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秀宮外，一名灰袍宮人弓著身體，頭低垂著向前，舉著長明燈的手柄穿行在空蕩蕩的宮道內。

樹上的落葉打落他的頭上，他猛的一怔，才想起今日是霜降，他默默的接過那片落葉，小心翼翼的放入懷中。

他要去的地方是內墻不起眼的一處院子，冷冷清清，那里有他此生最為尊敬的女人。

“太子殿下...您怎么來了！”

宮女月娥驚嚇的打翻手中的水盆，顧不得擦拭地板上的水漬，慌忙跪下。

灰袍男子柔聲道：“我哪是什么太子殿下，我還得喊你一聲月娥姐呢，平日里多虧有月娥姐照顧母妃了，多謝！”

月娥惘然，自從先帝駕鶴西去，靜心殿早已沒了往日盛景，如今就只剩下一個空曠小院以及一對相依為命的落魄主仆，無人問津。

她的尊主是靜太妃，七年前因沖撞圣上，被幽禁到這個院子里，落得半死不活的下場。

如今她也到了及笄之年，她只盼著老太妃能長命百歲到她出宮那時，這樣她就不用跟著太妃的舊物一起去殉葬。

灰袍宮人褪去外衣，正是個面容清瘦的少年，唇色蒼白，眼圈有些發青，三分孱弱卻多了七分倔強，月娥看著小她四五歲的少年，有些感慨，已經有好多年沒有見過殿下的笑容了。

太子燁眉間愁絲萬縷，原本沒有多少血色的臉頰骨由于過度激動，添了兩片紅暈，父王走后，也唯有母妃的事情能讓他掛心了，遂問：“太妃她…身體恢復的怎么樣了？”

月娥一臉憂心忡忡：“太妃前幾日還喝的進去湯藥，今日一口還未喝下，全給吐了?！?

“母妃，母妃，孩兒來晚了！”

太子燁眉頭緊蹙，再也忍不住進了主屋，母妃在里屋，外面掛著厚厚的一道簾子，他低低的呼喚著，像是一只受了委屈的小獸尋求神明的庇護。

許久后，簾子里頭傳來幾聲咳嗽：“咳咳咳，阿燁，是你來了？”

“母妃，是我?！?

床榻上女子的聲音雖細若蚊蠅，卻不經意間流露出堅定的語氣，雖不見面容，卻給人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場。

“你莫要進來！你莫要…咳咳…”

自從進了冷宮，她已經多年沒有見過她的孩子了，她想象過孩子一定會像他父親那般勇武，如今卻只能心里暗暗難過，孩子，你往后前程錦繡，莫要與我有任何瓜葛！

她年紀不過四旬，卻不敢讓兒子看到自己的臉，她撫了撫布滿傷痕的臉頰，左右坑坑洼洼。

女人一生中重要的兩個男人，一個是自己的丈夫，一個是自己的兒子，她的丈夫已經死了，她不再敢接近她唯一的兒子，她不敢見他，她怕過多的奢望，變成他們悲劇的收場。

自與先帝決絕那日，她親手用匕首在臉上劃開數道傷痕，這么多年，臉上的疤痕還沒痊愈，摸著皺巴巴，她早就沒有見過銅鏡下的容顏了，應當是觸目驚心，十分可怖。

她如何能以這樣的面目示人，燁兒記憶里的母妃是最美的，她也時時警醒自己少再去牽扯那些前塵往事，她知道關不住月娥的心，月娥想飛出去她不阻攔，可萬一昏了頭，著了他人的道，那可就真的沒有回頭之路了，原想著能護這個丫頭幾日就算幾日，可這丫頭居然誤以為自己阻擋了她的好前程，罷了，看個人造化吧。

太子燁聽話的應了聲，安安靜靜地立在門外，隔著簾子，也隔著那道門，他知道母妃的身體不適宜再動怒。

當年父王駕崩，他被遺留在邊塞，朝中不知生死，回來后，皇城里已經是物是人非，叔叔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繼承了大統，如今四海升平，他不過是被亂朝賊子憐憫幾分，掛了名的太子而已，再者宮城里有東宮太子在，他這個無人問津的西宮太子算什么，不過是他人養的只狗而已。

如今麗貴妃懷孕在身，若生的是男嬰，他這個西宮太子被廢黜是早晚的事，如今的朝中大臣早就不為他所用了。

“阿燁，你不該來的，若是有人知道了此事，必定會大做文章，到時候你可怎么辦？”

“母后！只有兒臣的心腹知道，其余人都不知?！?

“你又喊錯了，應是太妃，怎的又喊錯了！”

她原本想提醒太子要把心腹給殺了，只有死人才不會說謊，后來還是閉口不言，這輩子她不能因為被人背叛過，就喪失了對他人地信任，她兒一向懂事乖巧，她不能因個人的情感來干預他，可這厚厚的宮墻外，除了陰謀詭計還是陰謀詭計，哪有什么善良可言呢？

“燁兒大了，不似小時候了，也該懂事了，以后長路漫漫，路總歸要靠你自己走了，我幫不到你了。”

女子半躺在床上，膝間的被褥她掙扎了幾下也拎不上去，索性等月娥過來，然而，雙鬢間也不知什么時候添了幾縷銀絲垂在耳邊。

“是，太妃…”

太子燁頓了頓，月娥識趣的退下，留給他他們母子二人說些體己話的時間。

“如今朝中各大勢力林立，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若是你同樾兒成婚了，我也就了了心愿，樾兒那倔犟性子，我想她定能護住你，至少你永遠也不會背叛她?！?

傅相只有兩個千金，大小姐傅思樾是出了名的飛揚跋扈，傅相卻視若珍寶，到底是嫡女生的，又怎么會割舍于他，也不知母妃為何偏偏就瞧上這個女子。

“太妃，我明白您的意思了，我這就去請旨。”

母妃為他籌劃這么多，看中的不過是丞相無論如何都會保住他的女婿，而母妃之所以選擇她，也不過是仰仗她背后的力量，哪里還顧得上他們之間是否有愛了。

“燁兒，以后我幫不到您什么了，以后，這里你也不必來了?！?

“太妃，是我做錯什么了嗎？您不要我了？”

“你下去吧！以后不要再來了，這里不適合你?！?

“太妃一定要好好珍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