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兒無依無靠,每天為一口飯發愁,即便面臨死亡,她也不想受到傷害和欺騙,寧做乞丐不受辱。雖然叔叔交代過誰拿走小瓶子就跟誰走,但她還是藏了心眼兒,每日跟蹤紀云峰等三人,觀察他們做人做事,憑借直覺前來投靠。作為女孩子,完全是走投無路的無奈之選。
很快到了晚上,既然家里沒有食材可烹飪,紀云峰只能帶大家去外面吃,算是慶祝香兒的到來。多年沒品嘗過飯館味道,香兒饞得口水直流,像只飛入花叢中的小蝴蝶,興奮異常,一路上歡欣雀躍。
飽餐一頓后,大家心滿意足的回到家。房子面積小,只有一個大炕,男女有別,鐵勇在大炕中間擋了個簾子,晚上睡覺時拉上,給香兒隔出獨立空間,白天再打開,不影響大家日常生活。香兒認三人做了哥哥,自稱是小妹妹,仿佛大家早已相熟。
紀云峰打算給香兒做幾件合身的衣服,為確保她的安全,要求她平時男扮女裝,只有與大家一起時才能穿女兒裝。想起白天幾個日本憲兵圍困香兒的情景,鐵勇和鐵強也同意大哥的說法,鐵強感慨道:“之前我最小,總埋怨兩位哥哥管的太多,有很強的反抗心理。現在看到香兒,是最小的小妹妹,我也做了哥哥,立即感受到肩上的責任。只有學會保護弱小,才算真正的長大。”
香兒朝鐵強吐舌頭,一臉不服氣道:“三哥,我就比你小幾個月,真遇到危險,還指不定誰保護誰呢,哼,我在古玩街混了這么多年,可不是白混的。”
紀云峰哈哈哈大笑起來,說道:“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們,香兒簡直跟小時候的鐵強一摸一樣,所謂長江后浪推前浪,一個更比一個強。”
“大哥,我可不是吹,古玩街上的買賣人精著呢,想拿捏住這些人,單依靠簡單的察言觀色可不行。”
鐵強見香兒這么認真,自己如果示弱,以后會被妹妹看不起,于是說道:“古玩街固然復雜,但香福樓的交際更廣泛吧,香兒,我可是香福樓的經理,要不是今天情況特殊,我跟張老板請了假,此刻還在上班賺錢呢。”
香福樓的大名無人不知,香兒每次從那里經過,都不敢抬頭看,自己貧窮卑微,縱有一身本領也沖不破命運的枷鎖,她知道只有上等人才能進香福樓,自己再怎么折騰也是徒勞。香福樓就像一個標志,里面有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將人做了身份區分,似乎有種不可抗拒的魔力,可以讓進去的人瞬間會從丑小鴨變成白天鵝。鐵強的話勾出了香兒內心最深處的自卑,經歷父母離世及叔叔走失,她始終保持理性,強忍淚水,可此刻卻嗚嗚大哭起來,無論三位哥哥怎么安慰都沒用。
鐵強在香福樓磨練有些時日,識人辨人的能力大幅提升,本來內心敏感、柔軟的他就很善于換位思考,他原以為香兒是斗不敗的將軍,會越斗越勇,沒想到這次看走了眼,小妹妹就是小妹妹,如果當哥哥的不能讓她快樂,至少要寵著才行,否則女孩子真的會哭。
鐵強不住的道歉,直到說得嗓子已經嘶啞,香兒才漸漸停止了哭泣,淚眼婆娑的看著鐵強,說道:“三哥,難為你了,其實我心里挺憋屈的,一直在強撐,夸夸自己是在給自己打氣,結果現實很殘酷,我的能力其實不值一提,希望日后別給大家添麻煩就好。”
“香兒,都是三哥的錯,我的職位是因為沖動魯莽,因禍得福換來的,才真的不值一提,要不是大哥和二哥幫忙,我也跟你一樣。別著急,咱們好好跟著哥哥們學習,早晚有一天都能出人頭地。”
香兒抬眼看著鐵強,鄭重的點點頭,說道:“我跟蹤大哥幾天,看到他跟領事館的人交涉,我還聽他的兩個同事說,大哥代替領事會見了那桐的手下,當時我就知道他不簡單,后來見了你和二哥,果然個個不凡。我也要堅強些,盡快趕上來,不能拖大家的后腿。”
鐵勇看著眼前這個惹人憐愛的小妹妹,好好的女兒家,正是在父母呵護下吃穿不愁的年紀,卻在亂世中不得不逼著自己堅強,跟男人們爭搶生存機會,表面多苦都要淡定,背后不知流了多少眼淚,甚是可憐。鐵勇在心里暗暗發誓,一定要護香兒周全,不論何時都不能讓她再受苦。
聊到很晚,四兄弟才睡去。紀云峰在夢里夢到他用自己賺的錢,給弟弟妹妹們換了大房子,每人一間臥室,生活非常幸福快樂,把自己笑醒了。一睜眼,鐵勇和鐵強正在旁觀關切的盯著自己,紀云峰說道:“你們干嘛?不去睡覺盯著我干嘛?”
鐵勇松了口氣,一屁股坐在旁邊,說道:“我還以為你在發燒,一直說胡話,也聽不清在說什么,時不時還手舞足蹈,怎么叫的都不醒,你再不醒來,我就要找郎中了。”
鐵強說道:“大哥,你沒事吧。”
紀云峰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夢,怕萬一不能兌現,讓弟弟妹妹們失望,含糊道:“可能這幾天查案有些疲累,沒事的,我很好,你們都放心。”
不一會兒工夫,香兒從外面回來,跑進屋里,大聲說道:“今天都別出門,外面到處都是清兵,市場一片狼藉,連古玩街店鋪都緊閉。清兵那架勢,哪是在找人,分明就是打砸搶。”
紀云峰問道:“香兒,你大早上去租界干什么?各國租界出人配合搜查了嗎?”
香兒回答:“去找叔叔,習慣了......我只看到清兵,沒有洋人。”
紀云峰不解道:“各租界怎么能任由清兵這么鬧騰,影響了正常秩序,造成的損失誰來負責。”
鐵勇想了想說:“大哥,我想清兵不敢動洋人,最多拿自家人開開刀,政府發不出糧餉,他們不能讓自己白跑一趟,怎么也得撈回成本。”
“你說得對,但這也許不是那桐最初的設想,清兵這么鬧下去,惹到天怒人怨,萬一各領事聯合上告,事態有升級的可能。”
租界區內外一片蕭瑟,清兵見人就抓,見東西就收,理由是重要證物必須帶走,有違抗者一概關押。只一天時間就搜捕可疑革命黨人約200人,收押在各租界巡捕房。大牢里人滿為患,警察怨聲載道,大幅增加看管及審訊負擔。
那桐還在為自己能借到直隸總督手里的兵而沾沾自喜,結果不到半日時間,就惹得百姓怨聲載道,雖然有背景的府宅沒受到牽連,但哪個有權有勢的老爺沒個仆人、老媽子,這些人雖然是奴才,但平日仗勢欺人,喜好傳播是非,家里遭搶后心生不滿,紛紛向主人告狀。
很多大臣都向那桐反應情況,搞得他耳朵長了繭子,起初他還下定決心,無論如何也要堅持,只有抓到革命黨才能交差,可直到自己的管家來訴苦,他才開始動搖,本以為小小損失在所難免,可沒想到會波及自己,如此下去,還不知道要得罪哪些皇親貴胄。于是匆忙找來張鎮遠,問他到底是怎么回事。
張鎮遠卻不慌不忙,根本不理會那桐的惶恐,說道:“大人,您沒聽說過將在外軍令有所不受嗎?現在朝廷的餉銀有限,兄弟們也要生計,他們有分寸,絕不會做出格的事。”
那桐不敢得罪張鎮芳的人,出格的定義非常寬泛,根本沒有評判標準。本來奕劻就將他置于險境,如果得知他借用直立的兵,還傷害了各方利益,非落得個辦事不利的大罪。無奈之下只能拿洋人說事,道:“我是怕不小心得罪了各國租界,教堂被燒已經惹得他們不滿,事態如果失控,對誰都沒有好處。”言下之意是我倒霉,直立也別想幸免。
張鎮遠心里只覺得好笑,那桐被奕劻扔出來堵搶眼兒,有人出手幫忙還挑三揀四,文官就是文官,不知道帶兵的辛苦,兄弟們愿意出生入死是為了跟著長官一起乞討要飯嗎?一兩銀子都不出,還想在這兒充當正義人士,于是把話挑明了,道:“我們要抓的是革命黨,深藏在租界內,那大人不會不知道革命黨的狡猾吧,他們善于利用報社、民眾制造輿論,這次敢燒教堂,下次就敢殺洋人,不一次性清理干凈,那大人怎么交差?總督大人念您心系朝廷,無常施以援手,太后和恭親王不會給直立撥半兩銀子,搜捕要持續幾天還不知道,這么多士兵要吃飯,總不能餓著肚子執行任務吧,要不那大人給出個主意,看看該怎么辦?”
那桐知道張鎮芳想借這次事件,名正言順的鎮壓革命黨,雖然袁世凱利用革命黨的進步思想,在不斷拉攏各派勢力,但也不希望革命黨太過壯大,威脅到朝廷統治和自己的利益,特別是在直立統域內,必須穩住局勢,如果這次能一舉清除革命黨,北洋勢力將更加穩固。壞就壞在自己的靠山袖手旁觀,一涉及到洋人問題,誰都唯恐避之不及,此刻如果不指望張鎮芳,還能指望誰?前是懸崖,后是峭壁,自己又沒有跳下去的勇氣,只能踮著腳站在山尖上,任人宰割。
那桐沒再跟張鎮遠爭辯,怎么說都是錯,他認為自己有必要再去拜見袁世凱,想知道張鎮芳是自己的行為,還是有上司授意,眼下只能祈在搜捕革命黨的過程中,別再出什么亂子。
紀云峰囑咐大家呆在家里,他要去一趟法租界,跟局長請示,要幾張通行證,方便繼續查案,順便詢問一下工作安排。
一路上紀云峰接受了三次盤查,幸虧身上沒帶什么值錢的東西,損失了十幾個銅板,費勁千辛萬苦才來到公議局,走進局長辦公室,他見局長正在抽煙,眼窩深陷,眼圈青紫,明顯前一夜沒睡好覺。紀云峰關切的問道:“局長您沒事吧?這段時間事情多,千萬別累壞身體。”
局長將抽了一半的煙按在煙灰缸里,嘴里吐出白煙,又咳嗽兩聲,說道:“我沒事,只是第一次抽煙,不太習慣。董事那邊對清兵的行為非常不滿意,認為是我沒跟那桐溝通好。”
上次見張鎮遠,是紀云峰出面,沒想到害得局長被質疑,他連忙抱歉道:“是我辦事不利,沒能阻止清兵的行為,都是我的錯,愿意接受任何懲罰。”
局長示意紀云峰坐下,微笑道:“跟你沒關系,各租界聯合行動,很多事是大家默許的,再說那桐沒來,他手下的人不能代替他做決定,你上次的匯報我很滿意。”
紀云峰又問:“局長,那董事局那邊是什么態度?”
“讓我阻止清兵胡鬧,用艦船施壓,如果再找不到兇手,或者任由清兵亂來,就撤了我的職。其實我知道,有人嫌我在位置上做得太久,認為我的意志被磨光,受到了其他宗主國影響,想繼續擴大在支那的利益。無論我怎么做,結果都差不多。”
“您跟領事大人溝通過嗎?”
“領事的親戚是總統的好朋友,他不需要為這些事操心,但我不同,只能憑借自己的能力做事,因為在印度殖民地做得不錯,所以才被派到這里來,沒想到遇上這么棘手的事。”
能說出這些話,局長顯然已經把紀云峰當成了自己人,然而紀云峰心里卻非常痛恨這些外來侵略者,依靠先進的科技,他們可以通過船堅炮利敲開國門,也可以逼著政府簽訂喪權辱國的條約,竊取源源不斷的財富,讓原本就被清政府盤剝得寸草不生的國家,進一步沙漠化。可令紀云峰不明白是,既然有后背后武裝力量的支持,直接跟清政府談最直接,為什么還如此苦惱?于是試探的安慰道:“局長,實在不行還有艦船支持,您不必如此苦惱。”
“受到歐洲局勢限制,德意志目前日益強盛,大有做一方霸主的氣焰,在拉攏到俄國聯盟前,我們跟英國都不敢輕易動用軍隊,一旦后方空虛,德意志就會乘虛而入。董事局說有艦船支持,只是不滿意的搪塞之詞,如果我真走到那一步,你認為我會怎樣?”
紀云峰瞬間明白了歐洲區租界的處境,所以才遲遲沒有動靜,一直忍受著清兵的困擾。局長已經獲得不少利益,要想把利益延續,就得守住權利,但是總要有人擔責,上面的人也要確保自己的權利穩固,迫不得已時,即使是一手提拔的下屬,也不得不扔出去,等時過境遷后再重新啟用。
既然威脅不到百姓,艦船也不會開過來,暫時沒有局勢上的危險,紀云峰松了一口氣,他可不希望局長換人,自己好不容易打下的基礎將全部化為泡影。他壯著膽子對局長說自己會占卜,可以幫他預知未來。局長雖然不是特別虔誠的教徒,但也相信有神的存在,并不排斥占卜之類的相術。領事推薦紀云峰時,提過他有很多特長,精明能干,可委以重任。眼下找不到出路,有病亂投醫,因此局長同意試試。按照紀云峰的要求,局長伸出手掌,說出了自己的生日。
在腦海中計算后,紀云峰微笑道:“局長,您的事業才剛剛起步,現在氣餒太早了些。我不知道法蘭西共和國政府職位分幾個等級,但按照您現在的等級算,未來的成就要翻一倍。您還沒結婚吧,您未來的夫人是個外國人,她很旺夫,娶到她之后,您的事業蒸蒸日上,非常順遂。”
局長驚奇的問道:“你怎么知道我的未婚妻是外國人?但她只是個英國眾議院官員的女兒,我們見過一面,看不出她哪里出眾。”
“您會拒絕這門婚姻嗎?”
“我無法拒絕,是上司給我牽線介紹的,這樣可以加深兩國之間溝通的紐帶。”
“這就對了,只見一面說明不了什么,您未來夫人的父親也不會一直在眾議院,如果您有對方的生日信息,我將更加篤定。”
“說實話,我對婚姻沒什么感覺,一直在海外工作,結婚只是形式,我希望大家彼此都是自由的。”
“局長大人,您的婚姻真的不錯,夫妻感情很和諧,雖然現在可能無法想象,但我推出的卦,目前還沒出過問題。”
“可是現在的問題怎么解決,你說的都是以后的事。”
紀云峰從口袋里掏出三枚銅板,讓局長拋六次,結果是艮卦。
掛簽結合目前的形式,紀云峰略思索片刻,說道:“這簽是忍耐的意思,能忍當忍,待時機成熟時便可以化險為夷......局長,清朝得罪的不只法租界,他們這番折騰下來,其他租界一樣會非常惱火,既然咱們不能出兵,可以靜觀其變,看英、日、俄等領事館的反應,跟著趨勢走,謹慎行動,當然在董事局那邊要積極表現。這掛主后改變,上層會出手擺平所有問題。”
局長若有所思的盯著三枚銅板,疑惑道:“上層會出面?難以置信。”
紀云峰安慰局長道:“對,掛上是這么說的,形勢瞬息萬變,很多事無法預期,但有一點可以確定,這樣的爛攤子沒人愿意接,在塵埃落定前您都是安全的,這段時間就是機會。我建議多跟各租界領事組織會議,打聽消息,一方面證明公議局確實在努力解決問題,另一方面折服忍耐。”
局長以為董事們有了新人選,不方便跟紀云峰多說,有些慌不擇路,思緒混亂,顯得不夠沉穩。但聽紀云峰一分析,局長眼前的迷霧瞬間消散,解決當下的問題是關鍵,抑郁情緒只會讓事態進一步惡化,不論結局如何,至少現在還不是放棄的時候。
局長站起身,拉開窗紗,打開窗子,讓外面清新的空氣進來辦公室里來,他的頭腦變得越來越清晰,回頭問紀云峰:“你那邊調查的怎么樣?”
雖然局長沒對紀云峰的提議作出評價,但他狀態的改變足已給出肯定答案,紀云峰知道,他做好了重整旗鼓的準備,要繼續戰斗,于是也站起身,聲音洪亮的回答道:“地上刻字和墻面絕燃的手法已經破解,是用化學試劑作出的障眼法,看到牧師靈魂在祈禱這一點,還沒找到目擊證人,媒體上的報道來源有待查證,也許跟兇手有關聯。化學試劑的來源是古玩街的一個做舊高手,叫邢新焱,此人一周前突然失蹤,到現在還沒找到,推測可能是被兇手扣押或者殺害。就目前的案情進展看,絕不是單純的縱火兇殺案,政治目的逐步顯現,后面的進展我還需要密切關注。”
局長大致了解其他租界的調查結果,多半是人浮于事,能拖就拖,借著成立聯合調查組的名義,向上級多申請費用,幾乎沒人會向紀云峰這樣,實實在在的做事,并且已經找到中間人,于是說道:“峰,我會調動所有關系追查邢新焱,媒體和警察局那邊你拿這個去調查,沒人敢阻攔,如果有不配合者,你速來報我,我去解決。”他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枚印章,上面有他的名字和法國國徽,遞給紀云峰,然后說道:“這是局長印章,僅此一枚,千萬別弄丟,調查結束后務必第一時間還給我。”
紀云峰接過印章,嘴上答應,心里卻五味雜陳。他知道自己被局長重用的原因,除了他自身的努力,還因為兩人經歷極為相似,沒有背景靠山,沒有豐厚的家產,每邁一步都憑借著自己的努力,每天要為生計問題擔憂,雖然局長在高位,但在上層眼里不過是工具,順手就用,不順手就扔掉,一旦失去了價值,過去的努力也會隨之付諸東流,被瞬間打入谷底,再怎么掙扎也不可能有出頭之日。他這次幫了局長,表面成了親信,可是下一步怎么辦?局長度過難關后,為了表現自己的能力,勢必采取更加激進的措施,爭取更大的在華利益,不會顧及百姓的死活,到那時自己這個親信,要替法國人站在隊伍前做劊子手嗎?絕對不可能。局長仕途的好與壞對自己來說結局都一樣,只是這個結局來的早或晚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