的處所。“一個男人的家就是他的城堡”是古老的普通法最著名的諺語之一。最初闡述這一公理時,一個男人的家是一座城堡主要是為那些確實居住于城堡(或至少是豪宅)中的人而考慮的。窮人沒有隱私。該法律諺語實際上與搜查、扣押、逮捕令及諸如此類之事相關,但它的確表達了一個重要理念:家是避風港灣,是豁免島嶼,是私人生活之所。對一般人來說,只有到了19世紀這才變為現實。19世紀是家、家庭和私人領域的世紀。在家庭的懷抱里,人們也(一如既往)習得了社會規范——如何生活,如何管理自己的沖動;人們懂得了什么是正確和錯誤的行為。私人生活是公共生活的基礎。
20世紀,上述情形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家庭喪失了對兒童進行培養、塑造和社會化的壟斷權。家庭的這一權力不僅輸給了學校,也敗給了廣播、電影、電視和同儕群體。外面的世界開始涌入家中。一個男人的家不再是一座城堡,家是開放的、多孔的——它首先是娛樂中心。媒體模糊了公共世界與私人世界的邊界。家庭發生變遷,隱私的概念和意義也發生改變。隱私權意味著不受干涉的權利、過私人生活的權利、保持某類秘密和隱秘的權利,也意味著做出關于婚姻、性和生育(這些選擇可能且經常并非私密之事)等個人選擇的權利。也許將這些迥然不同的觀念連接在一起的是自由選擇的概念,包括是否“公之于眾”的選擇。
隱私還在另一方面與家庭相聯。家庭(或毋寧說傳統家庭)一度有一種國家壟斷的形式。男女只有結婚——組建家庭——才可以有合法的性行為。只有傳統意義上的“家庭”才可以生孩子。想要做愛,就該結婚;想要孩子,就該結婚。否則性與生育(在官方)就是禁區。
當然不是人人都循規蹈矩。存在婚外性行為,存在傳統家庭之外出生的孩子。但官方社會嚴厲譴責非法性行為和非婚生育。現代隱私權概念(包括生活方式、性伙伴和生育與否的選擇)有助于打破家庭觀念,重塑家庭并破除其對生育、性和親密生活的壟斷。畢竟,性和生育是婚姻、離婚乃至整個家庭法的核心。但現代社會和現代法律在將性和生育同(正式、傳統的)婚姻脫鉤的道路上已經走得很遠。在某種程度上,聯邦最高法院的“隱私”案例——有關避孕、墮胎和同性戀權利的案件——是家庭法的一個新的分支,而且是一個重要的分支。
我已講述了我(和很多其他學者)所認為的家庭法演進和發展的主要趨勢。這是一種崇尚個人和個人選擇的趨勢。但這條道路的每一步都存在敵對和沖突,這也是本書敘事的一部分。而且選擇不是在真空中進行的,我為自身做出的選擇會影響其他人。例如在當今大多數國家,已婚婦女有權結束婚姻,這是她的自由選擇。但如果她的丈夫選擇不離婚呢?那么,她的選擇勝過丈夫的選擇。在現代法律和生活中,這類沖突的例子有很多。離婚夫婦可能都想要子女的監護權。養子女可能想要找到親生母親,但親生母親可能不想被找到。因此,“選擇”并不意味著沒有沖突;沖突在所有社會都無處不在,只是沖突的條款和條件隨時空的變化而變化。
一個社會如何解決這些沖突?沒有唯一的答案。不可能有唯一的簡單答案。于是很多這樣的沖突訴諸法院來解決。在這個社會,法院的職能之一恰是為那些沒有明顯合理解決辦法的沖突提供解決方案。
本書不應被解讀為關于家庭衰微沒落的記敘。家庭并未解體,它改變了、拓寬了,變得更富伸縮性。在某些方面,家庭是一個更為脆弱的機制,但它仍蓄有雄厚的力量。這種力量甚至(或尤其)可以從對同性婚姻的需求中看出。許多保守主義者把這種需求看作道德淪喪的標志,但它是家庭觀念和理想的證據,它只是要求對合法婚姻有更具彈性的定義。且自相矛盾的是,它要求兩個人放棄某些自由選擇的權利:兩個男人或兩個女人,將自己置于他們當下完全不受其束縛的法律和社會之軛下的權利。畢竟在允許同性結婚的地區,選擇民事承諾的同性情侶不可輕易離棄對方;同性婚姻隱含著同性離婚。
本書講述的是美國家庭法和隱私法的演變。但美國不是一個孤立的國家,它是西方發達世界的一部分;美國家庭法的情況在很多方面與其他發達工業國家極為相似。當然美國法有其獨特之處,其他國家亦然。沒有哪兩個國家如出一轍。每個國家都各有怪招,各自曲徑通幽,同歸殊途。我的主要重點是美國,不過也會嘗試將美國法律置于更廣闊的比較背景下進行討論。
本書有幾個簡單的前提,這些前提是研究法律和一般社會的基礎。第一點,我把法律現象當作因變量。社會力量形塑著法律秩序。法律不是也從未成為一個自治的王國,它并非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法律制度是社會的一部分,它傾向于如同手套合手那般適其社會。封建社會產生封建法,市場體系產生適于自由市場的法律,福利國家產生其自身類型的法律秩序。注33(其實說封建社會產生封建法云云,在一定程度上是誤導性的說法;某種法律秩序是促使封建社會之所以為封建的法律;某種法律秩序——締約、買賣與財產權利——是促使資本主義社會之所以為資本主義的法律;福利國家是存在關于養老金和醫療保健法律的國家;等等。)一般來說,法律的真實情況也是家庭法領域的實際情形。法律是社會的產物,它的總體輪廓反映了其所在社會的社會結構、社會實踐和社會爭論。注34這里也不可能將家庭結構與法律結構割裂開來。畢竟,“婚姻”“離婚”“收養”和“監護”等詞語誠然是日常語言和日常認知的組成部分,卻也是法律術語。法律限定什么是或不是婚姻,什么是或不是離婚。
家庭法是一個公認的法律實踐領域,它是美國及其他地區成千上萬律師的衣食之源,注35是這些律師及其客戶的切實關注。此外,對有志趣研究法律與社會的學者來說,家庭法還具有特殊的理論意義。在我們這個時代,法律的借用、傳播、輸出和舶來司空見慣。我們可以粗略地將兩類法律區分開來。一類從某種程度上說是技術性的法律。技術容易傳播,它雖對文化產生深刻影響,但本身獨立于文化。汽車就是汽車,無論它是在東京、莫斯科、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是紐約;手機就是手機,電腦就是電腦。不存在中國文化的手機或者巴西風格的電腦這樣的東西。有些法律和法規制度貌似也是這樣,它們很容易從一國遷移到他國。一些技術性很強的商法事務非常便于遷移。或許——只是或許——公司治理的規則就屬于這一類,盡管這一說法或可商榷。注36
其他法律部門似乎不具有這么強烈的技術色彩。它們深深植根于文化,變遷緩慢且難于遷移。家庭法通常被援引為這類法律的首要例子。在伊朗或沙特阿拉伯,電腦可能就是電腦,但這些國家的婚姻與法國或芬蘭的婚姻完全不同。兩性關系、關于性的法律——這些似乎具有深刻的文化性和特殊性。當然,許多國家從其他地區借鑒了家庭法(通常作為整個舶來法典的一部分),日本和土耳其就是著名的例子。但這些舶來品是否“奏效”,對此有人表示懷疑。注37而且,像沙特阿拉伯這樣的國家可能只是急于采用某些西方的法律規則和制度,卻決不會幻想接受西方的家庭法;對于他們的文化而言,(沙特人說)那是完全異質的東西。
毋庸置疑,在某種程度上,家庭法確實不能輕易遷移或移植。沒有人可以按強加所得稅法或規范證券交易法的方式將一套家庭法制度強加給一個社會。任何這樣的努力都可能徒勞無功。沒錯,家庭法必須在社會內部有機地發展。但這并不意味著它極其剛硬和抗拒變化,實際上家庭法比許多人所認為的更具可塑性。當然,變化來自社會內部而非外部,但其仍是變化。事實上過去的一個多世紀以來,家庭法一直在以幾乎是革命的方式發生劇變。它經歷的改變或許同公司法或商法一樣多,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這是因為家庭本身在以旋風般的速度變遷著。維多利亞時代的家庭關系和家庭法(在一些西方國家)似乎像維多利亞時代的馬和馬車一樣古板、過時。
在大多數情況下,家庭結構的變化是有目共睹的。家庭的規模比以前更小。所有西方國家的出生率都有所下降,其中一些國家(例如意大利)的出生率很低,以至于人口在萎縮。天主教會官方仍禁止避孕,但沒有人當回事。大家庭幾近消亡。2004年,最后一個重要的堡壘——智利——通過了徹底離婚法,西方世界其他地區的離婚已合法化且極其普遍化。男人和女人、父母和子女之間的關系已被重新界定和塑造,家庭更為民主——或者(如果你愿意那樣說的話)就是無政府狀態。父權制在衰微。如前所述,父親一度在幾乎所有想象得到的方面都是一家之主,他的話就是法律。如在清教徒思想中,家庭是一個“小聯邦”,這個聯邦中的所有成員服從于父親的意志和意愿,就像在較大的社會中人們服從君主那樣。注38
在現代西方社會,君主不復存在(或名存實亡),家長不再是家庭的君主,這在社會和法律上都是事實。家庭其他方面也發生了嬗變。其一,由于衛生、飲食改善和現代醫學的發展,人們的壽命比以往更長,很少有父母英年早逝。離婚取代死亡成為一項導致家庭破裂的原因。長壽減少了孤兒的產生,這對收養法及其實踐產生了沖擊。人們對社會老齡化津津樂道:老年人多了,耄耋老者更多了。嬰孩沒有年豐時稔,白叟卻穰穰滿家。這深刻地左右著福利國家的政治和政策。相應地,福利政策又反映和影響著子女對年邁父母的責任規范;國家基本上接管了子女過去的角色。長壽也影響了繼承的意義和重要性。倘若令尊令堂活到九十高齡,你可能要等到六十五歲才能繼承其財產。這意味著父母健在時的財產轉交——上大學的錢、你夢寐以求的房子首付——在你生命中比繼承更重要。注39
社會的基本變化——如財富和閑暇的增加以及更加開放的民主結構的發展——將個人從束縛他們的諸多傳統繩索和鎖鏈中解放出來。人類的選擇區間已大大擴展。西方中產階級生活在我所說的選擇的共和國之中。注40選擇(生活方式、伴侶、飲食風格、穿著和性愛)的權利是現代社會的一個基本理念,其基本化的程度深淺因國而異。每個社會都有一系列獨特的觀念和行為,但我們發現各地主流的趨勢在形式、方向和實質上都何其相似乃爾。選擇的范圍無處不在擴大。例如,設想一下與(比方說)兩個世紀前相比各西方社會婦女的地位,盡管日本、韓國的婦女地位不同于瑞典或美國,但總體趨勢是一樣的。
我想申明一點。我覺得選擇的理念對于當代人極其重要,現代社會選擇的范圍拓寬了,但這個范圍不是無限的。事實上它比大多數人所認為的范圍都要窄。人們一般意識不到其文化所加于他們的束縛和限制。普通人喬或簡不是訓練有素的人類學家,喬買一件男式襯衫,簡買一件女式襯衫,二人都認為這完全是他們的選擇、他們的品位和他們的決定。當然,在某種程度上他們是對的,沒有人拿槍指著他們的腦袋說“買這個或那個”。但時尚限定(甚至命令)著男女襯衫的范圍、選擇和款式。人們不會停下來問問自己為什么某種款式看起來如此誘人,就在昨天它可能還貌似難看或過時;他們也不問問為什么男人穿襯衫和褲子,從不穿裙子,而女人穿裙子和女式襯衫,有時也穿褲子和男式襯衫。自由選擇是事實,但總是在一定限度和界限內進行。社會、社會規范、時尚和習慣——這些經常以拒斥理性解釋的方式確定著界限。我們大多數人都沒有意識到這些界限,我們只是自動地接受它們。我們生活在有無形墻壁的院落里。
第二點,本書試圖進行的是描述和解釋。我所討論的變遷是好是壞,這個問題我想主要留給讀者。不過我當然對好與壞有自己的觀點,這些觀點往往一目了然。我也知道實際上不存在純粹描述這回事:每一種描述也是一種解釋。而且我要講述的情況極為復雜,在每一點上都存在可說可道的反例。一些社會階層固守著美好的老一套,膜拜之并為之傾力;他們希望現代性的散漫、放任和過度選擇只是一個過渡階段;他們希望美好的過去可以回來。在最后這一點上,他們無疑錯了——歷史永遠不會重演。可誰知道未來會帶來什么?或許會帶來一些我們今天還無法想象的家庭生活方面的變數。比起嬉皮士或革命者的設想,一個傳統主義者關于未來的愿景可能更接近將來真實發生的情況。
選擇有其對頭,不只是傳統主義者。這是一個個人的時代,一個隱私勃興的時代;在發達國家,選擇的領域眾目具瞻。但這也是個國家權力龐大的時代——大政府的時代。這還是龐大機制的時代:比如觸角覆蓋全球的巨型公司。巨大即力量;政府和公司均有控制并形塑個人生活的力量。20世紀是一個民主自由的世紀,卻也是一個有過種族滅絕、有史以來最糟的獨裁統治、酷烈和強度空前的暴政的世紀。今天,技術對隱私和自主構成了嚴重威脅:來自竊聽、電子監控和計算機生成的檔案的威脅。媒體是一把雙刃劍。從一個非常真實的意義上說,媒體是深刻的解放,它們傳播自由和選擇的信息。西方國家的電視盡管唯利是圖,面對爭議的姿態畏首畏尾,但(盡管如此)它有一種潛在的精神是傲慢并反對獨裁。所有獨裁者都感到必須對媒體進行限制和審查。但技術和媒體也有驚人的侵擾性。“老大哥”時代不再是科幻小說,新式設備和技術威脅著隱私的原則,它們是(或者可能是)人類基本尊嚴的強大敵人。本書結尾將回到這個一般主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