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土魘身上，蕭恒才明白自己吹了多大的一個牛逼。
他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
十幾丈，太高了。
土魘的身體雖然粗糙不堪，卻根本無處下腳，刺不破的表皮更是無法鑿出能夠下腳的地方，即便是靠著蠻力強撐身體，但力量終究會耗盡的。
靈氣也不能用，這妖怪吸取靈氣的速度太快，若是直接抓在他的身上，自己這些微不足道的靈氣，很快就會被吸干凈。
鄭涯知道蕭恒沒有上去，但不知道發生了什么。
他正好在巨石手掌的下方，這里最多半個成年人直立起來，周圍都是廢墟，若是不仔細看，是看不到他的。
魂力是夠的，就算是讓他壓著這妖怪一整天也沒什么問題，可是……還有一個虎視眈眈的人在看著，他隨時有可能搞一些破壞。
怎么辦？
鄭涯強迫自己冷靜，強迫自己去找尋辦法。
蕭恒憤怒地吼著：“靈鏡司靈使何在！”
無人應答。
尸橫遍野的靈鏡司里，御靈衛早已死光了，三四個靈使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大部分的靈徒都跑了。
“靈鏡司靈徒何在！”
仍舊無人應答。
消息早已經傳遍了整個太原府，有靈氣能夠跨過血煞陣的都已跑了出去。
現在整個城池里，只剩下了他一個耗盡了靈氣的斬妖統領，和成千上萬的黎明百姓。
“媽的，都是吃皇糧的，怎么跑得比老子快這么多？”
蕭恒氣喘吁吁地叉著腰，四人合抱粗的手指，已經是土魘最苗條的地方，越往上越難攀爬，正在一籌莫展之際，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大人，這是做什么？”
“你是誰！”
“卑職衙口靈徒李飛涯！”
“能不能爬上去？它腦門上有我的槍，只要把槍拔出來，這妖怪必死！”
“這不簡單？統帥且等著！”
李飛涯攀附而上，竟是幾個跳躍就來到了土魘的手背上，他笑著向下看去，揮了揮手：“我上來了！”
蕭恒重新燃起了希望，“上！把槍拔出來，本帥收你為親傳弟子！”
頓時李飛涯像打了雞血一樣，開始向更高的地方攀登。
所有太原府的人，都看到了這個少年。
人們開始向靈鏡司總署聚攏了過來。
陳放和童戰是第一個趕到的，百姓都被留在了外圍，而進來的人都是穿著黑衣斗笠的人，那是他們的蟬眾。
蕭恒面色一冷，目光掃過童戰等一系列人，冷笑了一聲：“沒想到啊，靈鏡司衙口，居然出了叛徒。”
童戰神色凝重，可陳放卻直接跪在了地上：“統帥大人，如今太原府劫難，城池上下岌岌可危，只求統帥大人網開一面，他們……都是卑職以前的同村，方才還幫忙安撫了百姓！”
蕭恒聽他這么一說，心中略安，但仍然十分戒備，畢竟現在身體幾乎將死，吊著一口氣罷了，若是對方真的直沖上來，他也只有死路一條。
陳放知道蕭恒警惕，不敢冒進，讓所有蟬眾分居兩側，安靜等待。
此時許三娘也走了過來，同樣帶著七八十人，接著是更多的，大批的禁寒蟬，像是蜂窩一樣全部涌入了靈鏡司。
老子被包圍了！
蕭恒頭上開始冒冷汗，想不到斬妖境統帥，竟然被幾百個加起來沒有鎮靈境的邪祟包圍了。
今日要是死了……真是他娘的恥辱啊。
鄭涯的腦海里，還在漂浮著無數的話。
“天尊，蟬十和蟬六下，一百九十二個能動的蟬眾都來了。”
“天尊，蟬九下，三百九十一個人，能不能救救徐曦啊……”
“天尊……咳咳咳……蟬三……共九十蟬眾，盡數到齊。”
“天尊，蟬四一百七十二蟬眾，盡數到齊。”
“天尊……”
“混賬！”
鄭涯怒吼著：“斬妖境解決不了的事情，帶著一千多個人來送死，你們禁寒蟬的腦子里裝的都是狗屎么？”
一聲怒喝之下，悄無聲息。
與此同時。
天尊木牌上，蟬二的第五個命令下達。
【蟬二：凡登土魘者，射殺。】
鄭涯的靈識猛地散開。
剛剛爬到腰間的李飛涯，才歇了一口氣，伸出手用靈氣將自己的身體粘在土魘身上，倏地，一支箭刺入了他的掌心。
少年愣了愣，凍得發紅的手還未感覺到吃痛，茫然轉過身的眼睛，已呆住了。
血月如花，銀月如鉤。
清冷蕭瑟的風里。
遠處的山林外，漫天箭雨傾盆而下。
他的尸體上插滿了箭，恍若無神的雙眼也被洞穿，身體像一個斷了線的風箏墜下，砸在了靈鏡司猩紅的地板上。
一場告別寒冬的春雨驀然落下，仿佛希望就像是一場破碎的夢。
被抽干脊髓的太原府終究變成了凡人的地獄，恢弘的土魘就站在無法企及的高度，低著頭看著那些即將在天魔降世時變成養料的種子們，嚎叫著支離破碎的痛。
一切仿佛靜止了。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腳步聲顯得異常清脆。
“寒蟬敗柳，業火西流！”
“禁寒蟬，蟬眾，奚燦！”
一個清亮的聲音劃破天際，那個矮小的人撕下了身上靈鏡司的官服，赤著上身爬到了靈鏡司統帥的身側，仰著頭沒有去看高不可攀的大人，卻將目光對準備明晃晃的銀槍。
順著手臂，爬了上去。
“寒蟬敗柳，業火西流！”
“禁寒蟬，蟬眾，方雪軒！”
又一個聲音打碎了暴雨的嘶吼，一瘸一拐的腳步走過泥濘，踩在了巨大的妖魔身軀上，開始攀登。
“寒蟬敗柳，業火西流！”
“禁寒蟬蟬眾，孫忠蓮！”
“寒蟬敗柳，業火西流！”
“禁寒蟬蟬眾，徐嘉元！”
一聲聲喝，一聲聲腳步，一聲聲攀爬。
箭如雨。
雨如箭。
一朵朵鮮血染成的蓮花在大雨滂沱的靈鏡司里綻開，可腳步卻從不間斷。
鄭涯的靈識目睹一個又一個邪祟，在無數的箭雨之中倒下。
他們在干什么？
送死嗎？
他們的腦子里裝的是屎么？
他們是邪祟，邪祟跑來湊什么熱鬧？
“讓他們回去！回去！”
鄭涯怒道：“蟬十，本座命令你，讓所有蟬眾，回去！”
耳畔，卻傳來了笑聲。
笑？
蘇沁笑著：“前輩啊，禁寒蟬就是一幫連湊數都不配，連人都不算的東西，你高高在上，管他們呢？能用就用一下唄，如果能取出那把槍，不是更好么？”
“你說的是人話？你也吃了……”
“除非，你把他們當人了。”
蘇沁沒有哭，她很少哭，但她笑得很可憐：“人怎么能管得了另外一個人呢？有人管得了您么？沒有吧，我又怎么能管得了他們？”
“我們都是相互依靠著才能活下去的人啊。”
“我們是人啊。”
“寒蟬敗柳，業火西流，寧死寒野不違心。”
大雨卷著沙石，土魘的身上像是爬滿了螞蟻，鮮血自上而下，將整個土魘的身軀染紅，低吼的妖魔從興奮變成了撕裂，從撕裂變成了低吼。
“童大哥。”
陳放趴在最上方，中了四箭的肩膀仍在用力，靈氣包裹著身軀，讓血液不會流下，他笑著說道：“若是今朝你我還能回去，禁寒蟬，算老子一個，這官兒，不當也罷。”
童戰笑著：“你這小子，要不要比一比，誰能先一步拿……”
他話沒說完，人已經不見了。
陳放沒有往下看。
他忽然明白了一句話的意思。
寧死寒野不違心。
人一生所求，便是一個接一個的妄念，得到了，手便空了，只好繼續選擇新的鏡花水月，永無休止地奔赴下一個夢。
心之所求，心之所起，便是本心。
盡人事，聽天命。
他們這些活在整個王朝仙門最底層的人們，不就是靠著一次次的破碎撐起了這條癱軟無力求生的命么？
不違心。
是最后對自己底線的承諾。
他們為的是活著，但卻比任何一個人都知道該如何犧牲。
陳放抓住那把銀槍的時候，下方幾乎已經沒有人了。
他像一個穿越戰場的將軍，背負著滿身的箭矢，孤零零地看著遙遙下方被染紅的河。
曾經，那是屠殺他們的地方。
他們最終還是死在了那里。
長槍被拔了出來。
頃刻之間，一股足以毀天滅地的力量鉆入了唯一的缺口之中。
土魘轟然倒塌。
一道赤紅色的光芒拔地而起，如流星穿越滂沱，抱住了陳放。
“大哥。”
鄭涯的臉上沒有絲毫的表情，落在地上的時候，沒有任何波瀾，他將手里的固靈丹送入了陳放的口中。
“幸不辱命。”
陳放不知是笑著，還是哭著。
憨厚老實的男人強撐著拔下了一支箭矢，回頭看去。
唯一坐著的是已經幾近崩潰的靈鏡司統帥。
他踉蹌著走過去，拜倒在地：“卑職衙口陳放，歸還統帥配槍。”
蕭恒抬起頭來的時候，那雙眼里已像是被千刀萬剮過了一般。
與此同時。
鄭涯低下了頭。
【蟬二：螻蟻也敢翻了天？你知道么？沒有了陣引，陣也可以開。】
“天尊！”
蘇沁花容失色，面色慘白地按著徐曦：“天尊！她身上的封印……似乎要解開了。”
“讓她出來。”
鄭涯冷得像是一塊冰，赤色的刀旁，雨水避讓：“退出去，所有人都退出去。”
他真的在等。
“徐曦會死的……天尊，我求求你……”
“她不會死，有人已經去接魔種了。”
鄭涯平靜地坐在了地上，凝望著遠方：“不需要做任何事，你們三個人就在地牢好好呆著，我等她出來。”
他將刀刺入一旁的地上。
耳畔里響起了那個久違且熟悉的聲音。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需要本座的，以一塊白元喚起本座，想做什么？”
“告訴我，怎么殺了他。”
鄭涯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雙眼已被黑氣侵染。
“很簡單。”
窮奇咯咯咯笑了起來：“把身體交給本座，本座替你殺了他。”
“發心魔誓。”
鄭涯抬起了眼睛：“我就交給你。”
“哦~這么久不見，你還是這么倔啊。”
窮奇噗嗤一笑：“那你就等死吧。”
“我剛知道了一個消息。”
鄭涯仰起頭，看著太原府的上空，凝結出了一團黑色的氣息：“我的魂力，能殺妖。”
天靈道臺之中，燃起了黑色的火焰。
黑色的火焰之中，一個一絲不掛的女人，正雙手護在胸口，嫵媚嬌柔的臉上，憤怒地看著赤紅色的小人：“你！敢！威！脅！本！座！”
“發誓。”
鄭涯勒令：“我還會考慮給你一件衣服穿。”
女人倒在大火之中，痛苦不堪地撐著自己的身體：“沒用，天魔種是本座一魂之力，即便你伏妖了也沒用！你不求本座，本座是……絕不會……啊……好……”
“窮奇立誓！”
與此同時。
太原府上方黑色的氣息凝結出了一道魔種，直沖向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