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豬仔!豬仔!
- 南洋客和他們的后裔們(上):廣東人的馬來亞往事
- 向梅芳
- 22114字
- 2024-03-06 23:02:17
被史學(xué)家稱為“中國移民歷史錯誤之一”的“豬仔販運”的真實情況到底是怎樣的呢?
當(dāng)我在車上聽到馬來西亞拉曼學(xué)院的謝教授講述的這個屬于她父輩的“過番”經(jīng)歷時,我的心里是非常震驚的……
1.亞答屋里的寶貝
1931年的馬來亞,除了一撥一撥的移民潮,和因為要源源不斷往遙遠(yuǎn)的歐洲輸送礦砂、棕櫚油、橡膠和木材而熱鬧非凡的各大港口,這塊被殖民者和冒險家譽為“黃金半島”的土地,依然是平靜的。
靠近泰國邊境的吉蘭丹,是馬來半島上華人移居最早的地方之一。這個地方百分之八十以上面積的土地上都覆蓋著原始森林。
這一年的雨季里,被伐木工們稱為“大山巴”的大森林里,已經(jīng)有三個白人頭家成了富翁,成了富翁的那三個頭家便再也沒有在這里出現(xiàn)過。1931年的雨季剛開始的時候,第三個頭家的管家非常守信地送來了幾份合同期滿的“豬仔”契約,其中一份就是林大牛的。
不知道那些頭家之間是怎么交接這些“豬仔”契約的,還有這片森林又是怎樣從一個頭家轉(zhuǎn)手到另一個頭家的。隨后不久,第四個頭家,也就是這片森林的新一任頭家,就帶著新管家來了。原來的管家是什么時候離開的,除了通過自己盡職盡責(zé)的管理成就了三個富翁,自己卻遠(yuǎn)沒有發(fā)家致富的包工頭之外,沒有人知道。辦好一應(yīng)交接手續(xù),新頭家留下新管家之后,也離開了。離開的時候,頭家的直升飛機(jī)起飛的聲音響徹了整片森林。專供直升飛機(jī)起降的那片空地,是五年前近百名伐木工輪流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砍伐修整出來的。林大牛也就是在那個時候被送到了這里。
林大牛成了自由勞工,那份原本就是“天上掉下來的賣身契”被他撕了個粉碎。沒有喜極而泣,只有早已變得淡然的痛恨,甚至他已經(jīng)麻木得連痛恨都沒有了。因為又有一件他人生的喜事兒發(fā)生了——他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在他依然感覺陌生的家里,第二次做了父親。
“阿牛——”亞答屋里傳來岳母大人的喊聲,他按潮汕習(xí)俗稱這個岳母大人為阿姆。正蹲在屋頂遙望著空空的停機(jī)坪遐想的大牛,條件反射似的應(yīng)了一聲“哎”。
“你弄好了嗎?弄好了就趕緊下來。”
大牛是上屋頂來加蓋樹皮的。原來用棕櫚葉和干草蓋的屋頂,有好大一塊地方開始漏水了。因為屋子里有坐月子的人,不能大幅度地修整,只能哪兒漏就蓋哪兒,不能亂動原來蓋在屋頂上的東西。早在孩子出生前,阿姆就催他要抽時間將屋頂漏雨的地方弄好的。他每天都起早貪黑,連喝一口水都被英國管家或者監(jiān)工盯著,一直顧不上。現(xiàn)在有了新生兒和月婆,是怎么也不能拖下去的了。這個阿姆,平時吃不上飯了都不緊張,就緊張這倆母子會被風(fēng)吹著,或者被雨淋著。
阿梅生產(chǎn)的時候,按潮汕風(fēng)俗不能在原住地生產(chǎn),又沒有地方可去,阿姆硬是監(jiān)工似的“逼著”他在屋子的一角另外隔出了一個小間,用干草新鋪了張床給阿梅。阿梅住進(jìn)去之前,阿姆還堅持用艾葉在小間里熏了三天的香。
“阿牛——”屋子里的女人繼續(xù)朝屋頂叫道。抬頭間卻看見阿牛已經(jīng)一身水地進(jìn)了屋子。“哎呀,都濕透了,趕緊把衣服換了!這里本來就潮、熱,要是再讓身子入了水,會落下病根的……”
嘮叨還沒有結(jié)束,大牛已經(jīng)換好了衣服,不聲不響地站在旁邊等候吩咐了。
“你去飯?zhí)谜谊悗煾担眠@個換幾個雞蛋回來吧。剛生完孩子,沒有雞蛋可不行!快去——前幾天陳師傅跟我說很想吃這個,我好不容易才湊了點餡兒,到底是老鄉(xiāng),他會答應(yīng)的。去吧——”
阿姆給他的是一盤客家釀豆腐。豆腐餡兒雖然一點葷腥子都沒有,卻散發(fā)著一股誘人的味道。這是大牛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就跟阿姆的身世一樣,很神秘。
大牛出門的時候,阿姆忽然說了句:“給孩子取個名字吧。”
“叫二茂吧。”阿牛回過頭說。然后就離開了。
“二毛?潮州人好像沒有這樣取名字的呀?”
大牛剛走,阿姆就提了開水爬到樓上來了。樓上雖然就一個大房間,月婆阿梅躺的地方還是臨時隔開來的,卻收拾得井井有條。房間里彌漫著一種好聞的艾草熏出來的味道。
森林里的亞答屋,除了做飯?zhí)糜玫氖莾蓪印獦巧弦o管家和偶爾會來這里巡視的頭家用之外,其余的無論是監(jiān)工、包工頭,還是工人,住的亞答屋都是只有一層的。大牛的亞答屋是一個例外。
為了不讓這間亞答屋顯得過于張揚,在搭建的時候,大牛就完全依照阿姆的意見,將樓上樓下的高度都適當(dāng)減低了,減低到僅僅比他本人的身高多了五公分。這樣,屋子的外觀看起來就只比那一排一排搭建的亞答屋高了那么一點點。加上屋頂特意加蓋了一層棕櫚葉,外人看起來就好像是因為加蓋了樹葉才令屋子變高的。因此,大牛的亞答屋,要進(jìn)到里面才會發(fā)現(xiàn)是兩層的。
這是他們一家人的小世界,是冷漠粗糙的“山巴佬”世界里唯一的溫馨所在。
“媽,大牛給孩子取名了嗎?”房間一角的臨時產(chǎn)房里,干草鋪成的床上,躺著瘦弱的阿梅。
“取了,叫二毛。”女人一邊攪拌著水杯里的紅糖,一邊走了過來。
“是二茂,不是二毛。”人未到,聲先到,屋子里響起了“蹬蹬蹬”上樓的腳步聲,大牛回來了。“林大茂的‘茂’,林大茂是唐山那邊的神童林大欽原來的名字。”平素寡言少語的大牛,好像忽然間變了個人似的,聲音里明顯地透著興奮。
阿姆驚訝地抬起頭,大牛已經(jīng)將手里的東西遞到了她的面前,“陳師傅給的,說后天冬至,要請您給大家做客家釀豆腐過節(jié)。從印尼那邊來了個新‘樹頭’(包工頭),是個客家人,特愛吃這個……”
阿姆接過來一看,竟然是半只雞!還有整整十個雞蛋!“哎呀,這可是好東西!咱們家二毛,哦,是二茂,還是個小福星呢。”阿姆忍不住興奮地拍了拍襁褓中的新生兒,“你亞姐出生的時候,你阿媽可是雞湯腥子都沒有聞過。”說著就忙不迭地下樓張羅去了。
床上的梅撐著身子坐起來,打算讓大牛好好看看孩子。做好準(zhǔn)備抬起頭,才發(fā)現(xiàn)大牛已經(jīng)到樓梯口了。輕嘆一聲,眼淚不由自主地就流了下來。
不知道為什么,大牛就是不愛呆在亞答屋里,也從不愛跟她們娘倆說話。白天悶頭悶?zāi)X地干活,晚上不是累得趴下就睡,就是對著月亮或者星星流淚。一個大男人,而且還是個干苦力的,卻活脫脫一副傷春悲秋的樣子,真是讓人心里生疑。女兒都兩歲了,愣是沒見他抱過一回。這次為他生了個兒子,好歹也是一件對他林家有功的事,現(xiàn)在看來,也未見他有多往心里去。這么想著,阿梅越發(fā)覺得委屈起來。
夜幕降臨的時候,阿梅喝上了多年來難得一見的雞湯。連在房子一角的小床鋪上睡得正香的女兒都被雞湯的香味兒誘醒了。
阿梅留下半碗,要給阿媽和女兒喝,結(jié)果阿媽帶著女兒下樓去了,說是“不能給小孩子開這個葷,不然想吃的時候弄不到,就會很麻煩。”還說什么“小孩子有吃的在后頭”,最后還是阿梅含著淚水喝完了那碗湯。
這難得不用進(jìn)林子里去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
大牛已經(jīng)干了三年不領(lǐng)工錢的奴隸工,從明天開始,他就是個自由人,做一天工就可以領(lǐng)一天的工錢了。原本打算攢夠了錢就回唐山,回到中國潮州那個叫“竹竿山”的地方。可是現(xiàn)在,他卻要撐起這個家了。
三年來,都是這一老一少兩個女人“養(yǎng)”著他,“管”著他,他才沒有欠債,才沒有光顧外面鎮(zhèn)上的“勞工俱樂部”或者鴉片館。他也才能一門心思地干活,用三年的做牛做馬換回了那張“賣身契”。從現(xiàn)在開始,他要養(yǎng)她們了,他要撐起這個家來,他是男人,這是他的責(zé)任。
可是,唐山那邊的責(zé)任呢?又是一個輾轉(zhuǎn)難眠的夜晚。大牛悄悄地出了屋子,來到路口那棵大樹下,望著天上的月亮,輕輕地哭了起來。誰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的心里太苦了!那樣的苦海無邊,回頭無岸……
大森林的白天,從來都是熱鬧的,是那種疲累的熱鬧。因而大森林的夜晚,從來都是寂靜的,那種休息中的寂靜。
朦朧的月光,透過亞答屋木板的縫隙,清亮地灑在熟睡的孩子身上。
一老一少兩個女人,卻無法睡著。
“媽,你還是找個時間跟大牛把話說清楚吧,孩子都兩個了,我這心里卻一點都不踏實……”話才說一半,聲音已經(jīng)哽咽了。
“好……我現(xiàn)在就去找他!把話說開了,是生是死,都聽天由命吧!”
就這樣,這個老婦人懷著赴死一般的心情,找到了正在對月流淚的大牛。
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大牛一聳一聳的肩膀,老婦人有一種心沉到了海底的感覺。她對這個女婿,除了他那張書生的面孔,和那副屠夫的身板子,還有稱得上本分的性格之外,其余一無所知。
森林里蚊蟲多,剛站了一會兒,老婦人就被叮了幾口。她趕緊走回去,從屋門口拿了一把干草,又隨手摘了些樹葉子,在大牛的旁邊點燃了,將樹葉子蓋上去。一會兒,一股好聞的煙味兒就彌漫開來,她在大牛斜對面坐了下來。
大牛看了他一眼,停止了聳肩膀。兩個人都沉默著。老婦人大約是在想到底該如何開口,好大一會兒過去了,還是大牛打破了沉默:“您怎么還未睡?明天還要進(jìn)林子呢,這幾天您里里外外地忙……”說著說著聲音就變了。
老婦人長長地舒了口氣,終于開口道:“阿牛啊,你到底有什么心事呢?跟阿姆說說好嗎?”
“心事?我沒有……”
“是不是在唐山有放不下的人?你老實說,不管怎樣,我和阿梅都不會怪你的。”
“阿姆您……我沒有心事,只是想家,想我媽媽,想……”
“還想誰?”老婦人冷不丁地接口問道。旋即改口道:“家里除了阿媽,還有些什么人呢?”
“沒……沒有誰了。”
老婦人到底是有閱歷的,看情形心里已經(jīng)明白了八九分:家里絕不只有一個老母親!又不是沒有斷奶的孩子,一個大男人,再怎么想阿媽,也不會想成這個樣子。除非臨出門時,老人家正在病中,或者其他什么特殊情形。一念及此,心里倒是“咯噔”了一下,問:“你離開家的時候,老人家是不是身體不好……”
“不是……沒有,我阿媽健朗得很……”
如此,便是另外有人了!老婦人肯定地想,卻又心懷僥幸,不敢深問下去。半晌才開導(dǎo)似的說:“老人家沒事就好……阿牛啊,老話說‘人的命,天注定,半點不由人’,既然過了番,老想著唐山是無濟(jì)于事的。你應(yīng)該多把心思放在這里。從明天開始,你就是自由人了,做一天就會有一天的工錢。三年了,想你心里也清楚,我和阿梅——都不容易……”
“我知道的。阿姆,您放心,以后,這個家,我撐起來!”阿牛像是被戳到了痛處,激動地說,“我不會對不起阿梅的!阿姆,很深夜了,您回去休息吧!”
聽到他這樣說,老婦人似乎放心了。剛欲起身,忽又想起阿梅的囑咐,覺得自己雖然得到了阿牛的保證,但話“并沒有說開”。于是繼續(xù)用聊天的口吻說:“你能這樣想,我這做阿姆的,心里很是欣慰,也很放心了。現(xiàn)在就咱們娘倆,阿姆還不想睡,就想跟你說說話。”
“阿姆想說什么就說吧。”
“就跟阿姆說說你是怎樣過番來的吧。這里的人,大都是成群結(jié)隊地過來,怎么你……我記得你進(jìn)山來的時候,管家就帶了你一個人。而且,就我所知,潮州人過來,大都在金礦或者碼頭,很少有進(jìn)大山巴里的,你怎么一個人跑到這里來了?”
“我……我才沒有想到要過這邊來,我是被人用麻包袋裝過來的!”大牛忽然恨恨地說。
2.被麻包袋結(jié)束的前塵往事
大牛是從沒有想過要“過番”的。他也從不羨慕那些有“番客”的家庭。隔離鄰舍,誰家有“番客”回來,他也從不去看熱鬧,更不會去“看番客戲”或者“食番客桌”。他只想本本分分地種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守好自己的幸福小家庭。
20世紀(jì)20年代,潮汕地區(qū)的“過番潮”可謂風(fēng)起云涌。因為天災(zāi)人禍過不下去日子的,原本就窮鄉(xiāng)僻壤“無可奈何蒸甜粿”(潮汕人送家人“過番”時都蒸甜糯米糕作為旅途干糧)的,被“洋雇主”委派的“客頭”拐騙的,全都紛紛涌向汕頭澄海的樟林港。自愿或者不自愿,甚至被迫地登上苦力船。那些人當(dāng)中,有“順風(fēng)得利”衣錦還鄉(xiāng)的,也有一去不返僅靠“番批”保持聯(lián)系的,更有從此杳無音訊不知生死的。
所有這些,大牛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他只跟著母親,帶著老婆,種番薯養(yǎng)豬過日子。
盡管外面一年一年地打仗,東西一年一年地貴,日子過得一天一天地累,他的心靈手巧的老婆,還是能將番薯做出八九樣的味道出來:煮番薯糜,吹番薯絲,夷番薯湯,糕燒番薯,南瓜煮番薯,煽番薯,煨番薯,貼(搭)番薯,反沙番薯……小日子過得不亦樂乎。不管世道怎樣變幻,番薯葉還是可以喂豬,番薯苗還是可以炒菜,番薯藤還是可以漚肥,大牛一家三口還是可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小日子滋潤甜美得連老天爺都眼紅。
也許真的是老天爺妒忌大牛一家子的其樂融融吧。大牛和大牛一家子的幸福,在小兒滿月的那一天結(jié)束了。
那一天,大牛早早接回了在屋后番薯地的棚屋里分娩,并一直在那里住到滿月的老婆孩子。然后在家里宴請了親戚朋友和鄰里鄉(xiāng)親,當(dāng)著眾親朋的面,宣布要為林家頭胎兒取名“林大茂”。并以他有限的學(xué)識,詳細(xì)地為大家解釋了這個名字的來歷,說是被大家稱為“神童”的潮汕歷史名人林大欽,原來并不叫林大欽,而是叫林大茂。對寶貝兒子的期望溢于言表。宣布了名字之后,就是按當(dāng)?shù)貍鹘y(tǒng)風(fēng)俗為嬰兒“開葷”,讓寶貝兒子將雞鴨魚肉都舔了個遍。由于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世道艱難,賓客們吃完午飯就陸續(xù)離開了。
為了保證奶水和嬰兒健康,忌口了一個多月的老婆,忽然想吃“南糖”。大牛聽了二話沒說就要出門,老母親聽了心里卻“咯噔”了一下,一句話竟然脫口而出:“南糖是送番客的時候,在‘順風(fēng)包’里放的東西,你什么不好吃忽然要吃這個?”要阻止兒子去買,說現(xiàn)在家里豬肉絲等一應(yīng)佐料都有,她可以做兒媳婦平時最愛吃的吹番薯絲。哪知大牛心疼老婆,說“既然想吃就讓她吃吧,管它順風(fēng)包不順風(fēng)包的”就出了門。
墟上的陳合記糕點鋪里擠滿了人,打南糖包的案板前很多人在排隊等候。原來正有一艘苦力船就在這幾天內(nèi)出海,許多有“番客”的家庭都在用南糖包,或者甜粿、紅雞蛋等準(zhǔn)備“順風(fēng)包”。大牛也排在隊伍后面,排了差不多一個時辰才輪到他,而他的身后還不斷地有人加入進(jìn)來。雖然腿腳都站得很累了,大牛還是很有興致地看著動作麻利的師傅伙計們,到底是如何打南糖包的。只見伙計麻利地將一塊薄薄的豆腐皮放在一個一個干凈的錫盤上,然后由點心師傅在豆腐皮上均勻地鋪上花生米、蔥、豬朥肉粒,再由伙計端過來用白糖和麥芽糖熬制的滾燙糖漿,點心師傅用一把錫制的長柄勺子舀起來,均勻地澆上去——這一系列動作中,最要緊也是最竅門的就是“均勻”,一盤色香味俱全的南糖便制成了。大牛一邊看一邊想,這玩意兒等到過年的時候他也可以在自己家里做來吃。
回家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為了趕在天黑之前回到家和老婆一起給寶貝兒子沖涼,他抄了近路。近路是一條兩旁都長滿灌木的羊腸小道,翻過一座小山包就到村子邊緣了。因那小山包上基本上是墓地,那條路平時就很少人走。尤其是傍黑的時候,那條路上根本難覓一個人影。但大牛不怕,他大步流星地走著,很快就到了山腳。路過一處灌木叢的時候,他忽然感覺內(nèi)急,于是就繞到灌木叢后面去,灌木叢的后面還是灌木叢,這樣即便有人路過也不會看見了。就在他完事了整理好褲子轉(zhuǎn)身的時候,他的后腦勺忽然被棍子狠狠地?fù)糁辛艘幌拢o接著眼前一黑——一只麻包袋罩在了他的頭上。大牛忍著頭暈?zāi)X脹抬起腿反抗,卻一個也沒有踢著,他被一雙非常有力的手推倒在地,然后,至少有三個人的棍子雨點般地落在他身上,他唯有條件反射般地抱緊自己的頭,末了終于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醒來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自己在一片黑暗中,嘴里被塞了東西。他動了動手腳,生疼生疼的,手和腳分別被綁得緊緊的。眼睛適應(yīng)黑暗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仍被裝在一只麻包袋里。
“我被‘捉豬仔’了!”剎那間這樣的念頭閃過腦際,大牛絕望地嚎叫起來,傳到自己耳朵里的卻只是沉悶的“嗡嗡”聲……
第二天一大早,那艘苦力船就出發(fā)了。
大牛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上船的。也許是被打暈套上麻包袋之后就被直接弄到了船上,他醒來的時候其實就已經(jīng)在艙里了,只是他自己還不知道,以為不過是在傳說中的“豬仔館”的黑屋子里。
他的麻包袋被解開,是在“豬仔頭”和打手們送吃食進(jìn)艙里的時候,那時候他已經(jīng)開始聞到一些類似大便的惡臭味道了。原來只是道聽途說的“統(tǒng)艙”、“豬仔船”、“浮動地獄”,他現(xiàn)在是親歷其中了。手腳都被松了綁,只有左手被用一種金屬圈子與另一個人的一只手銬在一起。大牛剛坐起來就碰疼了頭,而且扯疼了右側(cè)人的頭發(fā)。原來是“豬仔頭”惡毒地將他們的辮子以每兩個人一起的方式綁了起來,每個人的一只手都與另一個人的一只手銬在一起,只有一只手可以活動。給他們的空間只能坐著或者躺著,連站都不能站。這樣,即使船艙一角設(shè)置有廁所,他們也無法走過去。于是大小便就只能就地解決,等到一定時候由“豬仔頭”或打手進(jìn)來刮走。船上給的吃食是一種稀稀的菜粥,外加半截子番薯。大牛的肚子已經(jīng)餓得揪成一團(tuán)了,可是他剛一張嘴就嘔吐。那種惡臭的感覺,他想他這輩子都忘不了。那是地獄般的、讓人絕望,讓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味道。
地獄般的多少天過去了。期間他們被皮鞭趕著轉(zhuǎn)了一次船,被迫著用一種很臭的水沖了一次涼,并且換上了統(tǒng)一樣式的粗布衣衫。轉(zhuǎn)船之前,他幾乎每天都看到有尸體從船艙里拖出去。那包一直裝在他衫袋里的南糖,就在那一次轉(zhuǎn)船的過程中弄丟了。
轉(zhuǎn)上另一艘船之前,他和與他同一層艙里的人一起——同船不同艙的人他沒有見到,總共大約有六十多個,被帶進(jìn)一間屋子里。“豬仔頭”令他們在一張寫滿字的紙上按下手印,大牛不按,立即就遭到了一頓毒打。他感覺那鞭子打在身上就跟刀子在割似的,一抽一道傷口,疼極了,而且隔兩下就會抽在原來的傷口上,感覺生不如死。毒打之后,他被強(qiáng)按著手指,按下了手指印。那一刻,他知道他被正式賣掉了,至于被賣到了哪里,根本無從知曉。
之后的航行,他們乘的是一艘“艙頂上”裝著貨物的船,能見到的人好像除了“豬仔頭”就他們六十幾個。“豬仔頭”們也不再綁他們了,他們也可以上廁所了。只是打手們動不動就揮鞭子,那種鞭尾尖尖的,一抽一個血印子的鞭子。甚至還有火槍,他們不打人要害,專打人小腿。一個“豬仔”因為問了句要帶他們?nèi)ツ睦铮捅弧柏i仔頭”扇了嘴巴。再表示抗議的時候,另一個“豬仔頭”就沖他的小腿肚子開了一槍。然后幾個打手過來,按住他為他取了子彈,敷上一種藥粉包扎起來。他們給那個“豬仔”取子彈時,“豬仔”的嚎叫聲,慘烈得讓人不寒而栗。“豬仔頭”們就用這種慘絕人寰的方式,維持著毫無反抗之力的“豬仔”們的秩序。大牛他們在嚴(yán)密的監(jiān)視下,在海上漂了六七天,終于到了一個小島。在島上,他們被統(tǒng)一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用一種強(qiáng)力水龍頭沖洗身體,沖完之后一個接一個地走出來,接受身體檢查。再然后,跟他一起的“豬仔”們就被分頭帶走了。他一個人被帶進(jìn)了大森林……
到了大森林之后的情況,老婦人都知道,大牛就沒有說了。他的眼淚仿佛因為今晚的痛快淋漓流干了,心情也因為“傾訴”而開朗了許多。老婦人也陪著他流了好多淚。
“原來,他在唐山是真的成了家的,而且夫妻恩愛……”老婦人想著,卻不想在這個時候提起這個話題,她只是說:“月亮都到頭頂了,回去睡吧,明天還要干活。”說著老婦人就自己先站了起來。
“明天我去就行了,您在家里照顧阿梅和孩子吧。以后我來養(yǎng)你們!”
“你現(xiàn)在一塊錢都還沒有,就說這樣的大話。”老婦人無限欣慰地說,“你能有這份心,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等你站穩(wěn)了腳跟再說吧,我還干得動……”老婦人邊說邊往家的方向走。
“阿姆……您是客家人嗎?您做的釀豆腐是客家釀豆腐……”大牛追上去問道。
“是,我是梅州人……不說這些了,趕緊進(jìn)屋睡覺吧,今晚的話就到此為止了,明天,我們都重新開始!”老婦人站下來,鄭重地說完最后一句話,就再也不回頭地進(jìn)屋上樓去了。
3.希望與死亡
有了“奔頭”的日子,似乎過得特別快。一晃三個月過去了。
自從那一晚之后,這三個月里,大牛再沒有在晚上哭過。關(guān)于“唐山”那邊的一切,也只是在面對“二茂”想起“大茂”的時候,才偶然想起。他將對唐山親人的牽掛和思念,化作工作和生活的動力。每個月出糧之后,他都將工錢悉數(shù)交給阿姆。阿姆會從那份工錢中取出一半,另外存起來,說是等到過年的時候給他,給唐山那邊寄過去。對此,大牛的心里充滿了感激,他想老天爺對他還是眷顧的。
二茂出生滿了一百天之后,阿梅正式上工了。早在阿梅剛滿月的時候,阿姆就讓那個喜歡吃客家釀豆腐的“樹頭”安排進(jìn)飯?zhí)酶苫盍恕?
現(xiàn)在,他們是三個大人養(yǎng)兩個小孩,光景一天天地好了起來。阿姆每天背上背著一個,手里牽著一個去上工的情景,總讓大牛想起唐山的阿媽和老婆孩子。只是,如今想起來的時候,已經(jīng)不會像過去那樣心疼得厲害了。因為他總有一天會帶著這一家子回去的。
有一天晚上,大牛以家長的身份跟阿姆娘倆商量,說等到明年,他要用他們?nèi)齻€人攢下來的錢,向白人頭家租下一片森林,自己請工人,當(dāng)“樹頭”。她們娘倆的錢,他就當(dāng)是借的,賺回了本錢第一時間就還給她們。他要在這里打下一片天地,有朝一日帶著她們一家子衣錦還鄉(xiāng)。這個宏偉的構(gòu)想,一下子給這個家?guī)砹藷o限希望,成了他們疲累時的強(qiáng)心劑。
又過了三個月。忽然有一天,那個喜歡吃客家釀豆腐的“樹頭”找到大牛,神秘地問他想不想學(xué)開大卡車。說可以給他三個月的時間跟著司機(jī)當(dāng)學(xué)徒,三個月里的工錢跟他現(xiàn)在一樣。三個月之后,如果他已經(jīng)學(xué)會了開車可以正式上路的話,工錢是現(xiàn)在的三倍!大牛沒有理由不想!
于是,大牛就開始跟車了。那是一種運輸木材的大卡車,每天不停地開進(jìn)開出,出去的時候是滿滿一車堆得像山一樣的木材,回來的時候,沒有東西和人運進(jìn)來的話,就開著空車回來。不用跟車走的時候,大牛得幫著裝卸木材,司機(jī)師傅則可以在駕駛室里小憩。第一個月,師傅讓他在空車返回的平路上開。第二個月,師傅讓他在運木材出去的時候在平坦路上開;第三個月,先是開著空車上山路,然后是開著滿車下山路……大牛原本就不笨,三個月滿,就完全可以開車上路了。三個月滿后的第一天,大牛與“樹頭”簽下生死狀——就是開車期間死傷自負(fù)的一種契約,“樹頭”就給了他一輛閑著的大卡車,讓他正式以司機(jī)的身份開工了。
開工之后,大牛才知道,那輛閑著的卡車原來并不是閑著的,而是三個月前的一個雨天里,司機(jī)連人帶車翻下山溝之后留下的。翻下山溝之后,車、木材和蹲在木材堆上跟車的人都沒事,司機(jī)卻受了重傷,在送到鎮(zhèn)上醫(yī)院去的路上就沒了。聽到這件事的時候,大牛曾打過退堂鼓。畢竟他只是學(xué)會了開車,一點應(yīng)急的本領(lǐng)都沒有掌握。可是最終,那比現(xiàn)在多兩倍的工錢,戰(zhàn)勝了心底的害怕。
車子已經(jīng)在山外的鎮(zhèn)上修理過了,開起來也還順手。開著滿車木材在平路上不用踩油門都仿佛被推著走的感覺,也很快被他適應(yīng)了。他很慶幸他的阿姆遇到了貴人,他甚至在心里認(rèn)為他的阿姆和現(xiàn)在的老婆阿梅,都是他命里的貴人。
平安無事的三個月過去了。雨季來臨了。大牛依然要每天天未亮就出車,天黑了很久還在路上。
連日的暴雨將森林公路旁山邊的山泥都沖垮了。雨季來臨前特地用木材和泥沙加固填平的上坡路,車轍印已經(jīng)深得空車都很難上去了。可是等在碼頭的貨船還沒有裝滿,而用來存放木材的建在碼頭上的露天倉庫已經(jīng)空了。誤了交貨期限,按照白人頭家跟“樹頭”之間的合同,“樹頭”是要賠款的。
泥濘的森林公路兩旁,拉起了電燈。車轍印太深的路段,都專門安排了人手負(fù)責(zé)填路。為了保證安全,“樹頭”還在卡車上多安排了一個跟車的助手,一個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個蹲在卡車車廂的木材堆上。阿梅也被臨時安排來填路,地點就在那個拐彎處最容易打滑的地段。阿梅從很遠(yuǎn)的河里挑來沒有泥的泥沙,將那段路填好了,而且用鋤頭挖緩了一些坡度。每當(dāng)車開到那一段路的時候,大牛緊繃的神經(jīng)都會不由自主地放松下來。每一次路過,阿梅都會算準(zhǔn)了時間等在那里,隔著車窗對他說一聲:“慢點開啊”!然后嬌羞地沖他和兩個助手揮揮手。那樣的情景,令大牛總會恍惚地想,一輩子就這樣過,也沒什么不好。
雨下得最猛的一個晚上,連著幾天都顯得懨懨的二茂病倒了,發(fā)高燒,阿姆照顧不過來,阿梅不得不請假。大牛依然要出工。
那段往森林深處延伸的新開通的公路一旁,新挖的路基一直在不間斷地坍塌著。臨時叫來負(fù)責(zé)修路的伐木工,只得在公路另一側(cè)拓寬。上面挖,下面就垮。暴雨好不容易停下來的時候,工人們抓緊時間搶修。
還需運輸出去最后一車木材,就完成合同規(guī)定的數(shù)量了。大牛拉的是最后一車。
經(jīng)過搶修“工地”的時候,一個大約是帶病開工的勞工,挑著一擔(dān)泥土摔倒在了路中間,正在下坡的大牛一個急剎車,大卡車猝不及防地往斜坡的外面栽了過去,連人帶車翻下了山溝。根本沒有學(xué)過應(yīng)急自救的大牛,被死死地卡在了車?yán)铩?
阿姆背著他的女兒來了,阿梅抱著發(fā)燒的兒子來了,一家子老弱病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傾翻的卡車旁。“樹頭”帶著抬擔(dān)架的人來了,森林里聽到噩耗的伐木工們都來了,大牛卻還沒有被弄出來就走了。臨走的時候,他忍住劇痛,對阿梅和阿姆吃力地說出了唐山家的地址和親阿娘的名字。
看在阿姆的份上,“樹頭”為大牛的遺屬阿梅補(bǔ)發(fā)了大牛三個月的司機(jī)工錢,并厚葬了大牛。
那個摔倒的伐木工,自愿承擔(dān)了幫大牛完成遺愿的后事——找自己熟悉的“水客”,將大牛家的批信銀錢送到唐山家人的手中。
送走了大牛之后,阿姆和阿梅將一年了家里所有的積蓄,按照大牛臨終前說的地址寄往唐山大牛老家,以大牛的名義。
4.新加坡被賣
剛下船的時候,阿斗就知道這個地方叫新加坡,并且目睹了這里的繁華。那足有兩層樓高的大貨輪,穿梭不停的小駁船,在大貨輪和小駁船之間往來不停的搬運苦力,萬商云集的沿岸街市,掛著不同旗子的各國商行,還有說著廣府話和客家話的小商小販……這個碼頭可比家鄉(xiāng)的樟林碼頭熱鬧多了。
與阿斗同船過來的本來有三百來人,剛下船就被一批一批地接走了,只剩下十幾個人留在了“豬仔館”里等候“豬仔頭”的安排。他們已按“豬仔頭”的要求沖了硫磺水,換上了“豬仔頭”提供的像袋子一樣的沒有褲腿和衣袖的衣服,蹲在“豬仔館”的一個房間里等候“豬仔頭”說的頭家,或者管工來帶他們?nèi)ジ苫畹牡胤健?
就在阿斗他們差不多望眼欲穿的時候,房間的門被打開了。進(jìn)來的是一個金發(fā)碧眼蒼白皮膚的高個子洋人,后面跟著四個短打裝扮、背著長槍的小個子洋人。高個子洋人用一塊雪白的手帕子捂著鼻子,站在門口逐個看了他們一眼之后,朝門外揮了一下手,那四個矮個子洋人就走進(jìn)來,對著他們嘰里呱啦地說了一通,見他們沒有反應(yīng)就過來推搡著他們往門外走。“一個一個跟著走!”阿斗聽見那個高個子洋人用他們勉強(qiáng)聽得懂的話,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他們跟著那幾個洋人,到了街市中心一個像家鄉(xiāng)戲臺子的地方。戲臺子前面已經(jīng)圍了好多人,各種各樣的人都有,全都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他們。他們跟著洋人上了戲臺子,看見戲臺子上已經(jīng)有了兩個人,一個坐著,一個站著。坐著的大腹便便,站著的精瘦精瘦,站著的正彎著腰對坐著的人說著什么。戲臺上除了阿斗他們,就只有那個彎腰說話人跟他們一樣,是個中國人。那個中國人對他們視而不見,只是傲慢地對那個帶他們上來的高個子洋人說:“讓他們一字排開,站好了!”還沒等高個子洋人開口,他們就一字排開站好了。這個時候,阿斗才發(fā)現(xiàn)圍著戲臺子的人群最前面的一排人是坐著的,有男有女,都是洋人。其余的人都站著。
“你們——跳起來——一、二、三——跳!”高個子洋人命令他們。阿斗他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高個子洋人就示范著跳了三下,引來臺下一片哄笑聲。高個子洋人再叫“跳”的時候,他們就不約而同地跳了起來,臺下又是一片哄笑聲。
“蹲下!”高個子洋人再說。他們就聽話地蹲下了。這時候坐在戲臺前面正中間的一個滿臉金色胡須的洋人,走到了戲臺上面。高個子洋人恭敬地把他帶到了他們面前。
阿斗原本是走在隊伍最后的一個,現(xiàn)在反倒成了第一個。高個子洋人和胡須洋人站在他面前。高個子洋人命令他站起來,他就站起來。胡須洋人圍著他轉(zhuǎn)了一圈,然后對高個子洋人說了句什么,高個子洋人就叫他張開嘴巴。胡須洋人戴著手套,托著他的下巴,往他的嘴里看了看,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后高個子洋人出其不意地掀起他身上的布袋衣服,他本能地跳到一邊,立即引來兩個帶槍的矮個子洋人,一邊一個架住了他。他的布袋衣服被掀到了腰際,腰部以下赤裸裸地暴露在眾人的眼前。他聽到臺下一片“噓”聲。阿斗羞憤而絕望地閉上眼睛,他感覺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命根子,還把玩似的搖了搖。然后那只手摸到了他的屁股,一根手指還在他的屁眼上按了按,最后拍了拍他的屁股,他的布袋衣服就被放了下來。架著他兩邊胳肢窩的兩個矮個子洋人剛一松手,他就虛脫般地坐到了戲臺子的地板上。高個子洋人引著胡須洋人往第二個人走去了,重復(fù)剛才的一幕。那個一直伺候在大肚子洋人旁邊的中國人走過來,對他說:“恭喜你被華爾先生看中了,你跟我過來簽一張招工合同,之后就可以跟華爾先生回去開工了。”
聽到可以開工了,阿斗才精神一振,忘了剛才的屈辱,跟著那個假洋鬼子來到了大肚子洋人面前的桌子旁邊,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張寫滿外國字的紙和一盒紅色的印泥。
“碼頭工人,預(yù)付工資一百,船費、伙食費和招工手續(xù)費總共二百,用工期限三年,每天工作時間十小時。給你預(yù)付的一百元,我們已經(jīng)給了帶你們過來的王先生,你在這里按個手印就可以去做工了。”
“一百大洋?還有兩百的招工費用?王先生才給了我十個大洋,說是我在這邊做工每個月三塊錢,做夠一年還清他十個大洋和在旅途費用之后,做工的錢就是我自己的了。”阿斗急急地辯解道。
“你被他騙了,他收了我們每個‘豬仔’一百塊錢,并且代你們跟我們簽了三年的契約,三年之后你們才可以自由。”
“我要去找他!他只給我十個大洋……”阿斗喃喃地說,怎么也不肯按下指模。
“你找不到他的。你還是把這個合同簽了吧。你放心,白人頭家都是遵守法律講信用的,三年后你就自由了。”見阿斗還不肯,又說:“你要真不愿意也行,你站到那邊去,等下面的其他頭家來挑選,他們不是大山巴來的就是錫礦頭家,干活可比在碼頭上辛苦,你想好了。下一個——過來!”
“我簽——”阿斗終于認(rèn)命了。這個時候,他才無比后悔來南洋。
這個阿斗,從小父母雙亡,跟著叔叔嬸嬸長大。叔叔家原來祖上也留下有幾畝薄田,帶著他跟爺爺奶奶一家人也勉強(qiáng)可以得個溫飽。只因后來叔叔娶妻生子,年年兵荒馬亂,軍閥之間你砍我殺,砍來砍去都是砍在老百姓身上。一個都督倒了,換來另外一個,還是都督。除了燒殺搶劫,奸淫擄掠之外,沒有一個把老百姓當(dāng)人看待。工人做工過不下去,農(nóng)民種田吃不飽飯,這樣天災(zāi)人禍的,叔叔家的一點點家業(yè)很快就敗落了。叔叔終于變成了佃農(nóng),靠租種親戚家的幾塊瘦田度日,饑一頓飽一頓,眼看著日子就快熬不下去了。目睹日漸蒼老、未過半百就已佝僂蹣跚的叔叔,和因長年累月的辛勞疾病纏身的嬸嬸,阿斗漸漸生出“過番”的念頭。眼見著墟上有“番客”探親或者有“番批”接濟(jì)的,一個一個都過著安之若素的小日子,這種念頭就越來越強(qiáng)烈。無奈叔叔總是反對,說什么年年過番的那么多,“順風(fēng)得利”的才那么幾個,而且隨著世道艱難,人心不古,騙子也越來越多,“水客”多半已不是昔日的“水客”,而成了吃人不吐骨頭的“豬仔頭”等等不宜“過番”的負(fù)面因素,打消他的念頭。特別是親戚里頭有人跟著水客去南洋一去不返杳無音訊之后,叔叔更加反對他出去了。說即便是餓死在家里,也好過去做那給別人榨干骨頭的孤魂野鬼。就這樣,阿斗也漸漸淡了過番的心。直到嬸嬸病倒,叔叔束手無策,阿斗和叔叔兩人每天分頭外出,再也借不到錢和米的時候,阿斗一狠心就把自己賣給了其實是“豬仔館”的“勞工客棧”,從“豬仔頭”手里拿到了十塊大洋,同時簽下了過番之后以工錢償還船費及途中一應(yīng)費用的“契約”,親眼看著叔叔將嬸嬸送進(jìn)了鎮(zhèn)上的診所,才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家。因為是自愿過番搵食的,上船前后都沒有受到什么虐待。被隔成三層的統(tǒng)艙,他跟其他也是自己找上門的“豬仔”被安排在最上層,船艙雖然窄了點,伙食也差了些,但比起下面兩層連站都無法站起來,甚至被綁在一起、艙里因為上不了廁所而充滿惡臭的“豬仔”們來說,已經(jīng)是天上人間了。
阿斗一路上都在做著還清“豬仔頭”的錢就可以寄錢給叔叔,終于有一天也像那些請鄉(xiāng)鄰“看番客戲”的“番客”一樣,衣錦還鄉(xiāng)的夢,興沖沖地到了香港,到了新加坡……卻沒有想到,等待他的依然是一場“人為刀俎我為魚肉”的騙局。
從市中心去往駁船碼頭的路那么漫長,阿斗的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
5.碼頭苦力
阿斗記得契約上明明寫明了每天工作十個小時的,可是他們自從到了碼頭之后,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活,傍晚六七點才收工,有時候半夜有船泊岸,他們都要被叫起來干活。而且即便半夜起來干了活,白天照樣開工。算下來,他們平均每天都工作了十五個小時以上。
十五個小時里,苦力們一點兒偷懶的機(jī)會都沒有。從大貨輪的貨倉到小駁船,也就不到十米遠(yuǎn)的距離,沿途就有四五個洋監(jiān)工,從停到岸邊的駁船到碼頭倉庫也是。那些洋監(jiān)工據(jù)說在他們的國家也是窮苦人家出身,在這些干苦力的華人勞工面前卻總顯得高人一等似的。他們手里揮著皮鞭,那種皮鞭足有五尺長,兩寸厚,鞭尾都是尖尖的,抽起人來往往一鞭見血。除了手握皮鞭,洋監(jiān)工們的背上還背著長槍。
阿斗他們背著重重的裝著大米或者礦砂的麻包袋,步子稍微慢一點的話,馬上就會有洋監(jiān)工走過來,先是嚇唬似的在空中揮一個響鞭,苦力如果還不加快腳步,第二鞭就會落到苦力裸露的腰背,或者屁股上。如果不幸被皮鞭掃在腿上摔倒了,就要倒大霉了,身強(qiáng)力壯反應(yīng)快的還好一點,可以馬上爬起來。起身慢了或者一時半會兒爬不起來的,就會被洋監(jiān)工用皮鞭抽到站起來,或者暈死過去為止。大凡在那種情況下暈死過去了的,即使被弄醒過來也多半沒什么用了。因為洋監(jiān)工們通常會用涼涼的海水潑醒原本大汗淋漓的苦力,一冷一熱一激靈,再加上沒有任何處理的鞭痕傷口,回去后就會病倒。病倒了可以養(yǎng)病,但伙食費照扣,還要記下誤工費,醫(yī)藥費更不用說,所有這些費用都是要在干滿契約規(guī)定的年限之后,另外做工來償還的。那些費用往往高得嚇人,一天幾乎等于一個月的工錢。因此很多苦力病了都不敢歇著,抱病干活,直到徹底倒下,再也起不來。
所謂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受到嚴(yán)苛待遇的苦力中,也有反抗的,但往往都不得善終。
有一天,一個走在阿斗前面的苦力,步子明顯有些趔趄,阿斗有心幫他就緊走幾步走到他旁邊去,盡量替他擋住洋監(jiān)工的視線,結(jié)果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洋監(jiān)工先是不懷好意地沖著他“啪”地?fù)]了下鞭子。好漢不吃眼前虧,阿斗用家鄉(xiāng)話對那個苦力老鄉(xiāng)說了句“快走”就加快腳步走到前面去了。就在一瞬間,他聽到身后傳來一聲慘叫,回頭,那個苦力老鄉(xiāng)已經(jīng)被抽倒在地上,怎么也無法將一同摔倒在地的裝著大米的麻包袋弄回到肩上去。那苦力老鄉(xiāng)每摔倒一次,洋監(jiān)工就抽一皮鞭。連續(xù)好幾次的努力都失敗后,苦力老鄉(xiāng)只得抱著頭躺倒在麻包袋上了。他的哀嚎聲引來了正在干活的苦力們,但很快就被洋監(jiān)工用皮鞭驅(qū)散了,而且有另外兩個洋監(jiān)工也加入鞭打那個苦力老鄉(xiāng)的行動中來。阿斗忍不住往回走,打算去拉那個人一把。剛走兩步,就被正往這邊趕過來的又一個洋監(jiān)工照頭照臉地抽了一鞭,只覺臉上火辣辣的。緊接著腿肚子上也挨了一鞭,然后是胳膊,阿斗只得忍著痛回轉(zhuǎn)身往前走了。
阿斗是被槍聲驚嚇得停下腳步的……
原來,一個牛高馬大的苦力老鄉(xiāng),沖進(jìn)洋監(jiān)工門的鞭雨中,一把拉起了那個挨打的苦力老鄉(xiāng)。也許是被他的舉動嚇住了,三個洋監(jiān)工停下了手,回過神來正欲一起抽的時候,那個高大的苦力老鄉(xiāng)一把抓住了其中一個洋監(jiān)工的鞭子。然后兩個人就打了起來,洋監(jiān)工終于被那個牛高馬大的苦力老鄉(xiāng)制服了。另兩個洋監(jiān)工中的一個取下了背上的長槍,氣急敗壞地號叫著,朝天空放了一槍。于是所有的人都朝出事地點趕過來了,包括正在大船上喝下午茶的頭家、管家和翻譯,以及貨輪上的水手們。
阿斗也扔下貨物跑了過去,擠進(jìn)人群,他聽見那個還在用手反扣著洋監(jiān)工雙手的苦力老鄉(xiāng)對翻譯說:“就是牲口,也讓喘口氣兒吧?”然后,他看見翻譯對頭家耳語了一陣,接著,就看見那個白人頭家似乎很生氣地沖著那幾個洋監(jiān)工嘰里呱啦地嚷了一陣。他看見原本不可一世的洋監(jiān)工都跟孫子似的垂著頭,一聲都不敢吭……最后,人群就在翻譯的安撫和保證中散去了。阿斗聽見翻譯的安撫和保證是這樣的:“頭家知道情況了,大家都去干活吧。頭家會安排這位老鄉(xiāng)休息的,做得不對的監(jiān)工,頭家也會懲罰。大家干活去吧,不許圍觀了!”阿斗隨著人群離開的時候,看見那個放開了洋監(jiān)工的苦力老鄉(xiāng)果真攙著那個挨打的苦力老鄉(xiāng),往另一艘裝滿了貨物準(zhǔn)備往岸邊去的駁船上去了。臨走時,那個翻譯還給了他們一包紗布和藥水之類的東西。
但是后來——阿斗記得那個挨打的苦力老鄉(xiāng)是第三天開始復(fù)工的,那個幫他的長得牛高馬大的苦力老鄉(xiāng),卻一直不見復(fù)工。阿斗私下里問過那個挨打的苦力老鄉(xiāng),回說也不知道,說自己復(fù)工的前一晚還見過面,幫他擦過藥的。接連幾天他們都四處打聽,利用收工的時間尋找,一直沒有結(jié)果。他們商量著找到那個翻譯問一問,可是那個翻譯自那以后再也沒有在他們的視線里出現(xiàn)過。
這件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了。
很久以后,繁重的工作讓阿斗差不多已經(jīng)漸漸淡忘了那件事的時候,他隱約地聽說,那個苦力老鄉(xiāng)是被那幾個洋監(jiān)工下了黑手。然而真相到底如何,早已無從查證。
苦力們依然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依然擔(dān)憂半夜的貨輪汽笛聲,出工的時候盡量躲避著洋監(jiān)工的鞭子。就這樣,一年過去了,兩年過去了。
第三年的時候,碼頭上開始莫名地騷動起來,連帶阿斗的心。原來是碼頭上不知什么時候多了一間煙館,煙館里還有女人,可以花錢買的女人。煙館的“頭家”和伙計都是中國人。很多苦力老鄉(xiāng)都進(jìn)去過,一次又一次。出來的時候,都跟煙館的“頭家”簽下一張張的賬單……
阿斗沒有去。他在潮州老家的時候就知道大煙的厲害,知道那東西是死都不能沾的。他也勸那些苦力老鄉(xiāng)們不要去,但他的勸說是那么的無濟(jì)于事。那些苦力都選擇“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fēng)流”,或者“舒服一次是一次”。他們都那么年輕都正值盛年,他們的生活又都那么枯燥……阿斗似乎看出了洋頭家的用心——很多苦力都快干滿三年了,三年期滿就成了自由人。洋頭家是想用欠債來逼迫苦力續(xù)簽契約。他用“恐將繼續(xù)賣身”的擔(dān)憂勸誡老鄉(xiāng),然而已經(jīng)太晚……果不其然,那些進(jìn)過煙館的老鄉(xiāng),沒有一個不是在一張張的借據(jù)上按下指印,比阿斗先期到達(dá)碼頭的苦力老鄉(xiāng)們,一個個簽下了新的契約。
阿斗仿佛看見了他們的未來:被趕出煙館,瘦骨嶙峋地老死在碼頭上,至死都沒有賺夠回家的船費,就那樣無聲無息地老死異鄉(xiāng)。甚至,還在活著卻無法干活的時候被扔進(jìn)大海……
阿斗抵御得了大煙的誘惑,卻奈何不了來自身體的騷動。剛剛二十歲的他,看見在煙館門口招搖穿著暴露的女人就氣短,就渾身燥熱。很多時候,清晨身體出現(xiàn)異樣時,他甚至想,如果給他一個女人,他干一輩子苦力都值。
感謝老天爺,阿斗最終沒有邁進(jìn)那間有女人的煙館。
三年期滿的那一天,他沒有繼續(xù)跟頭家簽合同,而是選擇了干一天就領(lǐng)一天工錢,或者運送一袋大米就算一袋工錢的臨時苦力。
對于一個“豬仔”來說,阿斗算是熬出了頭。他漸漸認(rèn)識了一些自由苦力朋友,并托他們找到了專門辦理“僑批”的老鄉(xiāng)“水客”,第一次領(lǐng)到工錢的時候,他給叔叔匯了十五塊大洋,并在離開家三年后第一次用批信報了平安。
他很快就收到叔叔的“回批”。叔叔告訴家里一切都好,他嬸嬸在他離家不久就好了。叮囑他出門在外一定要處處小心,賺夠了船費就回去。
阿斗想的是賺夠了娶老婆的錢才回去,或者干脆在這邊娶個老婆,帶回去讓叔叔嬸嬸和鄉(xiāng)鄰們對自己刮目相看。
一想到娶老婆,阿斗就覺得興奮不已渾身是勁。他逢人便打聽哪里有女華僑。因為他知道番婆是不能娶的,娶了番婆就要背棄祖宗。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終于有一天,他從一個老工友口中得知,在新加坡對面聯(lián)邦,有個叫吉蘭丹的地方,那里是大山巴,山巴里住著好多沒有結(jié)婚的女華僑,而且不用花什么錢就能娶到手……
于是,在某一個平常的清晨,阿斗收拾好了簡單的行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新加坡。
6.吉蘭丹的婚前承諾
阿斗很順利地就到了吉蘭丹,很順利地就進(jìn)了大森林。因為應(yīng)招的時候說的是客家話,很順利地就進(jìn)了那片由客家人掌管的森林,就是有阿梅一家三代人在那里生活的“大山巴”。
大山巴里沒有克拉碼頭老工友說的未婚女華僑。除了光棍和已婚而單身過來的,就只有幾個剛從唐山過來的女眷。那些女眷早已被磨礪成了“山巴佬(女)”。比起原先五光十色的碼頭,大山巴顯得過于寂寞了些。連碼頭苦力常用的早餐“肉骨茶”都沒有。
阿斗失望極了。身上的積蓄已所剩無幾,阿斗只得留了下來。唯一讓他覺得安慰的,是大山巴里的工錢還是跟碼頭上基本一樣,而且活兒還要輕松些。最不習(xí)慣的是蚊蟲太多了,他看見那些有女眷有“家庭”的伐木工人,吃飯的時候都吊著蚊帳。阿斗沒有家,也沒有朋友,看見好多工友在身旁熏著煙吃飯,他也有樣學(xué)樣,這樣吃飯時才稍微消停了些。
一天,還沒有完全學(xué)會伐木的阿斗,不小心劃破了手臂。由于他們那個小組里沒有女眷,開工之前常常忘記煙熏蚊蟲,阿斗的傷處不知什么時候被什么蟲子叮了一口,又癢又疼的難受極了。更讓他恐懼的是,受傷后第三天,他竟然開始“打擺子”,身上時冷時熱,一點力氣都使不上,頭腦也昏昏沉沉的。阿斗無助地躺在工棚的簡易床上,想著自己快要死了。
大山巴里沒有洋監(jiān)工,只有樹頭、工頭——林場每個生產(chǎn)小組的組長和伐木工,而且都是中國人,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雖然不出工照樣扣伙食費,卻有種安全感。他希望自己只是一般的感冒,多喝點水,捂出幾身汗就會好起來。
然而他躺了整整一天,癥狀一點都沒有緩解,甚至變本加厲,連腦子也迷糊起來。
他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是躺在破舊的單人工棚里,而是在飯?zhí)门赃叺囊婚g存放柴火的小房子里。屋子里彌漫著一股子奇異的清香,讓人感覺干凈、清爽極了。他懷疑自己就是被這種香味兒給熏醒過來的。一個老婦人正蹲在房間門口熬藥。
“我這是在哪里?你是誰?”阿斗茫然地問道。
“你醒了?醒了就好……”老婦人端著一碗墨汁似的湯藥過來,慈愛地說:“先把這個喝了,醒過來就沒事了。”
阿斗恍惚回到了叔叔家里,勸他喝藥的老婦人就是疼愛他的嬸嬸,是他記憶模糊的阿姆。他聽話地一口就把那湯藥喝了下去。他看見老婦人贊許地點了點頭。
仿佛從一場夢里醒來了,除了身子仍然有些綿軟外,阿斗只覺整個人都精神了好多,頭腦也特別清醒。“我怎么到這里來了?是誰把我弄過來的?我睡了幾天了?是您救了我嗎?您是誰……”他一連串地問著,老婦人都微笑著一一作答,并教給他好多在大山巴過日子的注意事項。
第二天,阿斗就復(fù)工了。開始清除雜草荊棘之前,他按照老婦人的囑咐,先在外圍用干草和樹葉燃起幾堆煙。工友們都用異樣的眼神看著他,他還隱約聽見有人在背地里竊竊私語,看見他留意就住了口。
干活的時候,工頭給他安排的“師傅”問他,是不是阿梅找過他了。
他毫不知情地反問:“阿梅是誰?”
師傅受了侮辱似地嘲笑他:“你就給我裝吧!人家阿媽都照顧你這么多天了,還跟我裝清白!”
“我真不知道阿梅是誰……”阿斗無辜地說,師傅懶得搭理他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他暗地里留意著飯?zhí)美锏呐撕徒o大家分飯菜的老婦人,沒有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女人。飯后,大家伙都散了。阿斗磨蹭著過去給老婦人幫忙,說些感激的話,末了終于鼓起勇氣問老婦人“阿梅”是誰。他看見老婦人明顯地愣了一下,半晌才反問他:“誰跟你說起她的?”
阿斗如實說了,老婦人說了句“阿梅的確是我女兒”,然后又嘆息了一句“苦命的孩子”之后就沉默了。兩個人默默地干活,都收拾好了才出了飯?zhí)梅诸^回家。
回到自己的用“亞答”搭成的簡陋工棚,阿斗怎么也無法平靜下來,“阿梅”的名字始終縈繞在腦海里。他想去老婦人家里看看,看看那個擾人的阿梅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打定主意之后,阿斗就忙開了。他先是有意無意地跟工友們套近乎,拐彎抹角地打聽大山巴的情況,用自己留著應(yīng)急防身的錢,到飯?zhí)酶舯凇皹漕^”親戚經(jīng)營的小賣部里買了煙討好師傅,以便獲得更多的便利和信息。情況基本了解了,人際關(guān)系也融洽了許多,阿斗才找到每天進(jìn)出林場的大卡車司機(jī),將自己舍不得抽的煙和身上僅有的錢給了司機(jī),托他到山外鎮(zhèn)上買一些山里沒有的糖果餅干回來。
林場里每個月都有一個休息日,給伐木工們匯款和處理家務(wù)活動。休息日通常安排在出糧的那個禮拜天。
阿斗選在休息日那天提了托卡車司機(jī)買回來的餅干糖果,走進(jìn)了老婦人的亞答屋。呈現(xiàn)在他眼前的,是令他莫名地倍感溫馨的家。兩個細(xì)佬仔大的是女孩兒,五歲。小的是個男孩兒,兩歲。小女孩兒見到他就叫他“叔叔好”,一看就是家教良好的孩子。阿斗摸摸小女孩的頭,細(xì)心地剝了顆糖給她,然后抱起在地上玩耍的小男孩。正逗弄間,一年輕女人進(jìn)來了,疑惑地望著正玩在一起的大人小孩,一時竟忘了打招呼。
“您就是阿梅吧?”最后還是阿斗打破尷尬,“我叫阿斗,上次……承蒙您家里的阿嬸照顧,今天特地登門致謝。”
“哦……我阿媽很快就回來了……”阿梅靦腆地說,看見二茂臟乎乎的手和腳正蹭在阿斗的干凈衣服上,就輕叱小女孩“你怎么讓弟弟弄得這么臟?”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小孩子嘛,都這樣。”阿斗趕忙護(hù)著小女孩說。他發(fā)現(xiàn)這個阿梅一點兒都不像林場里其他的女工,她纖瘦柔美,麥芽色的皮膚應(yīng)該是被山里的日頭和風(fēng)塑造出來的,她衣著得體聲音輕柔,脾氣溫和,全身上下彌漫著一股莫名地讓人心生憐憫的氣質(zhì)。特別是眼角細(xì)細(xì)的魚尾紋,竟然令他的心莫名地疼了一下,這是一個需要男人心疼的女人。這個孤兒寡母的家庭,太需要一個男人了!
老婦人回來了,手里提著一籃子番薯,要留他吃了甜番薯湯再走。也不知怎的,阿斗就留了下來。番薯湯里放了紅糖和姜片,老婦人說天熱,這東西可以防中暑。
阿斗一連吃了三大碗番薯湯,一邊喝湯一邊后悔居然沒有讓卡車司機(jī)買點紅糖回來,心想等出了糧,第一件事就是買紅糖給阿梅。他小時候在叔叔家里就知道,紅糖對女人是好東西。
那天黑盡了,阿斗才離開。離開的時候,老婦人抱著小外孫,牽著外孫女的手,站在亞答屋的門口目送他,說著有空就過來串串門的客氣話。阿斗一一應(yīng)著,一步三回頭地終于走遠(yuǎn)了,才發(fā)覺自己的心已經(jīng)留在了那間住著孤兒寡母的亞答屋里。那里是他除了叔叔家之外,唯一感受到“家”的氣息的地方。
次日出工,阿斗一邊干活一邊跟師傅閑聊,看著師傅心情舒暢的樣子,阿斗就說出了想了一整晚的話:請師傅出面給他向老婦人提親。師傅一聽就連說難,說這山巴里打阿梅主意的男人多了去了,都因為接受不了她的條件而不了了之。
“什么條件啊?”阿斗奇怪地問。
“要幫她前夫養(yǎng)大孩子,養(yǎng)大了孩子還要讓他們認(rèn)祖歸宗。”
“哦……要讓孩子認(rèn)祖歸宗啊……”阿斗沉吟著,“這也沒什么啊,孩子本來就是別人的。再說了,自古養(yǎng)育之恩大于天,孩子長大了心里自有一桿秤……”
“你真不介意?”師傅問,“如果這你都不介意的話,那其他的就好說了。”
“還有其他的?”
“按理說,二婚的女子是不應(yīng)該收彩禮的,即所謂‘嫁一次不嫁二次’,但是這個阿梅媽,偏要男家按照頭婚的規(guī)矩,將所有的禮節(jié)都做夠了才算數(shù)。”
“哦……她要多少彩禮?”阿斗好奇地問。
“一百大洋呢。”師傅說,“來這里的都是干苦力的,再想女人,也舍不得出這個錢哪。更不要說還有兩個拖油瓶了,將來還要讓人家認(rèn)祖歸宗,嘖嘖,好像奇貨可居似的……”師傅一邊嘮叨著一邊搖頭。
阿斗卻越聽心里越高興,他隱隱感覺到,阿梅設(shè)置如此高的條件,可能就是為了斷那些男人的心思。
“只要她提出的條件,我都答應(yīng)。您幫我說說吧!”阿斗說。
“你想好了?鐵了心了?”師傅一臉的不可思議。阿斗堅定地點了點頭。
師傅無奈地答應(yīng)了。
阿斗趕緊找到樹頭,借了一百大洋,給師傅帶著去說媒以示誠意。哪知老婦人一口答應(yīng)了卻原封不動地將一百大洋退了回來,說借樹頭的錢是要付利息的,彩禮錢就當(dāng)是借她的,等阿斗賺了錢再給她也一樣。
婚事就這樣定了下來。阿梅按照潮州人的婚俗,在擇好的吉日里,天將亮的時候從自己的亞答屋里出發(fā),背著兒子牽著女兒,悄悄地進(jìn)了阿斗的小棚屋。
新婚的清晨,阿斗對這西沉的月亮和閃亮的啟明星許下諾言:一定將阿梅前夫劉大牛的孩子當(dāng)成自己親生的孩子養(yǎng)大,并讓他們認(rèn)祖歸宗。孝敬阿姆,永不負(fù)心。
三天后,阿斗跟阿梅帶著孩子“回門”,從此住進(jìn)了大牛修建的那間與眾不同的兩層亞答屋里。
7.唐山之遙
“阮阿公,須毛鬢白,白如雪。榕樹下,公孫牽手,行‘敕桃’。公呀公,甚乜叫做‘僑批錢’?提起‘番畔錢’,阿公目汁‘四垂落’。舊社會,窮仔人,窮過六月雪。竹籃裝甜米果,漂洋過海無奈何!浴布披在肩,烤風(fēng)暴日擔(dān)‘八索’。暹羅船仔賣水果,打工洗碗新加坡。一粒‘羅的’三滴汗,一張番批苦處多。汗水換錢銀,寄回唐山養(yǎng)父母。番批錢,救命錢,接著番批喜心窩。盼星星,盼月亮,盼回唐山見兄嫂……”
月華如水。亞答屋門口,有人在唱著這首熟悉的歌謠,是阿姆在哄重孫子入睡。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就跟當(dāng)年的大牛一樣,阿斗對自己的現(xiàn)狀很滿意。
除了工作辛苦一點外,大山巴就如世外桃源一般。這里沒有煙館和賭場,也沒有娛樂。伐木工們?nèi)粘龆鳎章涠ⅲm然單調(diào),但生活很正常。人,即便是生活在最底層的人,也是需要精神慰藉的。規(guī)律而枯燥的日常生活里,伐木工們的慰藉就是一月一次的僑批,將對故鄉(xiāng)和親人的思念化作工作的動力,那是他們強(qiáng)大的精神支撐。而阿斗的慰藉就是老婆、孩子和家,他跟阿梅不停地造人,兩年一個孩子,從叔叔的回批里知道抗戰(zhàn)爆發(fā),到日本人打進(jìn)馬來亞,一直到戰(zhàn)后,他們總共生了七個孩子。兩個兒子,五個女兒,加上大牛的大妹和二茂,他們居然養(yǎng)大了九個孩子!
一九四二年的一天,大山巴里忽然逃進(jìn)來一群衣衫襤褸的唐山同胞,那時候他們才知道外面已經(jīng)是日本人的天下了。隨之而來的是他們的工錢一天天被拖欠,伙食一天比一天差,木材堆滿了林間的空地,卡車司機(jī)也改去伐木或者種橡膠了,最后連“樹頭”都不敢露面了……他們只得守著那些木材和森林,自給自足地種點菜和番薯,坐吃山空地過日子。
饑餓、恐懼和絕望,就是阿斗他們經(jīng)歷的戰(zhàn)爭。直到差不多三年后,“樹頭”重新出現(xiàn)在他們面前,那時候,老婦人也就是阿斗叫了十來年的阿姆,已經(jīng)去世了。阿姆走得很平靜,晚上臨睡前還在跟孩子們講潮州神童林大茂的傳奇故事,直到孩子們一個個都甜甜地睡熟了被阿梅抱走。第二天一早,阿梅做好了早餐去叫阿姆起床時,才發(fā)現(xiàn)阿姆已經(jīng)去了。什么遺言都沒有留下。
雖然,阿斗一直是這個家的支撐,但在阿斗心里,阿姆卻是他的支撐,是這個家的主心骨和靈魂。阿姆好像什么都懂,什么都會,所有的人都尊敬她,遇到事情都來請教她,包括“樹頭”。阿斗聽師傅說,“樹頭”離開之前曾跟阿姆交代過事情,至于具體是什么,阿姆對誰也沒說。只是一如既往地安排大家的伙食,仔細(xì)地記下各種賬目。那段艱難的日子,阿姆的飯?zhí)镁褪谴蠹业臍w依之所,比各自的亞答屋還要讓人覺得溫暖。仿佛阿姆就是大家的希望,只要阿姆在,大山巴的林場就不會倒,大家伙就不會散。阿斗從小就沒有母親,阿姆給了他無限母愛。阿姆從不跟他提起她自己和阿梅的來歷,他只是零星地從阿梅口中得知,阿姆年輕的時候就過番了,阿梅的記憶里沒有父親的印象,好像自己從來就沒有父親,但是大家卻一點都沒有歧視她們母女,阿梅從小就在大家的喜歡和愛護(hù)中長大。阿姆做得一手很地道的客家菜和客家小吃,尤其是客家釀豆腐,更是大山巴里的“一絕”。阿姆還寫得一手好字,也就是那一手娟秀有力的毛筆字,讓大家對她充滿了尊敬,也讓阿斗隱隱地覺得這個阿姆肯定出身不凡。每天從飯?zhí)檬展せ丶遥⒛范紩趤喆鹞莸臉窍履嗟厣辖毯⒆觽儗懽郑⒁辉俚馗嬲]阿斗和阿梅,將來無論世道如何艱難,都要讓孩子們念書。
就是阿姆的這個囑咐,讓阿斗和阿梅堅持讓每一個孩子都進(jìn)了私塾,然后又進(jìn)了華文學(xué)校……
阿斗姓謝,因此他跟阿梅的孩子,還有在他之前阿梅跟大牛的孩子都姓謝。在他們所有的孩子中,取名阿萍的女兒最聰明,在學(xué)校科科成績都是第一。這個女孩兒后來成了一名教授。
成了教授的女兒,是晚年阿斗和阿梅最大的欣慰和驕傲。
當(dāng)然,這時候的阿斗一家已經(jīng)搬出了大山巴,住進(jìn)了城里。
1989年中國和馬來西亞正式建交后,已是耄耋之年的阿斗和阿梅,在教授女兒的攙扶下將大牛的兩個孩子送上了飛往中國廣州的飛機(jī),阿梅實現(xiàn)了對大牛的承諾,阿斗也實現(xiàn)了對阿梅的承諾,讓大牛留下的女兒和兒子回中國認(rèn)祖歸宗。
只是阿斗和阿梅兩人,卻是一直沒有回到唐山……
關(guān)于“豬仔”制度的一些解釋:眾所周知,十八、九世紀(jì)正是歐洲國家從資本主義發(fā)展向帝國主義發(fā)展的黃金時期,各國的資本集團(tuán)紛紛要求他們的政府向東南亞一帶尋找出路。十八世紀(jì)末,英國侵占了馬六甲、新加坡島嶼;十九世紀(jì)中葉,法國侵占了越南。東南亞從此淪為各國殖民地。殖民主義者要開發(fā)殖民地的資源,開始的時候還不敢大膽雇用當(dāng)?shù)厝恕驗橥林⑽幢煌耆Z服,只能雇用外來人。當(dāng)時正值中國清朝末年,積貧積弱的大清百姓外受帝國主義的軍事、政治、文化和經(jīng)濟(jì)的侵略,內(nèi)受腐敗清政府及地主豪紳的壓迫榨取,加上天災(zāi)人禍,民生凋敝,就業(yè)無門,失業(yè)農(nóng)民紛紛向海外謀求生存和發(fā)展。一些人口販子就趁機(jī)活動,在中國各個被不平等條約開放的通商口岸如福州、廈門、海口、廣州灣(湛江)等地設(shè)立秘密的賣“豬仔”機(jī)構(gòu),誘騙生計無著的中國農(nóng)民以“賣身”的方式赴南洋“碰運氣”、“找財路”,不少人上當(dāng)受騙。也有不少人明知這是危險的事,因為找不到更好的出路,只好無可奈何地將自己賣給“豬仔頭”。也有另一來源的“豬仔”。這就是馬六甲、新加坡等地的碼頭、房屋、馬路等在建設(shè)初具規(guī)模以后,人口逐漸增加,商務(wù)陸續(xù)發(fā)展,英商太古行在香港設(shè)立輪船公司,經(jīng)營香港至馬六甲、新加坡航線的貨客運輸。有些中國人想去南洋謀生,有些人要前去探親或?qū)ぴL失了音訊的親人,便自籌盤費乘搭太古輪船公司的輪船前往。可是到達(dá)目的地后,困難重重:有的不懂語言,有的訪親不遇,有的求職無門,生活無著,也只好在當(dāng)?shù)刭u身作“豬仔”。
當(dāng)時“豬仔”的集中地是在香港,此外在一些相對繁華的港口也有販賣人口的組織,且各有幫口。例如海南島的瓊源昌號,就負(fù)責(zé)海南一帶“豬仔”的收集和輸送。還有澳門也有幫口。也有在各地“招收”到一定數(shù)量的“豬仔”時,徑直從原地出發(fā)運往海外的。19世紀(jì)50年代前后,廣東許多口岸設(shè)有“豬仔”館,華工出國前集中于館內(nèi),喪失自由,備受虐待,常有被折磨至死或自殺者。“豬仔”乘坐的船大都是出海的大帆船,每船可乘百人。那些船出發(fā)后大都選擇靠近海岸線航行,前往馬六甲、新加坡等地登陸。
“豬仔”的“賣身契”一般分為契約工和賒單工兩種,契約工即訂約賣身3年、5年或10年;賒單工即出國船費由招工者先墊付,欠賬者在國外須受雇主控制,直至還清債款及利息。契約一般由賣身作“豬仔”的人填寫“自愿”往某地工作的契約(合同)。訂明工作期限,工資待遇。期限分為十年、五年、三年三種。十年期限的先給安家費二十銀元;五年的給十五元;三年的給十三元不等。待遇欄不填或填寫得十分含糊,如“一日三餐、供住宿”之類。“豬仔”每到目的地的碼頭,押送“豬仔”的把頭就把“豬仔”們按幾個一排的分好,將他們的辮子互相扎綁起來,以防逃走。“豬仔”們的工作有修路、做碼頭苦力、開發(fā)原始森林等,每天工作通常要超過十二小時,按體力強(qiáng)弱每月支取叻幣(當(dāng)?shù)劂y元)七元、五元或三元不等,每月還要從這筆工錢中扣伙食費一元八角,住的是他們自己用鋅片或者樹皮蓋成的低矮小屋。白天勞動,除了要頂著熱帶的烈日拼命工作之外,還要承受監(jiān)工的嚴(yán)苛監(jiān)管,稍有反抗的,就會被拉去監(jiān)禁,或被皮鞭下抽打至重傷、死亡。
按照“契約”規(guī)定,“豬仔”勞動期滿的可以得到“自由”。但“豬仔頭”總是千方百計地延長對“豬仔”的剝削期限。比如每月發(fā)放工資時,“豬仔頭”會引誘“豬仔”到他們臨時開設(shè)的妓館、賭館、煙館、下等酒館去吃、喝、嫖、賭。“豬仔”們工作強(qiáng)度大,生活枯燥,加之思鄉(xiāng)心切,無可排遣,往往抵抗不了誘惑,免不了借酒澆愁,尋求刺激。吃光嫖盡之后,只得向“頭家”借債,繼續(xù)簽訂“契約”以償還債務(wù)。這樣,不少“豬仔”直至老死,都不能還清債務(wù)重獲“自由”。
這些情況在相關(guān)的史書中都有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