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蕭尋和秦姿兩人，并沒有進入桃花鎮中。

根據青天界的習俗，人或者妖死后，七七四十九天深夜，富貴人家，大多會安排一場安魂的法事，法事的目的，自然是能夠讓死者的陰靈能夠順利地通過黃泉之門，來世投一戶好人家。

法事舉行的地點，就在墳墓邊上，當然法事的具體內容，并不統一，各地的習俗不同。

因此蕭尋和秦姿沒有必要進入桃花鎮一探究竟，只需要去桃花鎮西郊，狼家祖墳處便可知曉答案。

領著秦姿往小鎮西郊走去，秦姿卻在蕭尋身后一直喋喋不休地說著什么，似是在為自己的論點尋找足夠的證據。

“你看，狼員外會把兔蘭兒葬在自家祖墳里，兔蘭兒只是一名買來的侍妾，按道理是絕對沒有資格葬在狼家祖墳的。這便說明兩人的感情之深，已經掙脫了世俗的枷鎖。”秦姿在蕭尋耳邊輕輕說道。

夜深人靜，不宜大聲喧嘩，蕭尋的回答也很輕柔：“事實上，兔蘭兒沒有被葬在祖墳里，而是祖墳邊上。之間隔著一條山道。”

秦姿微微一怔，隨后道：“那也不錯啊。以后狼員外死后，葬在狼家祖墳，兩人只隔著一條山道，來往很是方便。”

蕭尋卻搖頭道：“人死如燈滅，哪里來的那么多說法。”

秦姿撇撇嘴：“你這人，真不浪漫?！?

蕭尋一噎，隨后細語道：“半夜里說鬼事，便是你心目中的浪漫？”

秦姿一時語塞。

兩人沿著小鎮的南端慢慢行走，腳步并不輕快，似是都在為看到的結局躊躇躑躅。

這是一種很難以言說的心態，就像這幾天一直持續不斷，夜里才停下來的那場雨。

小鎮外的山道被青磚細細鋪著，盡管久雨初晴，但因來往游客稀落的緣故，卻并不顯得泥濘，除了幾片被雨水沖刷下來的花瓣和樹葉，在月光下反而顯得很干凈。

小鎮邊上的山花，被這幾天的雨水落散了不少，剩下的那些，依然倔強地開放著，小鎮邊上的這條青磚路，在雨后的清新之中，又彌漫著一股香甜的味道，很是好聞。

秦姿的身子慢慢倚在了蕭尋肩膀，蕭尋眉頭微蹙，正想讓開一些距離，卻又心中不忍。

因為蕭尋發現，秦姿在瑟瑟發抖。

“你在害怕什么？”蕭尋輕輕地問。

秦姿抿了抿嘴：“我說過了，我有些怕鬼?！?

蕭尋微微一笑：“你見過鬼么？”

秦姿全身一震，隨后卻點了點頭：“見過?！?

蕭尋對這個回答很意外，雖然便又問道：“那你有沒有凈化它？”

秦姿低下頭去：“沒有。我不忍下手?！?

蕭尋心中大奇：“為什么？”

秦姿抬起頭，在月光下看著蕭尋的眼睛，緩緩說道：“因為，那是我爹爹?！?

小鎮并不大，即便是緩慢地行走，在兩人這番對話之后，青磚路便已到了盡頭。

蕭尋伸出手，輕輕拍了拍秦姿的肩膀，一是為了安慰，二則是為了提醒，隨后一手指向前方。

秦姿轉過頭去，順著蕭尋的手指，看到了那片墳地。

墳地里有著一片火光，夜風吹過，火堆中揚起尚未燒盡的紙錢碎屑。

火堆之前，站著一個人。

遠遠看去，以兩人的眼力，依舊可以分辨出，那便是狼十三的背影。

月光下的秦姿，臉色忽然煞白一片。

因為她知道，狼十三既然在祭奠兔蘭兒，那么說明兔蘭兒已經步入了黃泉之門，走上了十里陰陽路。

“我們走吧?！笔拰@息一聲，輕聲說道，“不必再去打擾它?！?

秦姿猶豫一陣，卻說道：“不，我想去問它一問。”

蕭尋正待勸阻，卻發現秦姿已經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也只能嘆息一聲，快步跟上。

***

聽到背后忽然響起的腳步聲，狼十三全身微微一震，隨后便轉過身來。

見是蕭尋和秦姿二人，狼十三似是十分意外，眼中露出不解之色。

蕭尋只得放下懷中的小白犬，拱了拱手，抱歉道：“不好意思，又來打擾員外了?！?

狼十三微微一笑，說道：“少俠，你們為何去而復返？”

聽到狼十三的話語，蕭尋卻感到十分意外。因為此刻狼十三的嗓音非常嘶啞，遠沒有當日相談時候那么清亮。

聽到如此嘶啞的嗓音，秦姿卻是臉上一黯，原本想問的問題，卻噎在喉頭，不忍出口。

看來勸說兔蘭兒投胎轉世，這只狼也非常傷心難過，嗓子都哭得如此沙啞。

秦姿天性善良，又怎么忍心再去揭人家的傷疤？

秦姿沉默不語，蕭尋卻說道：“這幾日我們并沒有走遠，一直在江面上游玩。為得便是今日，來確認一下兔蘭兒有沒有投胎轉世?！?

秦姿聽到蕭尋說話如此直接，不免有些責怪，便輕輕擰了一下蕭尋的腰間。

出乎秦姿意料的是，蕭尋卻并沒有理會自己，只是神情專注地看著眼前的狼十三，似是在懷疑什么。

只聽狼十三淡淡說道：“那么你們可以放心了，我已經勸說兔蘭兒步入黃泉之門，我們再要相見，只有期盼來世了。”

蕭尋卻搖搖頭，緩緩拔出了背后銹劍，說道：“你不是狼十三?！?

秦姿全身一震，驚訝地看著身邊的蕭尋，心想你在搞什么？它不是狼十三，那又是誰？

狼十三也好似十分驚訝，皺眉問道：“少俠，你是在跟我開玩笑么？”

蕭尋卻冷冷說道：“你們妖族的化形，可謂千變萬化，可是有一樣，卻難以做到天衣無縫，那便是嗓音。我們人族的聲帶，稍稍有一些形狀上的區別，出來的語音效果便完全不同。而且，每個人說話習慣用的聲帶部位不同，也極難去模仿。以羊逸之堂堂一個妖將的精深修為，假扮兔靈兒之時，都沒辦法去模仿聲線。你自然更加不能?！?

狼十三臉上神情數變，卻啞聲解釋道：“我的嗓子，是因為憂思過度，這才……”

蕭尋卻打斷道：“夠了！你還想狡辯！你若是狼十三，即便聲帶哭啞，也能立即用化形能力修復！你到底是誰？”

狼十三聞言，苦澀一笑。隨后他那張英俊的臉，忽然變得線條柔和起來，一瞬之間，便變成了一個清麗的少女。

少女的頭上，赫然長著兩只雪白的長耳朵！

“你是兔蘭兒！”蕭尋大喝道，“狼十三呢？”

兔蘭兒臉上泛起一陣凄楚之色，隨后說道：“被我奪舍了?！?

“怎么會這樣……”秦姿滿臉不信，疾聲問道，“你們不是真心相愛的么？”

兔蘭兒苦澀笑道：“原本，我也以為是這樣。我不因舍與狼十三的這一段情誼，這才歷經艱險，化為幽魂。原想與他長相廝守，卻沒想到……少俠，你還記得被你殺死的那只鼠妖么？”

蕭尋點頭道：“自然記得?！?

兔蘭兒說道：“那日你去追殺它之時，我怕你被它甩脫，就跟在你身后。我當時身為幽魂，若是有心隱瞞，你自然是無從察覺。那鼠妖被你殺死之后，一時怨念不散，卻是被我問出了一些事情。”

蕭尋濃眉一皺：“什么事情？”

兔蘭兒恨聲說道：“這一切，都是狼十三的計謀。羊逸之與他同時化形，原本兩人相差無幾，狼十三因為種族的關系，實力上還略勝羊逸之一籌。但一百年后，羊逸之偶然間食用了一枚奇異的山果，修為大進，一舉突破到妖將境界，正逢桃花鎮上任鎮長高升，因此羊逸之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了新任鎮長。狼十三一直心中不服，只是苦于實力不夠，便一直隱忍。”

蕭尋打斷道：“鼠妖為何不在生前對我解釋這些？”

兔蘭兒卻搖頭道：“鼠妖沒有接觸過人類，自然是不知道少俠的品性如何，還以為是狼十三派你來滅口。這鼠妖投靠羊逸之，其實正是狼十三授意。將我殺死，假扮幽魂的主意，其實也是出自狼十三之手，再讓鼠妖呈給羊逸之，羊逸之急于升官，果然中計。所以這一切，包括我的死亡，都是狼十三一手導演，為的，便是那鎮長之位！可笑的是，在我從鼠妖魂魄知道這些事情之后，那狼十三還假惺惺地勸我投胎轉世，約定來世相見。”

秦姿聽聞此言，猶如五雷轟頂一般，木訥無言。

兔蘭兒凄然笑道：“我為了這只狼不入黃泉，卻沒想到它一直是在利用我。少俠，你說，我應不應該奪舍!”

蕭尋沉默一陣，隨后說道：“你雖然奪舍重生，但是嗓音的問題，狼十三家中之人必然生疑，你又打算怎么辦？”

兔蘭兒低頭道：“我自然是不會留在這個傷心之地，今晚之后，我便會離開桃花鎮，回到國都，繼續我的藝妓生活。”

秦姿終于醒過神來，卻是問道：“那今晚，你在這里做什么？給自己燒紙錢么？”

兔蘭兒嘆息一聲，說道：“這是燒給它的。它這一生榮華富貴，化形之后沒有受過苦。如今被我奪舍，靈魂被我推入黃泉之門，我怕它路上受窮，沒有錢買通鬼差，來世投了惡胎?！?

……

……

***

秦姿一路奔跑，逃離了桃花鎮。

兔蘭兒沒有投胎，但是這場賭約，她卻是輸了。

蕭尋只得抱著小白犬，快步跟著這個飛奔的女子。

跑過三個山頭，這女子似是跑累了，終于停下腳步，回首問道：“蕭尋，你說兔蘭兒說的，是不是真的呢？萬一她騙我們怎么辦？”

蕭尋抬起眼，反問道：“真真假假，有那么重要么？”

秦姿喘著氣，低頭想了一陣：“很重要，萬一狼十三是枉死的呢？”

蕭尋搖頭道：“如今死無對證，這些已經無從考證了?！?

秦姿遲疑地道：“你說，有沒有這個可能，兔蘭兒變成幽魂，根本就不是為了和狼十三的情誼，而就是因為猝死怨念不散，專門來奪舍重生的呢？”

蕭尋點頭道：“有這個可能。不過，疑罪從無，既然死無對證，我們不能因為自己的猜測，而去殺了她?！?

秦姿嘆息一聲，說道：“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好復雜?。　?

蕭尋微微一笑，并不接話，只是抱著小白犬，越過了在原地抱頭苦思的秦姿，向山下走去。

桃花鎮雖然在背后越來越遠，但是前方的路，還很漫長。

“哎！徒弟，你等等我呀！”秦姿醒過神來，忙向蕭尋的背影追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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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灰狼和小白兔的故事講完了。雖然講述的過程讓我十分痛苦，但是寫完這章，還是有神清氣爽的感覺。也是，這就是寫小說的樂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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