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又是獨自一人。”

筆在我手中滑落，翻滾至桌的邊緣，一時發怔，我忘了要伸手去撿。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這樣寫了，我的“故事”書中，由遠到近產生了無數個“獨自”。這些“獨自”之前、時間那頭的“故事”，它們的字里行間閃動著三顆星星。

我是其中沉醉過往的那一顆，因而我記錄過往，寫下“故事”。

2

許多年前，三人還是孩童，雀躍于小公園的草地上，望向深空中隱匿的星辰，卻被漆黑的天穹吞沒了視線。

星尋是我們當中最向往未來的，他問星原和我，你們長大之后要做什么呢？

我才剛開始思索，星原卻已給出回答：“不知道，沒想過。”他面向若隱若現的星光，一臉不在意的神情。可他眼神中并無迷惘，他只是在愜意享受著當下習習的微風、寧靜的夜景以及低沉的蛙鳴，還輕輕哼著那首《如果星星能記得》。

“我想寫一些故事。”我想出了自己的回答，不知緣起于何時何地，在我的腦海中，這個想法仿佛與生俱來。

“那就是作家咯。我的話，要做一個科學家。做有用的發明幫助大家。”星尋總是活力滿滿興高采烈的，“過個五年十年，我們比一比，看誰最成功。”

星原默不作聲，閉上眼，搖了搖頭。我同樣不覺得這種約定有什么意義。星尋沒有表現得懊惱，他微笑著，清澈的雙眼充滿了希冀。

“好想快點長大啊。“他說。

3

那過后的第五年，大家都上了初中，已經理所應當地走上了各自不同的人生道路。如果要說誰最成功的話，估計就是永遠活在眼前的星原了。他不幻想未來，也不沉溺于過去，真誠地對待著身邊的每一個人。

在星原的班級里，有個很孤僻幾乎都不說話的同學，星原不無幾分得意地談起他：

“我剛見到他那會，見他個子挺高的，長得還有點兇，以為他是個不近人情的家伙，看他不咋說話也沒覺得奇怪。直到我上課時聽到了他回答問題的聲音，柔和，其實應該說是膽怯，和他的形象一點都不搭。”

于是，星原主動去找他搭話，看似順理成章地和他認識了。“人不可貌相”，星原這才知道他是一個憨厚老實，還有些天真的男生。他會在打招呼時露出傻笑，會小聲地但一本正經地說出中二的臺詞……再后來，星原周圍的朋友也認識了他，成為他的朋友，他不再閃躲，露出自己健談的一面，漸漸融入了群體中。

就是像這樣，星原幫過許多人。解決矛盾，調停糾紛，不得不說，他在這些方面實在是一把好手，光是他曾向我提及的大小事件便有十來個，不曾講過的不知道有多少，作為三人中唯一一個已經“對社會有貢獻”的人，說他是那個時候最成功的人毫不為過。

星尋應該也不會有異議——說起來，那是星尋已經成了第一個缺席者。

相比星原，星尋所選擇的是更遙遠的未來，他全身心投入學習當中，節假日也常常給自己額外加練，結果就是，他無法每次都應允我和星原聚會的邀請，這大概是無可非議的吧。畢竟他得到了應有的回報，在學業上嶄露頭角。我們還是理解他的，因為他的目標不在眼前，而是星辰大海！

我理應是三人之間最普通的人，幾年下來也沒有創作出什么拿得出手的故事，倒是寫了很多三人的瑣事，可我不會認為這沒有意義，相反我覺得這很重要。三人團聚的時光里，看看過往一起經歷的事，我們時常會大笑出聲。“故事”讓我們日夜相伴的過去再現，把漸行漸遠的行跡短暫拉近。

4

時至今日，又過了三年，距離最初的十年還有段距離，只是三顆星星，已經很少再有團聚的機會了，問題最先源自星尋，我寧愿他因學業繁忙而無暇他顧，卻怎么也不希望現實會是如此。

星原帶我穿過靜寂無人的白色長廊，在迎面撲來的藥水味的陪同下，我和星原推開那扇笨重的門，然后我們看到了病榻之上的星尋，他的五官扭作一團，嘴角不時抽動著，眼皮間露出視線，發現我們到來，連忙雙手撐床坐起，靠著床板，勉強地給出微笑。

星原連忙上前扶穩他，明明我離得也是那么近，卻不敢跟他對視，生怕那雙原本清澈的眼睛下一秒就會失神，黯淡。接下來的對話，我甚至不愿意去回憶，但哪怕只是只言片語……

“沒有時間了，我可能走不出學校了，”他的苦笑無法維持了，開始哽咽，聲音變得不清楚，“我……我還沒幫上大家……生命的價值……能不能幫我，讓這個世界更好一點……”他強忍著悲傷，輕輕抹去眼淚。

那些字句間無不滿溢著悲怮。星原安慰著星尋，將他的請求應下。我在旁邊泣不成聲，一句話都沒說出來。

這不公平，為什么最向往未來的他，卻最先失去了自己的未來。我失落了很久，不知道以后該怎么面對他。我想躲得遠遠的，最好再也不會見到——可我怎么能這樣想呢?星原的悲傷不在我之下，離開后他告訴我，他幫過那么多人，洞察那么多人的內心，這一回卻無能為力，他還答應要幫他，對于他，這又是何等的負擔啊。

“我能怎么做？學醫嗎。來不及的吧，我的成績可不像他那樣優秀啊。這個世界哪有那么多的美好，能抗衡那些黑暗……”他那天是怎么想的，最后又得出了什么結論，那些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后來他拒絕聚會，似乎忙于學業，又似乎是受到了家校雙方的壓力。

無論如何結局是一樣的——我往后的“故事”中出現了“獨自”。

5

再度回到手中的筆變得無比沉重，在轉動兩周半后又一次摔落。想不出要寫些什么，便懶得再撿起，踟躇于要做些什么，我不自覺地看翻開了以前的“故事”。

從一開始那個美好的衣晚，到五年間發生的逸聞趣事，再到三人的別離，經過無數個“獨自”的夜晚，直到現在。

或許我們從來都是一個人，從我們降臨到這個世界便是如此——希冀的未來慢慢地凋零，忙碌的當下被飄渺的未來占據，只有過去，只有那些“故事”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我抄起筆，在紙上狂亂地寫下這的想法——“沒有未來，沒有現在，只有過去，只有過去。”

筆尖劃破了紙張，留下殘破的傷痕。我瞪大著眼睛，絕望地注視著今夜的這個“故事”，在末尾處署下了我的名字——星隕。

6

可我居然還有時間寫“故事”。在他們都深陷囹圄的此刻，只有過去的我，卻也是唯一擁有時間的人。

沒有了讀者，故事似乎也沒有意義了——如果“過去”拋棄了我，我是否應該去看看“現在”和“未來”呢。

到達星原家時，他躺在床上發呆，剛剛應付完些些功課。令我意外的是，他雖然表現的呆滯，卻似無喜無擾，一如最初時的不甚在意，一時間，我們一同回到了最初的原點，他仰起頭，視線如雷霆穿過黑暗的高天：“我想到當初聽人講述經歷的苦難，除了表示同情也無能為力，連安慰都難以做到，但現在可能不一樣了。哪怕我獨行時會行走在雨中，為別人撐傘時，也決不會猶豫……”

經過某種難以言說的變化，他像從前一樣，不覺間讓我寧靜下來，使得我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就算沒有他的陪同，也能坦然面對另一位朋友。

再次見到星尋，他已不像先前那般頹唐充滿絕望，與他面對面坐下，讓人難以置信他竟是命不久矣的絕癥患者。他輕笑著講述：“那種事情以后就別提了，就當是不要讓我傷心吧……想到我們當初的約定，怎么也得再好好地活上幾年吧，不過肯定是沒你們厲害了……還真是懷念啊……”

歸家的路上，周遭的世界全變了，有一道遠在天穹之外的光，想必是新星的誕生吧。

7

“看星星有多美聽著流水嘩啦，輕春，唱過誰的童話。”活在當下的人說，即使立足蒼茫，仍不熄滅星光。

“懵懂的年華也許我們了總是在想著長大，隨曾經一塵不變的記憶落下。”向往未來的人說，即使生機衰敞，仍不放棄希冀。

“只是想追尋昔日執著至今的小小步伐，如果星星能記得的話。”從過去走來的人說，即使孑然一身，仍不忘來時路。

當星星誕生于這個宇宙，當我們來到這個世界，或許軌跡早已注定，或許仍有無限可能，我們始終應該記得，星星生來是為發光，而不是為了墜落的。

故事的結尾，我劃去我的名字，寫上了我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