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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入夢來(二十三)人間最是花好月圓(五)

鼓聲沉沉,穿透了那夜。楚懷安獨倚樓邊,看盡那沉在氤氳中的人間一角。萬點燈火映雪,若星河傾瀉;遠山如伏獸,負千年霜雪。忽聞《隴頭》歌韻破空而至,其聲乍悲孤鴻唳天,宛轉似幽澗鳴玉。循聲而望,見李堯謙與堂溪墨尋執壺臨風,姜知韞的胭脂氅與周宛竹素色裾隨風交纏,恰似紅梅臥雪。

歌聲驟歇,天際又是乍起一聲聲爆竹高鳴,與臺子上吞吐火焰相應和。流光如霰,映遠處李府檐鈴燦若鎏金,照驛垣新梅暗吐芬芳,更顯楚懷安掌中蜜餞晶瑩。糖霜融作春水一泓,照見眉間川字漸平。

“圓滿自在人間。”低語隨風散。飴糖之甘,稚子衣襟之溫,醉翁敬泥偶之濁醪,皆是歲月真諦。

隴頭驛鈴遙傳,江南展尺素,見隴西雪韻沁墨;荒驛殘賬夾枯卉,猶存商旅舊夢;路中買燈翁置燈于冰河,暖焰逐流,直向春汛將生處。

凡塵百態,所求無非心安二字。

五更梆盡,東方既白。檐角絳紗余溫未散,隴西雪徑已印痕交錯。相遇途中那古槐處,四箋懸紅,隨風微動--

堯謙書:愿烽燧不驚,隴廟千重浪。

知韞題:愿童蒙皆飽,蓬門有書聲。

墨尋刻:愿商衢貫南北,駝鈴永續。

宛竹染露痕:愿紅絲系兩心,織杼無怨梭。

姜知韞定神看了看那槐樹,心中頓生出的想法就這樣脫口而出:“要是這古槐能在李府中日日見到,也是每天多留了念想不是?”幾人聞言,也都思索起來。不過倒也不是想真的要挪樹過去,只是眼前之美好屬是讓人忍不住多沉浸幾分。半晌,周宛竹卻笑道:“為民之祈愿自當留于眾生之中,只要它能存于世間一日,便可知世間安穩一日。”此話一出,幾人紛紛一笑,又攜手并肩迎著晨光走去。

四人離去,衣角拂塵,樹下又一人影悄然靜立,仰頭看向那古槐。原想著隴西之地實在是難生能開花結果之物,只是到了此處方可知,即便是風沙四起之地,只要一心扎根,向陽而望,總會有云破天開的那一日。隴西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不也是如此嗎?

思及此處,那人也從袖中拿出早先不知是哪位過路人塞向他的木箋,深深刻下雋秀的一句話--

懷安手題:愿歲并謝,與長友兮。

至此,古槐上又見一紅懸于其中。風搖負雪的枝頭,雪繾綣輕落,也拂去木箋上塵埃。箋箋相碰,心中漸明。

然隴西黎庶,早將諸愿化入塵煙--

西道蒸餅劉媼,揭籠首饋乞兒。稚子以殘桃符“歲稔”貼其車,媼笑紋如溝壑生春;城東處,方收到渠處急需修葺之書,里正便即刻率眾夯渠。旱魃舊痕,漸為新土所覆。歇晌飲黍酒,忽有后生擊碗《南山》,梆腔驚雀,散作天邊墨點;驛館前尤喧,江南賈客圍觀新犁。鐵匠幼孫女以炭繪犁,竟勝賬冊圖示。一商解鎏金錦囊擲案:“此女收徒,酬同男工!”聲落,雪地綻梅痕數點;午時迎親嗩吶穿道,新娘舊裳新翻,裙角錦紋鮮亮。過馬鞍時,《千字文》墜地,夫家族學許其續續。圍觀總角孩童,目含星火。

楚懷安行至熱鬧中,掌中紅紙半展,現“平安”糖痕。忽聞細碎足音,回首又見李府幾人,尤其是那垂髫小娘,抱甕饋戍卒臘粥。疾行間鬢邊梅落,恰覆雪上箭瘢。

風掠隴原,萬千炊煙與許愿紅繩交纏入云。方知天命不過--農叟直腰時,阡陌連天際;貨郎歇擔處,粗茶有余溫;更深夜雪里,總有一燈明。

看著門前著忙,李府又怎能置身事外?正月初一,晨光熹微,李府大門初啟。李堯謙著簇新靛藍圓領袍,率府中人執帚掃階前殘雪。忽聞鼓樂聲近,原是西邊班頭領著雜耍前來拜年。其中一拿手絕活就是舞獅,那金獅在府前石階上騰挪跳躍,忽而探首入門,銜去堂溪墨尋捧出的紅封,引得圍觀稚子歡呼雀躍。

姜知韞與周宛竹在偏院設“春盤案”,瓷盤中堆著五辛菜,膠牙餳并各色蜜餞。凡時婦孺來賀者,皆贈一碟。記得遇一小娘子怯生生道:“阿娘說李府的春盤能袪百病。”周宛竹笑著多抓了把棗子塞進她手里。

正月初二,李堯謙與堂溪墨尋等年輕氣盛的小伙子們都被叫去排演社火去了。午時方過,李府庖廚外已排起長隊。鄭淑佩親自監看施粥,大鍋里臘八粥翻騰著桂圓紅棗的甜香。要說這食材可是托了往來客商的福,年節上人都搶著買,要是想給這么多百姓都煮上一碗,單憑那抓上來的幾把可是遠遠不夠。東村鰥寡張翁捧著粗陶碗喃喃:“這粥里有薏米,最是養胃啊--”話音未落,在旁的清瑤和廚娘都不約而同的往他碗底埋了塊米糕。

后院馬廄旁,午時回來休息的堂溪墨尋正幫農戶修犁。玄色長袍下擺掖在腰帶里,雙手沾滿桐油。略通其技的申簡從與農戶蹲在一旁遞工具,突然指著那花紋道:“這云紋刻法可是難得一見啊,和我祖上所傳倒是相像。”三人比劃著討論,竟忘了時辰。

正月初三,一夜雪后初晴,李府中門大開。楚懷安獨坐亭中設下棋局,來著不論老少皆可對弈。賣燈陳翁連輸三局后,忽指遠處殘雪:“楚公子這棋路,倒像南山樵徑--看著是死路,轉個彎又通了。”楚懷安聞言輕笑,破天荒添了一句:“不如明日還來。”

暮色中,李堯謙發現府庫寫的春聯被風掀角。踩著梯子重糊時,見道口幾個孩童正用李家施的紅紙學剪窗花,碎紙屑落了一地,宛若雪中臥梅。孩童身旁正蹲著一抹倩影,陪他們玩得自在。不一會,就聽得姜知韞喚他:“快來看,宛竹白日教的徒弟,都會剪福壽雙全了!”

途徑一旅人在其自撰的《隴西歲時錄》中載:“世家度歲,當以李府為范。其待鄰里有三味:貴在誠,美在恒,善在無痕。”

初三夜又飄起細雪時,李家后廚仍燃著燈,微開著的窗縫中冒出熱氣--廚下正給明早施粥泡著新米,而申簡從的記事簿上已多了條“初四卯時,東村婆子家送春韭。”之備忘。

正月中,要是再有如年節那日般的熱鬧,當屬社火表演。家家年輕力壯的小伙子和早前參與過其排演的壯漢也都會去,初九這日便拉開戲幕,挨個村子走動,喜慶之意也都如此傳遞過去。于是,持續時間自然也是長的。不過,所見之人都樂在其中,反倒是期盼著這般日子能再長些。因為,年節,向來是象征著團圓。

歲暮天寒,隴西社火正熾。長道兩側,人潮如涌,喧聲沸天。但見--“金吾不禁夜,玉漏莫相催。”

十數壯漢擎“火龍”而出,以竹為骨,繒帛為鱗,內燃松明,蜿蜒游走于街衢。火光映雪,也照得人面皆赤,恍若赤龍降世,吐焰巡疆。兩側觀者爭以酒酹之,謂可禳災迎祥。忽聞鼓點如雷,儺隊踏歌而來。為首者戴方相氏黃金四目,朱發玄衣,執戈楊眉;從者皆魌頭獸面,或嗔或笑,跳躍作驅疫狀。小兒輩或驚或喜,多藏于大人衣裾之后,復又探頭張望。街心處早筑高臺,有“芯子”戲正酣。總角童子扮作仙童玉女,縛于舉架之上,離地丈余,衣袂飄舉,宛若真仙臨凡。觀者仰首屏息,待其旋轉變幻,則喝彩如潮。

更奇者,乃“高蹺鬧春”。

數十健兒足縛丈余木蹺,著彩衣,面傅粉墨,作神仙遨游狀。其間一“鐵拐李”尤絕,雖蹺高之險,猶能翻身劈叉,引得滿街叫好。偶有踉蹌者,眾人驚呼未已,卻見其腰身一擰,復又穩穩立住,遂博得喝彩聲更甚。

沿街貨郎趁機吆喝,賣膠牙餳者,吹糖人者,售泥叫叫者皆被圍得水瀉不通。有老嫗以銅錢換得面塑一枚,慎裹入懷,笑謂:“給孫兒沾沾喜氣。”

又聽嗩吶聲裂云霄,但見社火隊中推出“旱船”一艘,船娘粉面桃腮,與“艄公”作搖櫓狀,唱隴西小調,其聲清越。圍觀者隨節拍而和,漸成一片聲浪。

楚懷安和李府眾人隨著那隊伍走著,時不時還和人群中的熟客們說上幾句。也是在人群中,方可見些不同--一跛足老卒拄拐觀火,火光映亮甲衣舊痕,身旁負手而立的申元旬都顯得不再老成;稚子騎父肩摘儺面,反戴己首咯咯而笑;賣湯餅的老漢趁隙揉面,蒸汽朦朧了皺紋。

夜漸深時,社火隊伍匯入城隍廟。萬千燈火中,但見儺者摘下面具,原是村中又回來的耕讀郎;高蹺健兒卸妝,露出軍中舊傷。此刻無分貴賤,俱是此時盛世里,一場難得的人間團圓。

“社火之盛,在人神共歡,在塵俗同樂。”此夜雪月交光,燈火如晝,便是最好年景。

時間依舊靜靜向前推移著,待社火隊伍在各村走了個遍,各家兒郎終能回家徹底歇上一歇時,年節末尾最后一場歡樂--上元佳節便如期而至。

正月十五,雪止云開,隴西又是一夜燈火如晝。

李府中庭早懸起十二連枝銅燈,燭影搖紅,映得階前積雪都染上了暖色。府中仆役往來穿梭,有抬著新蒸的米糕往廚外送的,有抱著竹篾扎的兔兒燈往檐下掛的,幾個年紀尚小的婢子躲在廊柱后,偷嘗著剛出鍋的元宵,燙得直呵氣,又忍不住笑作一團。不過她們大抵是是不知道,能明擺在外邊的,不是讓她們“偷吃”,還能干什么?

李堯謙披著半舊的靛青大氅,正與申簡從核對著燈油數目以及府中這幾日的支出。正沉下心算著,就聽聞墻外傳來一陣踏歌聲。李堯謙還疑惑著是那個村子的社火班子,然而等出門一看,原本還因算帳而皺著的眉頭霎時就松開了--那竟是幾個幼童學著神火的表演,領頭的孩子舉著竹骨羊皮燈,燈上歪歪扭扭畫著捉鬼神仙,仔細一看,發現那神仙還與李堯謙有幾分神似。墨色淋漓,被燭火一照,那鬼魅在燈紗上張牙舞爪,倒通了些社火表演的韻味來。在此處生活了這么些時日,也知道這些孩童無家可歸的身世,李堯謙笑著從自己腰包中取了兩串錢來,銅錢落地的脆響伴著孩童的歡呼,驚得樹梢殘雪簌簌而落。

偏院里,撤了春盤,又擺上了席子--姜知韞與周宛竹閑來無事,便和季盛蘭一起教后生們搓元宵。瓷盆中的糯米粉堆成小山,周宛竹挽著袖子,指尖沾了粉,正捏出一只玲瓏兔子;姜知韞則另辟蹊徑,將棗泥餡裹緊面皮,拇指一按,便滾出圓潤喜人的雪團子出來。正笑成一片,忽聽墻頭“誒呦”一聲,卻是李家軍中幾個十六七的頑皮小生趴在墻頭張望,有個膽子大的還想去夠一旁案上的餡子。季盛蘭見了也不惱,反抓起一把粉撒過去,笑罵:“也不知堯謙那小子平日教了你們什么本事,就知道趴墻偷東西吃,仔細跌了牙!再有,一會兒好了也不先給你們吃--還不過來幫忙?”

后廚是整個府上最腳不沾地的,從年節前就開始著手準備,直到上元節還是一如既往的忙。蒸籠白汽騰騰,鄭淑佩扇著扇子在旁盯著火候,也不忘上手指導一番。雖是多年不親自掌勺,但曾經的那番手藝還可謂是“寶刀未老”。灶臺旁,廚娘正和送柴的老漢絮叨:“今年燈市比往年熱鬧,那擺著的各色物件可真是開了我的眼了,是真未曾想江南的緞子有朝一日也能讓我這個活了半輩子,還沒見過世面的老婦看上兩眼--”鄭淑佩聞言,心中頗有些酸澀,正要開口安慰,外頭突然爆出一陣喝彩--原是堂溪墨尋在院中試新制的走馬燈。那燈六面絹紗上繪著駿馬飛馳,燭火一起,光影流轉,竟似千騎卷過隴原。圍觀的小孩們拍手雀躍,有個膽大的伸手去摸燈架,被熱氣燙的一縮,又咧著嘴笑開了。看到這幕,鄭淑佩眉開眼笑:“您瞧,這不也是騎著馬逛了一番隴原么?”

這時,從外面拜訪完各處的李隨正終于風塵仆仆趕回,卻還沒來得及挨個問候,就直奔偏院,問起,只是頗為無奈的搖頭:“近日忙于奔波,盛蘭掌家也辛苦,總得幫襯著她吧。”

戌時三刻,楚懷安獨坐亭中,案上溫著一壺濁酒。忽見府外梅樹下有個蹣跚背影--是村中的老馬夫,正顫顫巍巍的將一盞自制的花燈掛在枝頭。那燈粗糙,燭光卻穩,照得他臉上的風霜都淡了幾許。楚懷安望了片刻,悄然走到門邊,在老馬夫轉身之時,將那一壺酒輕放于階上。老人驚而回首,卻見那一壺溫酒靜靜于雪中,像極了十年前小兒參軍走時留下的那壺酒。只是終于在十年后的上元節時,連愿還未許,就有這一壺酒替他的小兒回到人間看一看。

更遠處,城隍廟前的燈謎會正酣。有個衣衫襤褸的乞兒猜中了“隴頭梅”的謎面,卻什么也沒要,獨討來一盞花燈。他小心翼翼捧著燈走過長道,燈火映亮了他皴裂的手指,也映亮了他的眼底。燭光經過李府的大門,照出了那梅樹上系好的粗糙花燈,上面歪歪斜斜的感激之言又是一段李府的過往--

燈照千門,無非煙火;人聚萬家,俱是團圓。此時李府檐下的銅鈴,正隨著夜風輕響,仿佛在應和遠處傳來的,那支永遠走調的月下踏歌。

作者努力碼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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