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 出長安記(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
- 棄長安:安史之亂前后的內廷、詩人、政爭與叛亂
- 張明揚
- 9944字
- 2024-02-28 17:17:16
一
李隆基倉皇離開長安,是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十三日黎明,天剛蒙蒙亮,細雨籠罩著都城。
李隆基走得匆匆,隨行只帶走了貴妃姐妹、嬪妃、皇子、皇孫、楊國忠、韋見素、魏方進、陳玄禮、高力士,以及親近的宦官、宮女。至于那些沒被通知的宗室貴戚和重臣,就這樣被遺棄在長安。
就在幾天前,棄長安還不在李隆基的選項之中。這位塵世的至尊,盛世的締造者,執掌唐帝國長達四十四年,之前他的帝王生涯可謂一路平順。即便在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安祿山起兵的消息傳來時,李隆基君臣上下也是一派“不過旬日,必傳首詣行在”的超現實樂觀。其后雖然又遭遇了洛陽失守的噩耗,但李隆基還有他寄予厚望的名將哥舒翰,大唐誰不知“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刀”,更何況,還有潼關天險和二十萬大軍。
然而,就在平叛形勢看似一片大好之時,天寶十五載六月初八,帶病御敵的哥舒翰在靈寶西原之戰中意外慘敗,二十萬大軍幾近全軍覆沒。六月初九晚,潼關落入叛軍之手,長安失去了最重要的軍事屏障。
潼關失守當晚,李隆基在長安沒有等到“平安火”,也就是潼關前線傳來的報平安烽火,業已知道大勢不妙。他維持了半年多,在任何挫折下都可以自洽的現實扭曲力場,終于在這一晚轟然崩坍。
六月十日,李隆基在長安城東邊的興慶宮召見了右相楊國忠,楊國忠首次提出了“幸蜀之策”,得到了李隆基的首肯。幸蜀是楊國忠的主意,蜀地也是楊國忠刻意經營的勢力范圍,這都沒錯,但李隆基此時很可能已決定棄長安而去,不過他自己不方便提,他需要的正是楊國忠精準地揣摩上意,以及提供具體逃亡路線。
六月十一日,楊國忠召集百官于朝堂,正式通報了潼關失守的敗訊,讓群臣出主意。百官被急轉直下的軍情嚇得驚慌失色,相顧垂淚,問起應對之策,皆唯唯不對。此刻,只有監察御史、跟隨哥舒翰守潼關的大詩人高適站了出來,建議立即實行緊急動員,動用宮廷最后的錢財儲藏,招募長安城中敢死之士、官員府中的家丁子弟,死守長安,“未為晚”。高適的建議雖然在軍事上未必有可行性,但這卻是長安朝堂中獨一無二的勇氣。惶遽的百官紛紛反對,卻計無所出。自安祿山起兵以來就唱各種軍事高調的楊國忠,此時先否決了高適的長安保衛戰提議,沮喪溢于言表地說:“兵已入關,事不及矣。”繼而抽泣著推諉責任:“我們很多人十年前就開始反復預言安祿山必反,但陛下就是置若罔聞,今日之禍,絕非我這個宰相之過。”
高適保衛長安的建議有沒有現實操作性?如果李隆基不走,長安能否守得住?
從當時唐軍和叛軍的實力對比來看,長安有希望守住,但李隆基多少要冒“君王死社稷”的風險。叛軍名將崔乾祐雖在靈寶西原之戰擊敗哥舒翰,占領了潼關,但實際上兵力有限,可能就只有兩三萬人;在河北戰場上,郭子儀、李光弼出井陘(今河北省石家莊市井陘縣),顏真卿守平原(今山東省德州市平原縣),這兩支軍隊活躍在安祿山大后方,牽制了大股叛軍兵力,郭李組合又剛剛在嘉山(今河北省保定市曲陽縣)之戰中大敗史思明,斬首四萬級;在中原戰場上,張巡堅守雍丘(今河南省開封市杞縣),魯炅固守南陽(今河南省南陽市),叛軍久攻不下;安祿山自定都洛陽后,基本上就停止了親自征戰,還需要大量兵力拱衛都城;安祿山看似攻城略地,但戰線過長,對占領區基本只構成點與線的弱勢支配,連在河北大本營都沒有形成面的控制,兵力分布更接近脆弱的一字長蛇陣……這些因素都決定了叛軍短期內無力對長安進行大規模進攻。
如果單論兵力,李隆基隨時可以在長安和關中地區臨時征集數萬軍隊,但唐軍保衛長安最大的弱項還是募兵缺乏訓練和實戰經驗,無力招架安祿山的百戰精兵。不過,時間站在李隆基這一邊,有了足夠的時間,臨時募兵可以得到訓練;更重要的是,西北邊軍正在源源不斷地入京勤王。事實上,長安失守僅四個月后,唐肅宗李亨就委派宰相房琯組織了規模浩大的反攻長安之戰,反擊縱然失利,但已然證明了唐軍元氣恢復之速。
也就是說,只要叛軍一開始沒有凝聚足夠的戰略決心,集中主力對長安進行大規模進攻,拿下長安的時間窗口將很快關閉。而安祿山稱帝后進取心驟降,傾全力進攻長安并不是一個易于做出的決策。而唐軍在挺過初期的不利態勢之后,隨著募兵的成長和勤王邊軍的抵達,成功守住長安的可能性將與日俱增。李隆基需要的是時間、勇氣和運氣。
但這些站在高適角度的沙盤推演都沒太大意義,顯而易見的是,楊國忠以下的百官已喪失了固守長安的所有勇氣。不過,此時誰也不愿意承擔放棄都城這個重大的政治責任,當天的會議也莫衷一是,未達成任何具體的方案。最關鍵的是,李隆基也絕不愿冒為社稷而死的風險,畢竟,他為了保命,連逃出長安都操作得那么匆促和暗昧。
很快,潼關失守的消息就從朝堂傳遍全城,長安鼎沸,士民掠擾奔走,卻不知何去何從,繁華的世界之都在幾個時辰內就變得蕭條凋敝。危急關頭,楊國忠及百官極度缺乏擔當的政治態度不僅惡化了局勢,更是令人心無可依靠。
楊國忠罷朝后,回到位于宣陽坊的家,找到韓國夫人、虢國夫人姐妹,讓她們入宮勸說李隆基從速棄長安幸蜀。
六月十二日,李隆基來到興慶宮中的勤政樓,向百官宣布親征,但此時既無“百官”,更無“親征”:百官朝者十無一二,都在忙著找自家的出路,而到這時候,在場官員誰還會相信李隆基的漂亮話?
百官無人輕信親征的話術,李隆基可能也沒那么在乎,他成功掩飾了自己即刻逃逸的意圖,從百官到長安城的居民,沒有多少人會想到自己的皇帝會跑得如此之快。
宣布親征的當天下午,李隆基就從興慶宮移駕“北內”。“北內”位于漢代未央宮的舊址,在唐代宮城外的西北方。當天夜里,李隆基又特命龍武大將軍陳玄禮秘密整頓禁軍,厚賜錢帛,挑選了良馬九百余匹,做好了棄長安的一切準備。
第二天一早,在數千禁軍的護衛之下,李隆基一眾秘密從禁苑西門延秋門離開,向著渭水便橋行進。途中,楊國忠建議燒毀長安用來儲藏錢帛的左藏庫,李隆基或許對捐棄長安百姓有些歉疚,叫停了火燒左藏庫,理由是“叛軍如果得不到這筆錢,一定會對長安百姓橫征暴斂,倒不如就把左藏庫留給叛軍,以免百姓受苦”。
天剛亮,李隆基一行就渡過了便橋。為阻叛軍追擊,楊國忠下令燒橋,李隆基嘆息說:“士庶各避賊求生,奈何絕其路!”特地派高力士殿后滅火。
就事論事,楊國忠這兩件事做得并無大錯,當然李隆基本著人道主義或愧疚的勸阻更沒有錯,不必刻意弄成什么善惡互現。
此時,絕大多數人還不知道李隆基逃遁的消息。一早,還有不少大臣依舊到興慶宮來上朝,在宮門口,他們還聽得到計時的更漏聲,衛兵也儀仗儼然。但等到宮門開啟,內宮里的人四散奔逃,被撇下的大臣們才知道皇帝已經不在興慶宮。頓時,宮中嘩然,繼而整個長安城陷入自相驚擾的狂亂中,“王公、士民四出逃竄,山谷細民爭入宮禁及王公第舍,盜取金寶”。又有人趁亂焚燒城中府庫,留守的崔光遠和邊令誠一邊組織救火,一邊派人武裝維持城中治安,一口氣殺了十幾個人,長安城才稍稍恢復了一些秩序。
此時叛軍還遠在潼關觀望,不敢貿然進軍長安,但長安城已未戰先亂。
辰時(上午七點至九點),逃亡隊伍來到了位于咸陽的行宮望賢宮。咸陽縣令不知去向,沒有任何官吏出來接駕,直到中午,困蹙的李隆基一行都沒吃上飯,還是楊國忠到市集上買了幾個胡餅才讓李隆基有飯可吃。當地老百姓也獻上了一些他們平日吃的粗礪食物,多少會有些難以下咽,但餓壞的皇孫們卻爭搶著用手捧著吃,“須臾而盡,猶未能飽”。據說一些隨行官員還被迫宰殺馬匹充饑,砍伐行宮樹木煮食馬肉。唐人筆記《安祿山事跡》甚至營造了一個過于聳動的極端場景:李隆基坐在樹下休息時,突然產生了自殺的念頭,也就是所謂的“有棄海內之思”,高力士覺察后,抱著李隆基的腳痛哭,這才打消了他輕生的閃念。
目睹逃亡路上的種種不堪,李隆基當著老百姓掩面而泣,有英雄失路、托足無門之悲。此時,有一個叫郭從謹的老人家進言說:“安祿山包藏禍心也不是一天了,但陛下就是視若無睹,還殺掉那些指證安祿山的忠臣。我還記得當年宋璟為宰相時,數進直言,天下賴以太平。而這些年,大臣們不說真話,只知道迎合陛下,阿諛奉承,因此陛下對宮廷外發生的事一無所知。言路不通之時,我就知道必會有今天這樣的大亂,但我這樣的草野之臣的憂慮又怎么能傳到陛下耳中呢?事不至此,我又哪里有機會當面向陛下說這些逆耳忠言呢?”
如此痛切的批評,沉溺在盛世君王人設中的李隆基已經太多年沒有機會聽到。不知是真心痛悔,還是裝作接納諫言,李隆基對老人家說:“此朕之不明,悔無所及!”無論如何,一個帝王,落難時分能放低姿態已經實屬難得了。
未時(下午一點至三點),李隆基一行多少吃了些東西,禁軍也在附近村落中弄到了些吃的,逃亡隊伍便繼續前進,一直行進到半夜,抵達金城縣(今陜西省興平市)。金城縣令也像咸陽縣令一樣早已溜之大吉,縣民也跑得所剩無幾,好在留下來一些食物,士卒們總算沒餓著。
逃走的不光是當地人,這才一天,幸蜀團就偷偷溜走不少人,尤其讓李隆基愕然的是,內侍監袁思藝竟也一走了之,他在品級上與高力士平級,受到的倚重信任也僅次于高力士。驛站中沒有燈火,眾人枕藉而睡,再也沒有誰去分什么高低貴賤,所有人都一樣的困頓,同樣的累累若喪家之犬。
一直到這天晚上,李隆基才聽說了哥舒翰四天前被俘的消息,報信的是剛從潼關脫險的將軍王思禮,于是李隆基任命他接任哥舒翰的河西和隴右兩大節度使,敦促他立刻赴任,收羅散兵,準備東進征討叛軍。
這就是李隆基逃亡的第一天,除了淚水與慌亂,一路看上去也挺正常,沒有大的事件發生。然而,一個潛在的巨大風險正在醞釀:逃亡隊伍沒帶什么吃食,這一路全然指望沿路官府接駕供應,在咸陽和金城兩縣,食物供應已經開始意外頻出,所幸有驚無險,但前路一旦出現更大的供給意外,就隨時可能引發斷糧危機。斷糧,對于一支正在流亡的隊伍而言,心理上的壓力幾乎是摧毀性的。
下一站,馬嵬驛。
二
攻陷潼關后,安祿山沒有想到李隆基會跑得這么快,出于謹慎,他還傳令剛剛擊敗哥舒翰的崔乾祐止兵潼關,這樣拖了十天,六月十九日才派遣愛將孫孝哲帶兵進入長安。
孫孝哲在叛軍中以“果于殺戮”聞名,一入長安就大開殺戒。安史之亂爆發后,李隆基殺掉安祿山質于長安的長子安慶宗泄憤。為了給兒子報仇,安祿山指使孫孝哲血洗李唐宗室。孫孝哲專挑李隆基的近親下手,在崇仁坊集體屠殺了王妃、駙馬、郡主、皇孫不計其數,其中還有李隆基的妹妹霍國長公主。楊國忠的二兒子楊昢是李隆基的駙馬,時任主管外事接待的鴻臚卿,很可能也死在了屠戮中。孫孝哲還在城中搜捕、殺戮楊國忠和高力士的親信、安祿山的宿敵八十三人。對那些追隨李隆基流亡的大臣,更是干脆“誅滅其宗”,連襁褓中的嬰兒都不放過。最殘忍的是,孫孝哲在殺戮時采用了“刳其心”和“鐵棓揭其腦蓋”這兩種方式。在大清洗的這段時間里,長安城提前體會了韋莊在《秦婦吟》中用來描寫黃巢之亂的名句——“天街踏盡公卿骨”。
安祿山除了要命,還要錢。叛軍入城前,長安各大府庫和權貴大宅已經被亂民趁亂搶劫過一波,甚至還有人騎驢恣意闖入皇宮大殿,連李隆基特別保護下來的左藏庫也差點被付之一炬。安祿山對此極為不滿,視作自己的錢被搶了,便下令孫孝哲以搜尋被盜財物為名,派兵大肆搜捕長安城三天,搶掠民間錢物無數。長安騷亂,再遇大劫。
1970年,西安市南郊何家村發現了文物一千多件,分別埋藏在兩個大陶甕和一個銀罐之中。在長安城舊址發現這么集中、豐富的唐代金銀器寶藏,還是第一次,也是迄今唯一的一次。有一種與安史之亂有關的說法是,何家村遺寶正是埋藏于安史之亂時。當時,李隆基出逃后,邠王府上下也倉猝外逃,走之前將不及攜帶的寶物埋于地下,一千多年后才重見天日。
安祿山對長安并無特別興趣,他定都洛陽后就幾乎再也沒有挪過窩。他下令在長安緝捕百官、宦官和宮女等人,每獲數百人,就讓軍隊押送至洛陽。
除了血洗長安,安祿山建在洛陽的大燕朝廷,倒是對“識時務”的唐朝舊臣敞開懷抱歡迎,“自余朝士皆授以官”。留守長安的京兆尹崔光遠和掌管宮闈鑰匙的邊令誠,等李隆基剛一出京就各自派人聯絡安祿山,開門納賊,崔光遠更是被安祿山看中,以原職留任。
投降安祿山的還有前宰相張說的兩個兒子——張均和張垍,他們都是李隆基的親信,張垍還是皇帝女婿。李隆基逃亡時沒來得及捎上他們,高力士還預測這倆兄弟一定是最先追上御駕的大臣,但后來才知道,張均、張垍兄弟起初和刑部侍郎房琯約好一起追趕流亡朝廷,但中途變卦,滯留長安。張均和張垍都得到了安祿山的重用,其中張垍更是摘取了他夢寐以求的宰相之位。如果不是楊國忠從中作梗,張垍在天寶朝差點兒當上宰相,這個心結最終變成了叛唐之心。
曾在天寶朝入相七年的陳希烈也當上了安祿山的宰相。陳左相兩年前(天寶十三載,754)的去職是情非得已,同樣是受到了楊國忠的傾軋,罷相后怏怏不樂。現在重回相位,盡管是從大唐改換門庭到了大燕,但宰相就是宰相,陳希烈欣然就任。
僅用貪生怕死來定義陳希烈和張垍,很可能是小覷了他們,也過度簡化了人性。他們轉投安祿山,很可能也是寄托了自己的仕途野心。他們不僅怨恨李隆基和楊國忠,更想在安祿山這里重啟他們失意的宦途。當然,他們也認為大燕朝才代表了未來。
早于陳希烈和張垍幾個月,達奚珣就當上了安祿山的宰相。洛陽失守時,時任河南尹的達奚珣就被迫投降了安祿山,安祿山稱帝時,達奚珣就成了大燕朝的第一任宰相。安祿山甚至拿出了點兒不念舊惡的胸懷——達奚珣曾在安史之亂前夜揭穿過他的起兵布局。
這三位失節宰相加起來,可能都沒王維的陷偽更有爭議。
五十六歲的王維在長安被俘時,只是一個中層官員吏部給事中而已。可能是為了避免就任偽職,王維曾“服藥取痢”,假裝自己失聲不能言。但王維委實是詩名過盛,隱隱有盛唐“詩壇第一人”的氣象,安祿山專門派人將他接到洛陽,拘于普施寺,不知道是用了什么強力手段,總之還是逼迫王維落水做了大燕朝的官,繼續做給事中。
安祿山酷愛歌舞,自己也是胡旋舞的高手。他將數百名長安樂工,以及樂器、舞衣,連同舞馬、犀、象都運到了洛陽。在安祿山于凝碧池舉行的一次大型酒宴上,當舊日唐宮音樂響起,梨園舊人唏噓不已,相對泣下。有一名叫雷海青的樂工悲不自勝,摔碎樂器拒演,西向長安方向慟哭不已,以示不忘舊主。安祿山怒不可遏,令軍士將雷海青綁在宮殿柱子上,肢解示眾,聞者莫不傷痛。
拘禁中的王維也聽說了這件事,有可能是好友裴迪探監時轉述的。王維在悲憤中表明了心跡:
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僚何日更朝天。
秋槐葉落空宮里,凝碧池頭奏管弦。
——《凝碧池》
僅過了一年多,當唐軍光復洛陽后,王維作為陷偽“貳臣”,本要遭到遠貶的重懲,但《凝碧池》中的故國之思卻成為王維的減罪證據,讓他逃過了此劫。不過,也有人懷疑,《凝碧池》一詩是王維和裴迪事后偽造出來的,為的就是過失節這一關。[1]
除了《凝碧池》以外,王維這次可以涉險過關,更靠的是弟弟王縉“削己刑部侍郎以贖兄罪”,王縉曾出現在王維那首著名的《九月九日憶山東兄弟》一詩中。當然,像王維這類位階不高的文臣,在戰亂中不過是隨世浮沉,對安史政權也沒什么“貢獻”,與陳希烈和張垍這樣的宰相級降臣又豈是一回事?[2]
王維被拘時,杜甫很可能也成了叛軍的俘虜。潼關失守后,杜甫先是將家人安頓在鄜州(今陜西省延安市富縣),然后只身去尋覓李亨的流亡朝廷,不料途中意外遭遇叛軍,被俘押往長安。杜甫不僅官階很低,而且此時的詩名遠不能和王維相比,因此并不被叛軍所重視,沒有被押往洛陽,而是作為普通俘虜留在了長安,看管也說不上嚴格,可能算是半拘禁狀態。[3]
杜甫在此期間拘于長安的證據之一是,他在長安寫過一首思親之詩: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
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
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月夜》
在長安,杜甫還碰見了一名刀口余生的李唐宗室,這個年輕貴胄在叛軍的追捕中東躲西藏了一百余天。當然,這也不排除是杜甫在《哀王孫》一詩中的藝術虛構:“長安城頭頭白烏,夜飛延秋門上呼……腰下寶玦青珊瑚,可憐王孫泣路隅。問之不肯道姓名,但道困苦乞為奴。已經百日竄荊棘,身上無有完肌膚……”
三
盛世戛然而止于安祿山起兵那天:天寶十四載(755)十一月初九。
但對于長安這座城市和生長于斯的上百萬居民而言,盛世完結于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他們的皇帝在這一天棄城而去。
長安在古代世界的最后華彩,也定格在這一天。這是漢高祖的長安,漢文帝的長安,隋文帝的長安,唐太宗的長安;文景之治的長安,開皇之治的長安,貞觀之治的長安,以及,開元盛世的長安。
從棄長安這一天起,長安再也回不到世界之都的地位,也再不是任何一個盛世的主角。
在天寶十五載六月十三日之前,長安是什么?
長安首先是一個空間概念,是唐帝國的都城,因為唐帝國是世界帝國,又成為世界之都;但長安又是一個時間概念,長安就是盛世,盛世就是長安,中國帝制時代的三大盛世有兩個植根于長安。
盛唐的名字就叫長安。
盛唐的長安城,肇始于隋文帝時代。楊堅決定定都長安后,發現漢長安城屢經喪亂,殘破日久,便“自漢長安故城東南移二十里置新都”,這里“川原秀麗,卉物滋阜”。楊堅令太子左庶子宇文愷主持營建,將新都命名為“大興城”,僅用了一年時間就初具規模。
到了盛唐時代,這座已易名回“長安”的都城,已經是當時世界規模最大的一座城市,可能還創下了人類古代社會的城市規模之最。唐長安城占地約84平方公里,不僅超過了漢長安(36平方公里)、北魏洛陽(54平方公里)、明清北京(62平方公里),更是遠遠超越了古代西方大都會羅馬(20平方公里)、君士坦丁堡(14平方公里)。[4]
長安人口則更有爭議性一些,按照最通行的說法是百萬人口,嚴耕望先生估計長安人口總數一百七十萬至一百八十萬,考慮到中古時代的城市容納力,五十萬到六十萬的說法也自成邏輯。[5]無論長安有無百萬人口,“長安城的非生產性人口非常多,是一座頭大身子小、基礎很不穩定的城市”。[6]這可能是一個更為重要的背景,其無法自足的城市特性,決定了孤立意義上的保衛長安從來就是凌虛蹈空,也暗示著即使在盛世,長安的脆弱性也是與生俱來的。
長安城由北及南,由宮城、皇城和外郭城三部分組成。宮城居于長安城中央的最北部,最早的太極宮稱作“西內”,李世民在城外東北隅修建的大明宮被稱作“東內”。李隆基即位后,又將自己位于東市東北角的藩王潛邸擴建為興慶宮,緊貼東面的外郭城城墻,自開元十六年(728)正月起正式成為玄宗時代的大唐政治中心,號稱“南內”。興慶宮最有名的建筑是開元年間修建的花萼相輝樓與勤政務本樓,特別是花萼相輝樓,號稱“天下第一名樓”。
在玄宗時代之前,唐代的東宮是一個真實的物理存在,位于太極宮的東部但又獨立于太極宮,是皇太子政治特權的象征。但李隆基即位后改變舊制,令太子不居東宮,天寶年間的李亨居所實際上并非符合原來規格的獨立建筑群,而是居于“乘輿所幸之別院”,也就是興慶宮的一角。[7]太子的“去東宮化”,實質上就表明李亨在天寶朝逼仄局促的生存狀態,而東宮的崛起與突圍,則成為安史之亂后大唐政局丕變的一大主題。
長安城最大的特點就是所謂的“里坊制”。整座城市被縱橫交錯的街道劃分為一百多個長方形的街區,稱作“里坊”,被白居易形容為“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城中最重要的一條道路是南北向的中央大街——朱雀大街,據說寬達一百五十五米,縱貫全城,當時也稱天街,是全城的中軸線。
整個長安城共計一百零八坊:東西十二橫街、南北九縱街將全城劃分為一百三十個網格,宮城和皇城占據了中央北端的十六格,商業中心東市和西市各占了兩格,那么只剩下了一百一十格,這就是初唐的一百一十個里坊。李隆基即位后,在開元年間用興慶坊等兩坊之地建興慶宮,故長安在盛唐時代共剩余一百零八坊。長安一百零八坊,“實際猶如大城內的一百零八座小城”,官員貴戚宅邸、普通居民住宅、各宗教寺觀、官府衙署、酒肆旅店,都分布在里坊之中,里坊就是長安的精華所在。[8]
長安的里坊被兩三米高的夯土墻所環繞,數十萬居民被固定在坊內封閉的空間里,并被禁止破壞坊墻。長安對坊的管理統一以鼓聲為準,坊門定時開啟和關閉,由保管鑰匙的坊正負責。對此,李賀在詩中有傳神的表達,“曉聲隆隆催轉日,暮聲隆隆呼月出”。早上五更二點自宮內“曉鼓”聲起,坊門開啟,鼓要敲到天亮為止;每晚鼓聲敲響,坊門關閉,不許出入。全城實行嚴格的宵禁制度,大街上有金吾衛巡邏,坊門關閉后還在街上游蕩的人被稱作“犯夜者”,要受到“笞二十”的懲罰,即便是官員也不例外,更曾有宦官酒醉犯夜被當場杖斃。因此,長安每晚敲鼓后即空空蕩蕩,出現了“六街鼓絕塵埃息”的景象。[9]
盛唐時代的很多歷史場景,都多少和這一百零八坊有些關系。李林甫住在緊鄰皇城東南角的平康坊,這可能是長安最繁華的一個坊,晝夜喧呼,燈火不絕。這里還是長安煙花極盛之地,李白等盛唐詩人和科舉士子流連于花街,與歌妓同銷萬古愁。
楊國忠住在北鄰平康坊的宣陽坊,號稱“棟宇之盛,兩都莫比”。楊國忠宅緊挨著虢國夫人的宅子,兩人晝夜往來,同進同出,道路為之掩目。每次隨駕華清宮,楊家人總是先在楊國忠宅會合,出行時,楊氏五家人各穿一種顏色的衣服以相互區別,五家合隊,燦若云錦。除了楊家,宣陽坊還住著曾有“軍神”之譽的高仙芝,他在天寶十載(751)的怛羅斯之敗后,黯然返回長安,安史之亂初期為李隆基再度起用,卻被冤殺于潼關前線。
安祿山是楊國忠的鄰居,他的宅子位于北接宣陽坊的親仁坊。天寶十載,李隆基為籠絡安祿山,出御庫錢給他在親仁坊修了一座新宅,敕令“但窮壯麗,不限財力”,建成后號稱“窮極華麗”“宛如天造”。宅子里的器物據說比宮廷御用品還要奢華,李隆基專門囑咐辦事的太監要出手大方:“胡人花錢的眼界高,別讓安祿山笑話朕小氣。”親仁坊還曾是唐睿宗李旦的潛邸所在地,但最巧的是,安史之亂平定后,平叛最大功臣郭子儀的宅子也建在親仁坊,大到“家人三千,相出入者不知其居”,這似乎構成了安祿山與郭子儀一去一來的歷史隱喻。
西軍名將哥舒翰住在長安城東南門延興門內的新昌坊。安史之亂爆發后,在新昌坊養病的哥舒翰被李隆基緊急召見,走上了守潼關的不歸路。在新昌坊和西南邊的升平坊一帶,有一片隆起的高地就是樂游原,這里是長安城內的制高點,為登高覽勝最佳地。李商隱曾有詩“向晚意不適,驅車登古原。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詩中“古原”即樂游原;李白也曾有詩“樂游原上清秋節,咸陽古道音塵絕”。
慈恩寺建在東南偏南的晉昌坊中,天寶十一載(752)秋,杜甫、岑參、高適、儲光羲與薛據五位詩人同登慈恩寺塔,也就是今天的大雁塔,一人作一首登臨詩——這可能是盛唐詩壇最瑰麗的群英會,也是天下鼎沸前的最后一次詩壇盛事。
盛唐的官紳勛戚除了在長安城內占有豪華的宅院以外,不少人還在城外近郊的風景秀麗處建有別墅,“別墅最集中的地方是城南沿樊川一線,其次在城東灞、浐兩河附近以及藍田附近的輞川也比較集中”[10]。樊川最著名之地是號稱樊川八大寺之首的興教寺,玄奘大師舍利塔棲靈于此;輞川絕佳處是作為中國文人精神圣地之一的王維別居,王維與至友裴迪在輞川山谷中寫下了《輞川集》二十首。
沒有人的別居比李隆基的更華麗。長安城以東約六十里處,是倚驪山、面渭水而建的華清宮(原名溫泉宮)。從開元初年到天寶十四載(755),李隆基幾乎每年十月都要到華清宮游幸,歲盡始還長安興慶宮,王建有詩云“十月一日天子來,青繩御路無塵埃”(《溫泉宮行》)。據說李隆基在位四十四年,行幸華清宮四十次左右。
李隆基與楊玉環定情于華清宮,正是在李楊戀的照映下,華清宮在天寶年間愈加成為大唐的第二政治中心,說是盛唐“冬宮”也不為過。天寶十四載十一月十五日,李隆基正是在華清宮的溫泉水中聽聞了安祿山起兵的鼙鼓聲。
長安的盛世,終結于天寶十五載(756)六月十三日,李隆基的出長安日。
但若往前追溯,可能要一直回溯至開元二十四年(736)十一月,那個叫張九齡的嶺南人被罷相時。
這是一個經典的丘吉爾式情境:“這不是一個結束,這甚至不是一個結束的開始,這至多只能算是一個開始的結束。”
注釋
[1]參見[美]宇文所安《盛唐詩》,賈晉華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3月第一版,41頁。
[2]參見仇鹿鳴《長安與河北之間》,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8年11月第一版,60頁。
[3]參見洪業《杜甫: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曾祥波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5月第一版,127頁。
[4]參見王南《夢回唐朝》,新星出版社,2018年9月第一版,5頁。
[5]參見嚴耕望《唐長安人口數量之估測》,《第二屆唐代文化研討會論文集》,1995年版。
[6]參見[日]氣賀澤保規《絢爛的世界帝國:隋唐時代》,石曉軍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年1月第一版,248頁。
[7]參見任士英《唐代玄宗肅宗之際的中樞政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30頁。
[8]參見王南《夢回唐朝》,新星出版社,2018年9月第一版,15—16頁。
[9]參見齊東方《魏晉隋唐城市里坊制度》,收于《唐研究》第九卷,77頁。
[10]參見辛德勇《舊史輿地文錄》,中華書局,2013年4月第一版,7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