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總兵很快就離開了常寧城,去盛京復命去了。
宋玄就在門口掛上了蒜頭,每日給人批個八字、說些糊弄人的鬼話,到了傍晚,就去東市給買上些肉干和點心。
肉干給二狗,點心給姬云羲。
如此過了一陣子,姬云羲的病好利落了,宋玄便盤算著要離開。
陸老六得了信兒,又是好一陣惋惜,帶著幾個兄弟,擺了一桌子酒,說是謝謝宋玄將那煞神糊弄去了盛京,順便為他踐行。
酒過三巡,陸老六偷偷問他:“半仙兒,你這回做局賺了多少?”
宋玄將手伸進他衣袖里,悄悄比劃了一個數(shù)字,驚得陸老六連聲咂舌。
其實宋玄倒真沒有賺多少銀子,只不過是為了掩人耳目罷了。
陸老六又忍不住問:“半仙兒,您是真厲害,連那羅閻王都能唬了,做的肯定不是一般的局。”
陸老六并不知道宋玄做了什么局,他沒有過多的摻合,只替宋玄做了兩件事。
其一,這條街上有一個拐子,多年前拐了朱富戶的女兒去。
宋玄知道了此事,借著陸老六的面子,去問明了那姑娘的去處,又去朱富戶家裝神弄鬼,替他尋回了女兒。
這才讓宋玄得以在城中聲名大噪。
其二,他幫著宋玄運送了尸體。
他倒也明白宋玄許是幫羅閻王尋人去了,但具體施為他卻是一概不知,如今正一頭霧水呢。
宋玄也不解釋,只笑著和他碰杯。
倒是陸老六恍然大悟:“明白、明白,干咱們這行的,局哪能拆給別人看,是我莽撞了,半仙兒恕罪。”
說著,那頭兩個蹭席的街坊玩起了葉子,陸老六也興致勃勃地湊了過去,再也沒提起這茬來。
雖是送別宴席,酒席上卻也還算熱鬧。倒也沒什么悲情,做他們這行的,天南地北、四海為家才是常事,偶爾有些兄弟恩情,其實也不過就是曇花一現(xiàn)的緣分罷了。“那野狗是哪里來的?”姬云羲問。
“二狗喊來的,”宋玄摸著手底下?lián)u頭擺尾撒歡的二狗,忍不住道。“你別擔心,二狗聽話的很,從來不吃人。”
姬云羲看著二狗對自己惡形惡狀呲出的獠牙,并不打算相信宋玄的安慰。
“所以你前些日子每晚出去,其實是去起尸了?”姬云羲坐在院子里,歪著頭疑問的樣子倒有幾分少年人的樣子。
宋玄尷尬地點了點頭。
當初他還因為姬云羲殺了吳四而惱火,轉(zhuǎn)頭他卻又不得不利用吳四的尸體而為自己兩人脫險。
雖然是不得已而為之,可也的確有些打臉。
兩具尸體并不好找,一頂替姬云羲的那具尸體,是先前那來算命的老婦人,活生生沖喜被沖死的兒子,他無意中聽聞那人的病癥竟也是心疾,便動了偷天換日的念頭。
至于另一具,宋玄原本想著隨便從那個墳頭挖一具新死鬼出來,卻被告知近來并沒有和他相仿年輕人下葬。他便想到了吳四,甚至因為當時他一時憐憫,給尸體套上的自己的衣衫,編織出了另一個完整的故事來。
“這么說來,我那一刀倒是沒有割錯。”姬云羲把玩著宋玄的拂塵,臉上帶著若有似無的笑。“替我們擋了一劫,算他死的值得。”
宋玄忍不住抿緊了嘴唇。
對于姬云羲的心性,他心里始終是存了道坎兒的。
誠然,他也并不是什么好人,走江湖這樣久,什么樣的事都見過,對于打打殺殺、生生死死似乎也早就沒什么感覺了。
但對于姬云羲這樣冷漠玩笑的態(tài)度,他仍舊感覺難以接受。
曾經(jīng)的小團子不是這樣的。
小團子是一個連小麻雀都會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地去包扎的人。
宋玄皺了皺眉,起身想走,卻忽得聽到姬云羲說:“像我這樣的人,竟然接二連三的有人替我去死,只怕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笑話了。”
宋玄轉(zhuǎn)過頭去,看見姬云羲正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卷著他的拂塵,看見他的目光,臉上浮現(xiàn)起冰冷的笑意。
“宋玄,你知道我母妃是為什么一朝失寵,被打入冷宮的嗎?”
宋玄沒有說話,姬云羲自己回答了起來:“因為她犯了欺君之罪,玩了一出貍貓換太子。”
姬云羲的身世在百姓之中,算是秘辛,但在皇室群臣之中,可以說是一個人盡皆知的奇談了。
所以姬云羲也不吝于在此時拿出來,用來博得宋玄的同情心。
因為這是一個荒唐的故事。
姬云羲還在娘胎里的時候,就被大夫診斷胎相兇險,很有可能發(fā)生意外。
姬云羲的母親淑妃姿容艷麗,卻子嗣艱難,多年來只懷了一胎,哪里肯放棄?
再者,她心里也清楚,后宮的女人,只要沒有孩子,最后的下場都好不到哪里去。
所以才有了貍貓換太子的決定。
她賣通御醫(yī)錯報產(chǎn)期,在預計生產(chǎn)的時候,鬧著要歸寧省親,只為了在家中生產(chǎn),萬一產(chǎn)下的是死胎,就立刻換成另一個剛出生的男孩。
然而不知是幸還是不幸。
她生下的姬云羲并不是死胎,但是卻皮膚紫紺,呼吸急促,隨時都會死去。
皇帝念在她生育艱苦,不好移動,允許她在娘家中休養(yǎng)幾日,也就是在這些日子,她從大夫的口中得知了自己的兒子天生心疾,恐怕活不過十二歲。
一個活不過十二歲的兒子,非但沒有辦法為家族帶來榮華富貴,甚至更會拖累淑妃在宮中本就兇險的境況。
于是淑妃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了自己即將被外放的表弟宋尚書,帶著那個準備好的、健康的男孩回到了宮中。
誰也不知道淑妃承諾了什么,才讓宋尚書敢于冒著天大的風險,將姬云羲藏在了自己的府上。
而姬云羲,也就成了宋家的一個秘密。
在宋府的偏院孤零零的長大,直到遇見了宋玄。
宋玄面對著姬云羲語氣輕快的敘述,他竟一時有些語塞。
他曾經(jīng)想過姬云羲出現(xiàn)在宋府的理由,卻怎么也沒有想到這是一個因為疾病而被母親放棄的孩子。
“紙包不住火,尤其是在后宮那種地方,是沒有秘密可言的。”姬云羲盯著遠處,好像在回憶什么。“事情敗露之后,我就被接回了宮,原來頂替我的那個孩子也被秘密賜死了。”
之后的事情其實姬云羲就不必再說了。
皇帝老兒連自己親眼看著八年的孩子,都能說賜死就賜死,對于姬云羲這個在外八年、素未謀面的兒子,想來也不會重視到哪里去。
“宋玄,你是算命的,不如你給我算算,是不是姬云羲這個名字就不該是我的。”姬云羲仿佛在開玩笑一樣。“這樣落魄的人生,竟也有人要替,我是該上柱香,好好謝謝他們。”
宋玄忽然有種沖動,想跟姬云羲說,干脆我們不要這個名字了。
我?guī)闳ニ奶幱螝v,看遍山水。
這輩子都不會有人取代自己心中的小團子的。但是宋玄沒有。
他看見姬云羲捏緊了的拳頭,和臉上帶著冷意的笑容,心里就清楚,姬云羲是想要回屬于自己的一切的。
小團子也長大了。
也是會有自己的欲望和想法的。
再者,自己一個江湖騙子,拿什么去要求別人放棄生來的尊貴,跟自己在江湖餐風露宿呢?
宋玄無奈地嘆了口氣,揉了揉姬云羲的頭發(fā):“別多想,我已經(jīng)雇了牛車,回去收拾收拾,下午咱們就出城去。”
好像跟揉二狗的手法如出一轍。
姬云羲不高興了,忍不住瞪他一眼:“宋玄,我連身世都告訴你了,你就不能可憐我一下?”
“那你要我怎么做?”宋玄攤開手。“某義不容辭。”
姬云羲也說不出來,冷著臉回去收拾東西了。
其實他自己也不明白,他想要宋玄怎樣對待他。
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莫名的親近宋玄,以至于會像小動物一樣,故意示弱去獲取對方的溫柔。
也許因為是他的身邊太久沒有出現(xiàn)過值得相信的人了,姬云羲這樣猜測。
只是宋玄實在沒什么溫柔的一面。
那家伙也就是那么一個樣子,懶洋洋的,總裝出一副大人樣子,什么都不放在心上,嘴里沒有一句真話。
對于他,倒是……
盡心盡力。
對,的確是盡心盡力。
為了他跑到羅閻王面前耍盡手段。
宋玄本來從不做刨人墳墓的事情,卻也為了他去起了人家的尸體。
宋玄不喜歡他,不喜歡他動輒殺人,不喜歡他喜怒無常。
那么,為什么宋玄會為他做到這個地步呢?
姬云羲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喜歡接近宋玄,也喜歡宋玄像現(xiàn)在這樣,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
他忍不住看了看窗外的宋玄。
那個人正枕著剛收拾好的包袱,光明正大的曬太陽偷懶,嘴角還帶著一絲笑容。還挺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