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九八四年的春季。

這一天，晨光機(jī)械廠采購員王阿明出差回來，一下火車便急匆匆地往家里趕，巴不得一步就跨進(jìn)家門。什么事這么急呢?說起來怪有趣的。這王阿明很喜歡擺弄花草，可是他的妻子秀林堅決反對，理由很簡單:花花草草不能吃也不能穿，花錢花工夫不值得。自從他倆結(jié)婚以后，秀林掌握著家庭財政大權(quán)，王阿明每月獎金多少，出差補(bǔ)貼多少，夜餐費(fèi)多少，加上工資一共有多少，她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這么一算，誤差不會超過百分之一，王阿明必須如數(shù)上交之后，才能領(lǐng)到十五元錢的香煙費(fèi)，三元錢的洗理費(fèi)，除此以外的一切開銷，都得經(jīng)過“財政部長”的批準(zhǔn)。對于這種女人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王阿明雖不服氣，卻也不想弄得面紅耳赤，用他的話說，叫“以大局為重”。久而久之，習(xí)慣成自然，王阿明也無所謂了。

不過，煙有煙癮，酒有酒癖，王阿明對于花草的喜好一直沒有淡漠。這一回出差之前，廠里補(bǔ)助他二十元錢，他想反正只有廠長、會計知道，不如瞞著秀林，買一盆花草回來。王阿明這么一想，就哼著小調(diào)到了花木市場，立刻被一盆西鵑迷住了。這盆西鵑枝葉疏密有致，造型優(yōu)美多姿，實在招人喜愛。王阿明一問價，整整十八元。有道是有錢難買高興，高興就不怕花錢，王阿明連價也沒還，付了十八元錢，把西鵑往懷里一抱，一路走，一路看，越看越美，越看越歡喜，不覺已到了家門口。剛要進(jìn)門，他腦子里忽然冒出個問題:要是秀林盤根究底，問這買花的錢是哪兒來的怎么辦?拿十八元錢買這么一盆花，讓她知道了非要被罵得狗血噴頭不可。這么一想，王阿明渾身冒起了雞皮疙瘩，掉過頭來趕緊跑，暗暗慶幸問題發(fā)現(xiàn)得及時。他抱著花盆在屋子周圍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第八圈的時候，終于愁眉舒展，想出了一個主意。

王阿明抱著西鵑回到家里，不等秀林注意，笑嘻嘻親呢昵地喊了一聲:“秀林哪，嘿，今天我犯了一個大錯誤?！?

秀林一聽說犯了大錯誤，以為他在廠里闖了什么禍，心里不禁一震。轉(zhuǎn)身看見他懷里抱著的花盆，才算踏實了一些。不過，那一頭踏實了，這一頭大不開心，氣呼呼地說:“爛肉就是招蒼蠅，花了多少錢?”

“嘻，嘻嘻，便宜得很，連盆帶花一共三角八分。”

秀林只關(guān)心菜價、糧價，花花草草的價錢從來不去打聽，再說她也不認(rèn)識這個花那個草，一聽說只有三角八分錢，心想算了吧，只當(dāng)兒子多吃了一塊巧克力，便警告了一句“下不為例”也就隨他去了，王阿明心里的一塊石頭這才落了地。

沒過幾天，王阿明出差大西北，一走就是一個多月。以往回到家里，他不是先跟秀林親熱親熱，就是先跟兒子逗逗樂，可這一回，他心里頭惦記著花，一進(jìn)家門就直奔陽臺，心想一個多月沒見，西鵑該是枝繁葉茂、郁郁蔥蔥的了。可當(dāng)他走到跟前一看，哪見透著秀氣的西鵑，花盆里頭栽的竟是一株帶黃葉的小竹子。王阿明心里一沉，嗡聲嗡氣地喊來了秀林，手指著小竹子問:“這，這是怎么回事?”

秀林毫不在意地瞪了他一眼，說:“我當(dāng)什么事這么大驚小怪的，原來就為那么一根小樹枝，呶，你兒子要栽小竹子，被他拔出來扔了?！?

“啊!”王阿明哭喪著個臉，急得講話也結(jié)巴起來:“他……他養(yǎng)小竹子干什么?”

“就你知道玩，他就不知道玩?”“這一一，那西鵑哪兒去了?”

“什么西鵑東鵑的，不知道，問你兒子去吧!”

你看看，西鵑被當(dāng)成小樹枝，王阿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他只指望花在花未死，連忙把兒子小晶晶喊到跟前盤問起來。

還不滿六歲的小晶晶，眨巴著大眼睛想了一會，說:“被我扔到樓下垃圾箱里去了。”

王阿明一聽這話，拔腿就往樓下跑，躬著腰往垃圾箱里一看，完了，垃圾已經(jīng)被人出清，天曉得西鵑到哪里去了!頓時，玉阿明心里的火氣不打一處來，跑進(jìn)屋朝小晶晶揚(yáng)起巴掌就要打，猛聽得秀林厲聲喝道:“發(fā)什么神經(jīng)病!手發(fā)癢開水里燙燙，墻角上蹭蹭。三角八分錢的小樹枝，也值得拿兒子出氣，兒子就不值三角八分錢?”

王阿明急得跺腳拍屁股，脫口一句:“什么三角八分，十八元呀!”

“啊，十八元?”秀林先是不解，后是大怒:“好啊好啊，不打自招，原來是你騙我!你……你這個搞窮的貨，十八元錢買那么一根小樹枝，錢是哪兒來的?你瞞著我私設(shè)小金庫，我扣你這個月的香煙費(fèi)，看你還敢跟我?；^!”

心愛的花被糟蹋了不算，還要貼上一個月的香煙費(fèi)，王阿明實在忍不住了。妻子不敢碰，兒子碰不得，他把氣一咕腦兒集中到小竹子上了。只見他“噔噔噔”跑到陽臺，抓起那棵小竹子就要拔。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小晶晶猛撲上去，“撲通”一下抱住王阿明的大腿，帶著哭腔連聲喊道:“爸爸，爸爸，打晶晶，不拔小竹子，打晶品，不拔小竹子!”

此情此景，使王阿明心頭打顫，好生奇怪:小晶晶平時仗著媽媽的勢，打不得罵不得，從來也沒向自己討過饒，今天為了一棵小竹子，居然寧愿挨打挨罵，這是為什么呢?于是他仍然裝出要拔的樣子說:“那么好的花都被你糟蹋了，還要這棵小竹子干什么?”

“我有用，有好大好大的用，爸爸!”小晶晶抱著爸爸的雙腿，眼淚巴巴地說:“這棵小竹子，我是給大熊貓栽的呀!”

王阿明猛地震了一下，呆住了。

原來，小晶晶非常喜愛大熊貓，每次去動物園都要看上老半天。前天晚上看電視，他聽說四川大熊貓吃的竹子全開花枯死了，就象自己沒飯吃

一樣難受。第二天一早，他早飯沒吃完就跑出去了，在附近的村莊里找啊找啊，終于在一家院子旁找到了一叢小竹。他挖呀挖呀，化了好大的力氣，才弄回來一棵。平時，秀林對小晶晶百依百順，這回當(dāng)然也不例外，看見寶貝兒子歡歡喜喜抱著一棵小竹回來，二話沒說，就領(lǐng)著小晶品去商店買花盆。可店里的人說，適合栽小竹子的花盆至少要四角二分，于是秀林想到了阿明買的那盆花，花盆大，錢還少，不如把那棵小樹枝拔了算得來，就這樣，西鵑變成了小青竹。

小晶晶把拔了西鵑栽小竹的前后經(jīng)過告訴王阿明以后，乞求地?fù)u著爸爸的腿說:“爸爸，你不是說也喜歡大熊貓嗎，你不是說大熊貓最可愛嗎，這棵小竹子不能拔，不能拔呀!”

聽了小晶晶的這番話，王阿明臉上的怒氣早就煙消云散?，F(xiàn)在不要說毀了十八元，就是再多他王阿明也是心甘情愿!

王阿明連忙把晶晶扶了起來:“我的好孩子，你做得對，做得對呀!爸爸不但不拔，還要跟你一起澆水、施肥呢!”

晶晶一聽，高興得拍著小手跳了起來:“爸爸，你真好，你真好!”

“好個屁!”看著他們父子倆的那股高興勁，秀林從廚房里走出來，她氣乎乎地把手點(diǎn)到了王阿明的鼻子上，說:“十八元錢換這么一棵小竹子，沒法過日子了!告訴你，這個月的香煙費(fèi)我扣定了!”

王阿明看著秀林又叫又跳，不甘示弱地回敬了一句:“扣就扣，沒什么了不起!”然后拿起腳邊的一把小鏟子，自顧自給小竹松起土來。

秀林根本沒想到王阿明敢頂嘴，氣得臉漲得通紅，正要發(fā)怒，不料小晶晶雙手叉腰，跟媽媽唱起了對臺戲:“不行，這一回我不許你扣!”他攥起小拳頭，歪著個腦袋說:“你要扣的話，我不吃飯，不喝水，叫你哭!你要扣的話，我拉屎拉在褲子里，天天躺在地上滾，叫你氣，叫你一天洗十八次衣服!”說著，他真的往地上一躺滾了起來。

俗話說，鹽鹵點(diǎn)豆腐，一物降一物。小晶晶是秀林的心頭肉，她平時最怕這一著，于是趕緊跑過去把晶晶抱了起來，一迭連聲地說:“我的小祖宗，不扣了，不扣了，媽媽跟你一起種小竹子。”

小晶晶得意地笑了，一旁的王阿明也忍不住“撲嗤”一聲，誰知他這一“撲嗤”不要緊，抓著小竹子的手一抖，竟把小竹子拔了出來，這可急壞了小晶晶，他一邊跳一邊叫:“爸爸，快栽下去呀!”然而王阿明和秀林再也沒法忍得住了，兩口子你捶我一拳，我拍你一掌，直笑得前仰后合，原來，這棵小竹子沒有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