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5號病患掙扎著向某個地方爬，似乎是到了，她撐起身子，伸出手去夠藥柜上的一個開封的藥盒，結(jié)果在抓住盒子邊緣的瞬間，她自己的手肘壓著了自己的頭發(fā)，這讓她整個人重新栽倒在地。

不過盒子里的藥劑也砸落在她腦袋上。

她顫抖著手將藥劑灌入進注射器，幾乎灑出去一半，在看她的臉，已被晶藍色染了一半，眼下不只是鼻腔里涌出，就連她的嘴——她時不時鼓起腮幫子然后嘔出一團參雜著白色透明泡沫的藍色消化液。

她掀開衣服，露出滿是針孔的腰胯。

只是沒等注射器到達腰間，她白眼一番，直挺挺倒在地上。

……

嬈炙跟隨熱鬧而吵嚷的人群走著。

眼看著離卜蝴絲洋樹很近了，她旁邊的一個納人忽然無聲栽倒在地。

嬈炙嚇壞了，她趕忙蹲下身去搖晃這個昏迷的人，大聲詢問這人是否還有意識。可是她的聲音在人群中顯得格外的靜默，所有人似流水搬繞過了她們。

嬈炙將這個人抱在懷里，她昂著頭，抻著脖子呼救，像是救溺水的人。

人們視若無睹地經(jīng)過她們，顯而易見，沒有人理會她們。

這是嬈炙第一次參加納區(qū)的紗玫葡，其實這也是她第一次來到納區(qū)。她沒想到納區(qū)的納人們在發(fā)生這種事情的時候，呈現(xiàn)出來的竟然是這種不聞不顧的狀態(tài)，換作在摩區(qū)，早就有人呼喚醫(yī)療小車了。

嬈炙懷中的納人——溫度正急速地脫離她本人。

忽地有人走過嬈炙時，一把拽起了嬈炙。

“你別怕，她啊，是比我們先回月亮上啦。”

沒看清是誰拽起的自己，嬈炙只聽見這樣一句清晰的話。

在嬈炙回頭看向躺倒在地上的納人時，又有幾個納人不斷地推著嬈炙繼續(xù)向前走。

就聽周身的納人們笑著說：

“對啊，這沒什么的。”

“我們，都會回月亮上的。”

緊接著，甚至還有人從兩邊，架起嬈炙的兩個胳膊，迫使嬈炙跟隨人群，昂首闊步地走。

“所以現(xiàn)在盡情地笑吧，盡情地快樂吧。”

嬈炙三步一回頭，已然看不見那個倒在地上的納人。

現(xiàn)下她的眼里，全部都是洋溢著笑容與幸福的其他納人們。

順著似水流般的人群，嬈炙經(jīng)過卜蝴絲洋樹下。這兩棵參天大樹的樹冠，足以蓋過嬈炙住所的那一整幢樓。

走在樹下，嬈炙下意識嗅了嗅鼻子，聞到一股好奇特的香，核桃油脂的香甜，又夾雜著辣辣的腥味，最后像是水的清新。

在她聚精會神于這從未感受過的味道的同時，她也恰好走出樹下。

只跨出樹下那一步之內(nèi)，她身上涂滿顏料的地方突然間全部迅速腐化，好像剎那間枯萎的器官，瞬時間凋零的植物。

在嬈炙彷徨時，這些腐化的衣物與裝飾品，又在飄落而下的蝴絲花的觸碰下，燃起了奇異的火。

異火飛舞起星點，這下納人們總算是聽到她的聲音，也因此避開了她。

納人們喃喃地說：

“好美的火焰。”

“從未見過的火。”

不出意料，納人們在看這場突如其來的熱鬧。

異火火勢很大，奇怪的是沒有灼燒的疼痛感。最后它們燒光嬈炙全身上下沾有染料的布料與裝飾，唯剩下黑灰白的內(nèi)襯。

逐漸熄滅的異火中，嬈炙身為摩人這件事繼而暴露，使得周身的納人們皆興奮起來，人們團團將嬈炙圍住。

莫名倒地不起的路人，自然而然漠視的路人，令人淪陷的奇香，忽然腐爛的衣物以及燃火的蝴絲花。

驚慌失措的嬈炙擠出人群，她逃走了，但她逃走的方向似乎并不是回摩區(qū)。

……

林也坐在門邊，她才剛為125號病患注射藥劑。

本來也沒想多管閑事，但是125號病患嘴里的“蔻荼蒲藤廣場”、“卜蝴絲洋”、“樹汲取的營養(yǎng)和這里墳場的關(guān)系”可能會和孚林、壟種有關(guān)系，以及多次聽到的“紗玫葡”是什么，還有這個特殊時間段里“樹開的花”又是什么。

但愿等待是值得的。

她望向躺在瓶瓶罐罐里面的125號病患，125號病患的好像呼吸變得平緩了。

忽然125號病患的肩膀抽動了一下，然后凌亂頭發(fā)下的眼睛猛地睜開——瞳孔顏色不對。林也注意到，昏迷前125號病患的瞳孔是褐色的，而現(xiàn)在她的瞳孔卻是風(fēng)信子的顏色，呈現(xiàn)出淡紫。

125號病患似是夢魘了一般動彈不得，她那只沒被壓在身下的手在半空中來回地抓，她那只被亂發(fā)淹埋的嘴透過發(fā)絲發(fā)出聲音：

“尤拉黎婭……”

林也抓上她的胳膊，將她拉了起來。

她咯咯咯笑起來，欣喜若狂地緊握住林也的手，眼睛里卻涌出淚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還在……”

林也不明所以，但是甩掉了她的手。

她神情一變，似是慌張起來，兩只手在地面、在空中胡亂地揮，著急地說話時連頭發(fā)吃進去了都沒反應(yīng)：“你去哪？你要去哪？”

咣得一聲她的手甩在一旁的藥柜上，疼得她抱著發(fā)紅的手彎下了腰，臉上的表情似笑非笑，流淌而下的眼淚在藍色臉頰上劃出痕跡：“不對……這不對……”

林也靠近她，伸出手，在她的眼前晃了晃，她都毫無反應(yīng)，只是低著腦袋揉搓著自己紅腫的手。

林也叫了她一聲。

她抬起頭來，面朝的方向不是林也：“是醫(yī)生嗎？”

沒等林也回應(yīng)，她對著空氣自言自語：“看看126號床吧，好像中午的時候，就咽氣了。”

林也察覺到不對，即可抓住125號病患的肩膀：“……你之前說的蔻荼蒲藤是什么？”

125號病患愣了愣，腦袋平移著轉(zhuǎn)向林也：“廣場，蔻荼蒲藤廣場。”

林也繼續(xù)問：“廣場上都有些什么？”

125號病患回：“有兩棵卜蝴絲洋。”

林也：“樹？它們?nèi)粘５酿B(yǎng)分，是空氣、光與水，是嗎？”

125號病患：“不是，是一些……其他的。”

林也：“其他的什么？”

125號病患的鼻腔突然又涌出一道晶藍：“……我們。”

林也知道這個問題不能再問下去。

于是引導(dǎo)著125號病患，讓她靠在某個藥柜上，讓她緊繃的軀體，慢慢放松下來。

待125號病患的鼻腔內(nèi)不再涌出藍色液體，林也繼續(xù)問道：“你們說的紗玫葡究竟是什么？”

125號病患：“舊月，新月，交替之日。”

話音未落，她的嘴角輕輕彎起弧度：“始既是終，終既是始。”

林也：“那么卜蝴絲洋會開花嗎？”

125號病患恢復(fù)面無表情：“蝴絲花。”

林也：“你說的蝴絲花，為什么只在紗玫葡期間開？”

125號病患的兩只眼睛無規(guī)律無征兆地抽搐了一下：“因為……樹下……”

林也輕輕地問：“樹下，怎么了？”

125號病患的表情變得痛苦起來，她的眼睛左右前后開始褪色，緩慢而磕絆地擠出藍色膠狀物：“因為……樹下有……”

說出的話被拖長了音。

這晶藍膠狀物似是125號病患脫落而下的虹膜，再看她眼中漆黑一團。

她的表情猙獰扭曲，她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在她雙手觸碰到晶藍膠狀物時，二者之間燃起異火。

異火火勢很大，幾乎圈住了125號病患整個人的輪廓。

四處迸濺的火星皆都轉(zhuǎn)瞬即逝，根本撐不到落地，在空中就消失無蹤。

“……我們。”

終于是聽清她最后說了什么。

林也伸出帶有青火的一根手指觸碰這個異火。

肉眼可見，被異火排斥。

而火勢慢慢減退，放下雙手的125號病患抬起頭來，用她那雙褐色的眼睛盯著林也問：“你這么專注地看我做什么？”

林也本是半蹲的姿勢，看125號病患似是“回來了”，也就盤腿坐到地上：“看你活沒活著。”

125號病患掀起自己稍微干凈的衣角擦了擦自己滿是汗的臉，然后頓了頓，又嗅了嗅衣服：“這是什么味道……”一種不同于消毒味的香味。

林也看她狀態(tài)不錯，遂問她：“你說卜蝴絲洋和這里好像有某種聯(lián)系？”

125號病患挑眉看向林也：“是啊，就連納區(qū)的小朋友們都知道這個傳說喔。”

林也往身后的藥柜一靠：“嗯，那就辛苦你把這些傳說都告訴我。”

125號病患看了一眼自己右胳膊被卷起的衣袖，以及醒目的新針眼，她臉上浮現(xiàn)出舒展的笑：“好。”然后側(cè)臥倒地而躺，腦袋枕在高度剛好的藥盒上，“很久很久以前……”

林也撿起一罐藥砸向她：“說重點。”

這罐藥砸在125號病患的腰上，砸得她嘔了一聲，瞇眼瞪向林也：“真沒耐心……那么，誕生于弦佴尼的昂宓，你應(yīng)該知道吧？”

林也回應(yīng)：“不知道。”

125號病患不可置信地掙扎起身，將臉湊到林也的面前，表情夸張道：“哇你這個怪物連大自然神都不知道，偽裝得真不合格！”

林也只問道：“……你意思是廣場那兩棵樹和大自然神有關(guān)系？”

125號病患低下頭，用兩根手指纏繞起來林也的黑發(fā)：“對啊，那兩棵卜蝴絲洋就是昂宓的化身。”然后將兩束黑發(fā)綁成了蝴蝶模樣，“昂宓一直庇佑著我們。”

說完，她又捏住兩股黑發(fā)編織起來：“所以我們會在新月舊月交替時，聚集在卜蝴絲洋樹下，待到月光顯，蝴絲花綻放，我們就穿過樹下。”

林也垂眼看著自己胸膛前由頭發(fā)編織的蝴蝶與魚，問道125號病患：“所以是什么原因讓蝴絲花綻放的？蝴絲花的花期，和這里又有什么關(guān)系？”

125號病患欣賞了一會自己的作品，然后直起背，展開雙臂，伸了個腰，倦怠地躺倒在地上。

她說：“穿過樹下的我們，生病了。”

她皺了皺眉，怎么躺都不舒服，遂從腋窩下掏出一罐藥來，原來是這罐藥硌到她了。

藥瓶是透明質(zhì)地的，其中的藥劑是深色液體。

她舉著藥罐看了看，天花板的燈光穿過藥罐折射在她花貓似的臉上，像是波瀾的水面。

除了貼有藥名的地方，黑影似印章刻在她左眼之上。

“幾乎是穿過樹下的所有人都生病了，只是大部分人還活著。”

林也從她手中拿走了那罐藥，用翻譯屏一看，藥名為“芯莘”，原產(chǎn)地是摩區(qū)。

翻譯屏消失，林也就看見解病號服扣子的125號病患，所以立刻抬起手遮擋自己視線：“你這是做什么？”

125號病患將脫下的病號服揉成團當(dāng)做了枕頭：“藥劑副作用上來了，有點熱。”

林也看見她身上的針眼，位置毫無規(guī)律，主要集中在胃部、腹部，想起來剛剛被自己吃下肚中的126號病患的軀體上似乎也是這般模樣。

125號病患躺得久了，打起哈欠來，眼睛再睜開變得困倦而濕潤，她又繼續(xù)說：“你別看這里建設(shè)得有模有樣，其實完全是空殼，所有的醫(yī)療相關(guān)設(shè)備與藥品，都是從摩區(qū)運來的。”

林也問道：“所以摩區(qū)那邊也有人患這種病？”

125號病患笑起來：“這是肯定的，不然摩區(qū)為什么偶爾對納區(qū)開放？不就是為了找我們當(dāng)試驗品，就這，還有人傻乎乎地上趕著去。”

說完，她揉了揉泛紅的眼睛，“其實也怪我們自己。

“當(dāng)時摩區(qū)都已經(jīng)將研究成果分享給我們了，但是我們這邊沒有一個人愿意在這個基礎(chǔ)上繼續(xù)研究。”

林也接上了話：“就只想借助摩區(qū)的力量？”

125號病患聽了，只是搖搖頭：“沒，壓根沒人在乎。”

林也不解：“這是什么意思？”

125號病患笑道：“活著就活著，死了就死了，就這樣。”

林也沒有回話。

125號病患臉色陰沉下來：“所以被當(dāng)作肥料，一點也不奇怪。”

林也一聽，及時問道：“這些病患的遺體，最終都會變成卜蝴絲洋的養(yǎng)分？”

125號病患雖然默不作聲，但是她點了點頭。

林也因為125號病患進入無意識狀態(tài)時的模樣，加上125號病患分享的“傳說”，由此猜測“壟種”一定和大自然神昂宓有關(guān)系，只要繼續(xù)問下去，不難發(fā)現(xiàn)關(guān)鍵線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