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塔芭芭拉兒童之家。

夜晚的陸風推來太平洋上空盤踞的冷空氣團，這座濱海城市地面熱量喪失，潮濕的空氣中懸浮的水汽凝結，一場茫茫的大霧降臨。霧氣讓兒童之家似夢似幻，仿佛山巔之上云層中縹緲的廟宇。

娜塔莉·勞倫斯靜靜地躺在床上，胸前蓋著那只玩偶熊，她的手深陷棉絮中，失去意識前也不曾拔槍。

襲擊她的兇手是莉莉絲。

這個嬌小的女孩雙腿搭在床沿，一蕩一蕩，璀璨的金色雙瞳閃耀。

地下有一枚針頭。

針頭正是導致娜塔莉昏迷的元兇。莉莉絲把它夾在手心，等執(zhí)行部專員走后趁著娜塔莉俯身探查她鼻息的時候刺入對方的大腿。娜塔莉慌亂之中以為自己被蚊子叮了，卻不曾想到‘那只蚊子’注入的神經毒素可以瞬間迷暈一頭大象。

“愚蠢的家伙。”莉莉絲的小臉上寫滿冷漠。

這一刻她不再是自幼失去雙親的小女孩，更像是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智者，話里話外充滿不屑。

她的確有資格這么說。執(zhí)行部的觀察員至今沒有發(fā)現(xiàn)意外，因為莉莉絲的言靈·蜃景。

蜃景，序列號55，可以改變領域內光的漫反射，位于這個領域范圍內的物體將會產生與原本模樣截然不同的反射光，這些反射光經由空氣會折射出新的虛像，能欺騙人、動物的視野以及器械的拍攝。

它的本質是將領域內的真實景象用光學幻景覆蓋，所以執(zhí)行部監(jiān)視的專員們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

“娜塔莉？娜塔莉！收到請回答！”娜塔莉的微型耳機中傳出呼喊聲，“你那里情況怎么樣？”

“一切正常。”莉莉絲取出娜塔莉耳蝸中的微型耳機，瞬間切換聲線，這是模仿大師也難以望其項背的技術，以假亂真，除非用專業(yè)儀器分析聲紋，否則就是娜塔莉蘇醒都會懷疑自己說了這句話。

得到回應的通訊員松了一口氣：“收到，注意安全。”

莉莉絲默默地耳機切換到‘收聽’模式，它不再收錄聲音。她將蓋在娜塔莉臉上的發(fā)絲輕輕挽到她的耳后，冷漠的小臉忽然浮現(xiàn)出刻骨銘心的怨毒。

“為什么要騙我呢？我最討厭騙子了，尤其是你們這些滿嘴謊言的大人。”

“好了，莉莉絲，可以開始‘儀式’了。”房間內響起第二個人的聲音。

已經昏倒的瑪麗·簡站了起來，鞋尖碾彎了地上那枚針頭。她的聲音不再是充滿知性美的溫柔，趨近于中性化，總是泛著母性光輝的面孔也被男人的堅毅取代。

“為了新時代。”莉莉絲雙手交叉做了一個禱告，她把娜塔莉推到床的邊緣，自己躺在正中央。

“為了新時代。”瑪麗·簡點亮純凈的黃金瞳，以同樣的禱告手勢回應。

瑪麗·簡向前一步，咬開自己的手腕，濃腥的鮮血噴涌而出，宛若開閘的大壩。只有一部分鮮血浸濕床單染出比玫瑰還鮮艷的色彩，更多的鮮血懸浮在床單之上，床單仿佛鴨子羽毛的疏水層，血珠無法滲透，它們擁有生命似的自行游走，緩緩構出一個玄奧、瑰麗又令人作嘔的血色五芒星雛形。

房間里靜悄悄的，只能聽到肅穆的吟唱與滴血聲，巨大的痛苦連瑪麗·簡的眉毛都無法觸動，滴血聲好似夜深人靜有一根年久失修的自來水管滴水，在空曠的夜里引起巨大的回聲。

隨著五芒星的緩緩成型，莉莉絲連衣裙下的小腹泛起紅光，紅光穿透單薄的布料，隱隱約約能看到肌膚的彈起，緊隨其后的是“砰砰”的心跳聲。

那是孕育在莉莉絲腹中的胎兒被浮士德黑魔法喚醒，他聽到了血統(tǒng)的召喚，正在呼應。

這種以兩個人的鮮血供養(yǎng)胚胎的黑魔法邪惡無比，母體中的營養(yǎng)迅速被胚胎掠奪。生命流逝，莉莉絲小腹上浮起身下五芒星相同的印記，那印記似乎是被烙鐵印上去的，巨大的痛苦讓莉莉絲臉部痙攣，汗如雨下。

正常人遭受這種痛苦身體早就作出應激反應，人類會意識昏迷陷入休克，可莉莉絲硬是憑借意志力抵御了這種應激反應，咬破嘴唇一言不發(fā)。

其實卡塞爾學院猜錯了一件事，這種剖胎取嬰不是發(fā)生在被害人昏睡時間，而是在她們清醒的時刻。蘇珊、溫妮亦是如此，莉莉絲也一樣。

卡塞爾學院得出這個結論是因為兩位被害人生前沒有掙扎的跡象，基于這一點作出合理猜測。他們不會想到無論是蘇珊、溫妮還是莉莉絲，都心甘情愿地接受這一切。

她們被催眠了，不是說這種技術多厲害，而是潛意識的力量。

潛意識這個詞最早由奧地利心理學家弗洛伊德提出，他將人類的心里結構劃分為意識與潛意識，還提出了著名的‘冰山理論’形容意識與潛意識的關系。瑪麗·簡從小利用藥物等方式更改她們潛意識的認知，源源不斷地灌輸一個‘新時代’，人人都能得到愛不會有任何遺棄的‘新時代’。

在蘇珊、溫妮、莉莉絲等人的潛意識里，她們遭遇的這一切不是被侵犯，不是死亡，而是通向新時代必要的犧牲。

這是一種榮幸，她們很愿意通過自己的犧牲改變這個令人唾棄的時代。

于是在長年累月的催眠與潛移默化下，莉莉絲、蘇珊、溫妮的意識與正常人無異，甚至不知道潛意識里面埋藏著什么。只要瑪麗·簡用特殊方式喚醒她們的潛意識，這三個女孩的潛意識就會接管身體，完成意識或者說人格的切換。

此刻血色五芒星的繪制已經到了最后一角。

這一角將延展出最后一條線依次連接五芒星的頂點。當最后的圓內接五芒星時，黑魔法將成功發(fā)動，莉莉絲的生命走向終結。

莉莉絲知道流程，生命的最后一刻卻笑了起來。

那是個很甜美很純真的笑容，因為她想到了小時候瑪麗·簡教她的一句中文，眾生皆苦。沒錯，每個人生下來都是‘苦’的，有人罹患絕癥卻沒錢治療會選擇主動結束生命，有人尋歡作樂生下孩子卻不管不顧，有的人要出賣尊嚴只為了一點微薄的工資。

每分每秒都有人在痛苦中死去，死去反而是一種解脫。

莉莉絲太討厭現(xiàn)在的世界了，尤其是她發(fā)現(xiàn)同學們都能享受父母的關愛，逢年過節(jié)有新衣服穿，回家有可口的飯菜，被人欺負了兄長或父母會為他們出頭。她什么都沒有，兒童之家的孩子們也什么都沒有，他們只能得到有錢人擠出的一點憐憫，像一只貓，像一條狗。

所以當瑪麗·簡用‘眾生皆苦’這個概念催眠她時，她的潛意識其實知道這是什么，但它受夠了這個‘眾生皆苦’的世界，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換來一個美好的新世界。那個世界沒有遺棄，沒有歧視，每個人都富足享樂。

即使瑪麗·簡和她背后的組織欺騙她也沒什么，她對這個世界毫無留戀，她的降生是一個錯誤，她就不應該來到這個世界受苦。何況以瑪麗·簡以及她背后組織展示的力量，未必是一個騙局。

儀式成功在即，瑪麗·簡的嘴角勾起嘲諷的笑容。

“哼，卡塞爾學院……秘黨……一群廢物罷了，沒有人能阻止我們的計劃！”

與此同時，瑪麗·簡口中的“廢物”之一，路明非正在返回的路上。

可見度極低，雪佛蘭加速超過一個意欲變道的法拉利，車主憤怒地探出頭叫罵，要不是他駕駛技術高超這輛新買的車就要刮花。路明非在心里默默道歉，他實在顧不了那么多，一邊通過感知忍術給追捕小隊確定摩爾的位置，一邊聽取諾瑪對瑪麗·簡的分析，忙得暈頭轉向。

“由于泰國尚未建立有效的人口管理檔案制度，到現(xiàn)在還采用手寫文件，保存極差，所以瑪麗·簡在泰國的經歷未必能完整地還原出來，我盡可能篩選有用的信息。”諾瑪緩緩地說，“瑪麗·簡，曾用名不詳，生在曼谷的一個貧民區(qū)里，他的母親在他三歲時離世。”

“關于他從什么時候開始服用雌性激素已經不得而知，我這里只能查到他在十八歲時給男性客人提供特殊服務被警方處理的記錄。他的父親是一個無業(yè)酒鬼，從墨西哥走線到美國的資金極有可能是他通過出賣身體換來的。”

“瑪麗·簡雖然沒接受過系統(tǒng)教育，但他在小時候就表現(xiàn)出驚人的聰慧，喜歡讀書。他會私藏客人給他的小費購買心理學相關的書籍，因為這件事他父親一度把他打到住院，他的父親也因為虐童被警方關押了半年之久。后來某一天他和父親通過墨西哥邊境進入美國，沒過多久他的父親死于一場車禍，通過車禍的賠償與洛杉磯福利機構的運作讓他考入一所公立中學，后來他以全額獎學金被加利福尼亞大學伯克利分校心理系以全額獎學金錄取。”

“從他申請到SSN的那一天，性別始終是女，瑪麗·簡從上學之初對孤兒的關愛遠超常人，在公立中學念書時每逢假期必到兒童之家當志愿者，陪孩子說話游戲，在伯克利念書時她過得很拮據(jù)，因為她把大部分的獎學金都捐給了福利機構，探望孤兒的花費遠超自己所用。”

“網絡上至今還能找到他在畢業(yè)典禮上的錄像，他以優(yōu)秀畢業(yè)生的身份在伯克利的禮堂中致辭，他說我在十四歲時失去世界上最后一個親人，我最大的夢想是幫助這些與我相同經歷的孩子，他們是弱勢者，他們比我還要不幸，我有健全的雙手雙腳而他們有些人天生失去了這些，我愿意竭盡所能地幫助他們，讓世界上少一些不幸。”

“她因這通發(fā)言名聲大噪，畢業(yè)后如愿以償?shù)貜氖鹿媸聵I(yè)，第一份工作就是圣塔芭芭拉兒童之家的護工，給那些青春期的孩子解決心理問題，后一路升任至管理員，在加利福尼亞州的公益、慈善業(yè)享負盛名。”

路明非默默聽完了全部的敘述。

聽起來足以拍攝一部勵志電影，從履歷判斷這是一個好人，甚至可以說完人圣人，究竟是什么讓他變成一個殘忍的殺人狂？他的舉措與初心背道而馳。

“諾瑪，你判斷瑪麗·簡的善舉從始至終都是偽裝的么？”他問。

“我判斷在她就讀于伯克利之前，關愛孤兒的善舉不是偽裝。”諾瑪給出依據(jù)，“我們從他現(xiàn)在的舉措倒推以前，可以理所當然地判斷這是一個人面獸心的家伙。可他不可能預知到自己以后一定會從事這方面的工作，不可能預知自己成為兒童之家的管理員。”

“從他的人生軌跡判斷，他的命運轉折點有兩個，一，車禍，那筆資金讓他就讀公立中學考取伯克利。二，入職圣塔芭芭拉兒童之家，一個名校畢業(yè)但是沒有任何根基的美籍泰裔能做到管理員，匪夷所思。我懷疑瑪麗·簡在入職圣塔芭芭拉市兒童之家后，因為龍血或者某股邪惡混血種勢力的蠱惑，才逐漸墮落到今天的程度。”

路明非點頭，諾瑪?shù)姆治雠c他的猜測一致。

他忽然想起昂熱校長在《龍與隱秘史》那節(jié)課上講過的知識，武則天固然有一個帝王夢，但她任由酷吏大肆屠殺李唐皇室破壞朝局穩(wěn)定卻未必是她的初心。她被龍類蠱惑或者說控制了，瑪麗·簡犯下如今的罪行是不是也被控制了？

他不知道，也猜不出來。

真相是什么已經不重要了，瑪麗·簡犯了錯，犯了錯的人必須接受懲罰，等待他的只有死。

雪亮的車燈刺破大霧彌天的黑夜，在路明非持續(xù)將油門踩到底之后，三分鐘的時間讓他看到了兒童之家的輪廓。

隔著一條街，車輛開始減速。

這輛不知道是安裝坦克發(fā)動機還是火箭發(fā)動機的雪佛蘭引擎聲太大了，混血種又恰恰是五感敏銳的生物，近距離在兒童之家急剎車很容易引起警覺。路明非逐漸松開油門，車速放緩，感知忍術的領域囊括兒童之家。

在他的視野里一切正常，公共頻道中觀察員的匯報也正常，但感知中有一個血統(tǒng)優(yōu)秀又穩(wěn)定的強大混血種力量澎湃，那是在視野里昏迷的瑪麗·簡。而視野中還在戒備的娜塔莉·勞倫斯經絡中力量微弱，奄奄一息。

“幻術？”路明非在指揮所前停車。

不，按照言靈學的說法這是言靈·蜃景，一個效果與視覺類幻術‘此處非之術’相同的言靈。

他下車后直接跳上車頂，身體半蹲，查克拉在腿部匯聚。下一瞬他車頂起跳，巨大的作用力讓整輛雪佛蘭的車頂癟了下去，好像被一個憑空墜落的巨大鐵球砸中。

執(zhí)行部的觀察員看到了那個橫穿半空的“美國隊長”，路明非的起跳躍過了一條街！他們目瞪口呆，就算是混血種……這樣的身體素質也太夸張了吧？恰好開車經過的司機也揉了揉眼睛，什么東西？一個黑影閃了過去？

兩枚手里劍發(fā)射。

就在這一刻瑪麗·簡聽到了破空聲，他猛地抬頭，無法判斷那是子彈還是暗器。難道卡塞爾學院識破了蜃景？慌亂下他想加速吟唱，血色五芒星的最后一角已經繪制完畢，只差那個連通所有頂點的圓，儀式絕對不能被破壞！

窗口的玻璃碎裂，瑪麗·簡用混血種超出常人的視力捕捉到了它們，兩枚暗器。

倉促之下他只能歪頭躲開要害，只要他不是第一時間身亡，足以將最后的儀式吟唱完畢。

可瑪麗·簡再也無法吟唱完整的音節(jié)了。

他避開了要害，可那兩枚手里劍竟然轉向了！在燈光下瑪麗·簡這才發(fā)現(xiàn)它們的末端綁著極細的絲線，暗器的操控者能憑借精妙的控制力追蹤敵人！

寫輪眼雙燕飛·操手里劍之術。

路明非的拿手好戲。

兩枚十字手里劍旋轉著割開瑪麗·簡的喉管，鮮血橫流。

“唔……唔……”瑪麗·簡用盡全力捂著傷口，發(fā)不出任何有用的音節(jié)。

普通材質的手里劍無法對這種高階混血種造成致命傷，但在路明非的刻意操控下切斷了瑪麗·簡的喉返神經。

他在卡塞爾學院旁聽課程可不是白聽的。

《混血種神經學》這門課上講過，人體有兩條神經叫做“喉返神經”，分別控制人的左右側聲帶運動，如果喉返神經受到損傷影響其功能，那么其對于聲帶運動的控制能力也會下降。從而導致聲帶難以張開，引起聲音嘶啞，乃至于呼吸困難、窒息等問題。

《言靈學入門》上又講過，言靈的本質是利用特有的龍文敕令自然元素從而改變物理規(guī)則。‘戒律’是通過對混血種‘精神’的壓制切斷血脈與龍文的‘共鳴’，還有一種物理方式也能禁用混血種的言靈——讓混血種無法發(fā)出聲音或者無法快速吟唱特定的龍文。

瑪麗·簡的‘安吉魁尼’哪怕是路明非都覺得棘手。

掌握時空間類型忍術的敵人最麻煩，偏偏他只會一個入門的通靈術。

所以路明非自從得知敵人疑似擁有‘傳送’時就一直思考怎么限制他，偷襲一擊秒殺或者阻止對方釋放言靈，這個過程在腦海中反復演練了上百遍，如今第一時間完美復刻。

當然高階龍類能用次聲波或者超聲波吟唱言靈，甚至把言靈的龍文縮短到一個音節(jié)，顯然瑪麗·簡這樣的混血種還不具備這個能力。

一個渾身冒著電光的黑影撞破還算完整的窗口，開啟雷遁鎧甲的路明非以無法想象的速度闖入，單手扼住瑪麗·簡的喉嚨，將這個只比他矮幾公分的“曼妙女性”提起，一雙猩紅色的瞳孔與瑪麗·簡對視。

幻術·寫輪眼。

那雙猙獰璀璨的瞳孔瞬間暗淡下來，床上繪制的五芒星停止，血液失去活力全部浸濕床單，整齊有序的五芒星圖案瞬間被涂污。莉莉絲靜靜地躺在五芒星中央，似乎睡著了。

“你有沒有同伙？背后什么人指示你？為什么犯下這些罪行？你把那些嬰兒藏在什么地方？”路明非連聲追問，“在墻上寫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