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喘息聲，粗重、斷斷續續，仿佛拉破的風箱，每一次吸入都帶著粘稠的阻塞感，每一次呼出都伴著壓抑不住的痛苦低吟，清晰地穿透木質的車壁，直直撞進陸議的耳膜。這聲音，比剛才的刀劍交鳴更令人心悸——它訴說著一位強大戰士正在迅速逼近死亡的冰冷邊緣。
“不能死……至少……不能就這么……”陸議的喉結艱難地滾動著，吞咽下幾乎要涌到喉嚨口的恐懼。冷靜終究壓倒了純粹的驚嚇。眼前的局勢兇險萬分，那幫黑衣人雖然暫時退卻，但難保不會卷土重來。將軍是這詭異處境中唯一可能的破局點，他若死了，這馱著房間、不知駛向何方的巨型馬車，自己這困于囚籠的處境，將徹底變成絕境！必須救他！哪怕只是為了自己渺茫的生機！
然而，沉重的鐵欄如同不可逾越的天塹，將陸議死死鎖在牢籠之內。徒勞地拍打鐵欄？呼救？對于一個能揮動詭異血劍、鎧甲下可能非人的“將軍”，尋常的呼救顯得如此可笑。
絕望像冰冷的蛇，纏繞著陸議的心臟。就在這時，目光落在了將軍滑倒時掉落在地的那柄血紅色長劍上。劍身距離車壁很近，甚至有一部分劍柄的末端似乎就斜倚在車壁與馬車基座的縫隙處。一個瘋狂的念頭像閃電一樣劈開混沌的恐懼！
——鎖鏈！
陸議猛然想起剛才自己情急之下搖晃鐵欄時，似乎能感覺到鐵欄底部是與馬車基座固定在一起的，而基座邊緣……方才透過鐵欄，恍惚看到有粗大的鎖鏈扣環的影子一閃而過！
仿佛溺水者抓住了最后的稻草，陸議撲到鐵欄前，身體緊緊地貼在冰冷的鐵條上，不顧形象地將臉擠在縫隙中，瞪大眼睛，竭力向下、向車壁根部望去。
汗水和窗欞的灰塵粘在臉上，視線有些模糊。但他看到了！就在下方半尺左右的位置，車壁外側的木質擋板上，釘著一個沉重的金屬扣環，一根足有手腕粗的暗沉鎖鏈，一端緊緊鎖在扣環里，另一端……另一端則松松垮垮地垂落在馬車寬大的甲板上！那長長的鏈條，蜷縮著躺在血泊邊緣的陰影里，像一個沉睡的怪物。
那條鏈子！那條鐵鏈的末端！如果能抓住它……
陸議的心臟狂跳起來，血液沖上頭頂。他目光飛快地在自己的衣袍上掃過。錦緞腰帶！沒有繩索，唯有這束腰的錦帶！他毫不猶豫，雙手飛快地解開腰間足有三指寬的錦緞腰帶，動作因為急切而有些發顫。指尖用力一扯，腰帶應聲而落。
陸議迅速將腰帶系在自己腰間的活扣解開，拉平一端，打了一個最簡單的活結套索。接著，小心翼翼地將手臂穿過鐵欄的縫隙——縫隙太窄，只能勉強伸出去小半截小臂，連手肘都卡在外面。陸議深吸一口氣，控制著手腕的顫抖，捏著那個打好的活結套索，一點點地向外探去。
目標不是那沉重的劍身，也不是靠近將軍的身體——那太遠，也太冒險。陸議的目標，是劍柄末端的護手！那護手略微凸起，呈現爪狀，或許……或許可以勾住！
距離太遠了！手臂伸到極限，那腰帶系成的套索距離劍柄末端仍差了寸許！陸議的鼻尖滲出細密的汗珠，指甲因用力摳挖鐵欄而再次迸裂。陸議嘗試著將身體再向外擠，粗礪的鐵條磨蹭著肋骨和臉頰，疼痛異常，屏住呼吸，手腕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輕輕一抖——
套索無聲地甩了出去！
輕飄飄的錦緞套索如同柔軟的蛇，顫巍巍地落下。角度偏了！它沒勾中護手，反而落在更靠近劍格的地方，沾上了一些暗紅的血污，軟綿綿地就要滑落。
失敗了！巨大的失望瞬間淹沒了內心，就在陸議的心沉入谷底，幾乎要放棄的剎那，那腰帶末端系著的流蘇，竟然恰好搭在了護手一處銳利的倒刺尖上！那倒刺極其微小，平日里恐怕是用來鎖住敵人的兵刃的，此刻卻無意中鉤住了那幾縷絲線！
陸議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股死里逃生般的狂喜沖擊著。死死盯住那細絲線搭住的微末連接點，連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一次呼吸就將這奇跡般的連接吹斷。
穩住！陸議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能拉！只能輕輕試探著……收力？
陸議屏住呼吸，用左手穿過另一個縫隙，小心地、像撫摸最脆弱的琉璃一樣，用指尖捏住腰帶的這一端。然后以一種慢到幾乎難以察覺的速度，極其輕微地向回拉扯，試圖讓腰帶拉緊，將那一點點勾連變為真正的纏繞。錦緞在刺尖上磨出細微的沙沙聲，每一次摩擦都讓陸議的心臟提到嗓子眼。
仿佛過了一萬年，陸議終于感覺到手中的腰帶傳來一絲微弱的緊繃感！那根腰帶已經借助護手上的倒刺和自身的流蘇絲線，勉強地在血劍的護手上纏繞了半圈！
夠了！這點連接已經足夠拖動這柄劍了！陸議不敢奢望能拖動將軍，但將這把或許沉重的劍拖近鐵欄，已經是唯一能做的事情！
陸議不再猶豫，用盡全身力氣，雙手抓住腰帶的兩端，狠狠地、不顧一切地向自己這邊拉扯！腰帶的流蘇瞬間繃直！那血紅的劍柄猛地一顫，發出沉悶的摩擦聲，被這驟然的拉力牽引著，在積滿血污的馬車甲板上“嗤啦”一聲滑了過來！
劍身在地面犁開一道粘稠的血痕。隨著沉重的金屬摩擦聲越來越近，那柄妖異的血色長劍終于被拖到了車壁之下，劍柄末端距離陸議從鐵欄伸出的手，只剩下不到半臂的距離！
濃郁的血腥氣和一種難以言喻的、陰冷的煞氣撲面而來，陸議忍不住打了個寒噤，胃里一陣翻騰。但他顧不得這些，右手猛地伸出鐵欄，五指張開，不顧血污和鐵銹，一把死死攥住了那冰冷的、帶有詭異紋路的劍柄末端！
入手極其沉重，質地非金非木，冰冷的觸感仿佛能凍結骨髓。陸議咬緊牙關，將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了上去，手臂的肌肉因為過度用力而劇烈顫抖，指節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口中發出嗬嗬的低吼，像是在拖動一座山！
“呃啊！”
陸議幾乎將牙齒咬碎，雙腳死死抵住地面，身體向后傾斜到一個極限角度。終于，伴隨著刺耳的金屬刮擦聲，那柄散發著不祥氣息的血紅長劍，一點一點，被強行拖到鐵欄之內！
脫力感瞬間席卷全身，陸議松開劍柄，整個人向后踉蹌了兩步，靠著冰冷的墻壁才勉強站穩。胸膛劇烈起伏，喉嚨里火辣辣地痛，陸議大口喘著粗氣，汗水浸透了鬢角和后背，雙手因為過度用力而麻木刺痛。
成功了……把這“將軍”的佩劍弄進來了！可那將軍……
陸議喘息未定，目光透過鐵欄的縫隙，再次焦慮地投向外面甲板上那個生死不知的身影。
就在陸議目光接觸到外面的一剎那——
那個靠在車壁下、頭顱低垂、氣息微弱得仿佛隨時會斷絕的身影，那被汗水浸透的額發下緊閉的眼皮，猛地跳動了一下！
緊接著，那頭顱極其艱難地抬了起來！如同破敗的傀儡被重新注入了一絲絲生機，帶動著沉重的黑盔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一張沾滿血污和灰塵、卻依然殘留著驚人氣魄的英偉臉龐，緩緩轉向陸議的方向。
那雙眼睛，睜開了！
盡管瞳孔因為失血和劇痛而微微渙散，眼白布滿猙獰的血絲，但其中燃燒的并非混沌或茫然，而是一種難以形容的、仿佛自九幽深淵透出的冰冷意志！那目光穿透鐵欄，死死鎖在陸議臉上，像兩道無形的鐐銬，帶著審視、一絲極度的意外，還有某種……陸議無法理解的、一閃而逝的困惑。
這根本不像是一個垂死之人該有的眼神！
“呃……”將軍似乎想開口，但干裂的嘴唇只發出一個意義不明的破碎音節。他沾染著暗紫色粘稠血液的大手掙扎著抬起了一寸，似乎想指向某個方向，但下一秒就因為劇痛而頹然落下。
然而，就在那只染血的手短暫抬起時，陸議在濃重的血腥氣中，在那被血污覆蓋的護腕邊緣，驚鴻一瞥地看到了一片極其眼熟的、寫著一個“策”字，像一道閃電劈開了迷霧！
陸議瞳孔驟然收縮，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只剩下驚駭欲絕的蒼白。緊緊捂住因為過度震驚而幾乎忘記呼吸的嘴巴，死死瞪視著那雙穿透鐵欄的、燃燒著異樣光芒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巨馬的腳步聲單調而沉悶，而眼前這個人，和他身上的秘密，比那無邊無際的曠野更加深不可測。一滴冷汗，沿著陸議緊握劍柄的手背，無聲地滑落，滴在沾染血污的鐵欄上，摔得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