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云峰送別張鎮遠,向局長進行詳細匯報,然后匆匆趕回家,顧不上吃午飯,按照從邢新焱店鋪得來的紙片上的化學符號,反復調試,做起了化學實驗。經過數百次失敗后,紀云峰磨光了性子,累得頭暈眼花,就在快要放棄時,終于勾兌出一小瓶透明液體,此時已臨近午夜。鐵勇拿起瓶子緩慢搖動,問道:“大哥,你忙活這老半天就為了這個?好像有點黏,沒有水那么潤滑。”
“是烷基類藥品,呈油狀,你去幫我從屋里取些紙來。”
鐵勇轉身進屋,順手將門口的一疊報紙拿了過來,遞給紀云峰,道:“又要做什么?”
“你馬上會知道。”說著紀云峰撕下報紙一角,將液體倒在上面,完全浸透,然后吹了吹火折子,用火去燒這角報紙,連試了幾次都沒引燃,鐵勇在一旁看著有趣,也學著紀云峰的樣子操作,果然報紙無法引燃。
“大哥,你該不會想證明教堂著火沒燒到其他建筑,是因為這個液體的緣故吧。”
“正是,報紙燃點很低,如果報紙都無法引燃,其他物體會更絕燃。”
“可是兇手需要準備很多絕燃油,邢新焱這幾瓶,怕是什么都做不了。”
“這些不過是他預留的實驗樣品,成品相關的器具和廢料應該已經被處理掉,明天我還要去教堂實地檢查,如果兩面墻壁燒傷初度很輕,基本可以斷定使用了絕燃材料。我推測,他是故意留下這幾瓶藥品,可能知道自己會有生命危險,想留下證據。”
“我不太認同,紙片上的洋文字有幾個人能看懂,更不知道化學是什么,即使他留下,也沒啥用啊。”
“你說的對,所以兇手只擄走他,卻留下了這些證物,因為看不懂,沒在意,所以我們才有機會得到這么珍貴的證物。無巧不成書,偏偏就被我這個懂化學的看到,這就叫天無絕人之路。想犯案,需要大量藥品,價格不菲,絕非邢新焱這個破落戶所能承擔,他只是依據這方子,調整配比,不得不說,這邢新焱不簡單,不但會做舊,還對化學有些造詣。”
“放把火還這么多彎彎繞,我看是兇手不簡單。”
“哈哈哈,都不簡單,都不簡單。”
又過了一會兒,鐵強下班回到家,他今天十分清醒,身上沒有酒味,只有香水味。見兩位哥哥蹲在院子里弄些瓶瓶罐罐,也走過來蹲下看。
紀云峰問道:“怎么樣,在香福樓還算適應吧,今天怎么沒喝酒,心情不好嗎?”
“大哥,你說的我好像酒鬼一樣,雖然喝不醉,但我也不喜歡酒后身上發臭的味道。起初幾天我摸不到要領,現在大概掌握了規律,不必每天都喝,客人們對我很滿意,只是沒喝時神清氣爽,內心比較平靜。”
“不錯嘛,這么快就掌握了規律,哈哈哈,我們鐵強長大嘍!”
“大哥,別夸他,不禁夸,容易翹尾巴。”鐵勇仍不放心的盯著鐵強,萬分擔憂,還是說不出鼓勵的話。
“二哥,你怎么就不能跟大哥學學,我上班這么累,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就不能夸我兩句,又累不著你。”鐵強抱怨著將手插進衣服口袋,掏出幾張銀票塞在紀云峰手里,繼續說:“大哥,每次都是你照顧我倆,今天我也掙錢了,這是孝敬你的。”
紀云峰突然鼻子一酸,眼框濕潤起來,將銀票還給鐵強,說道:“我的好弟弟,只要你過得開心、快樂就比什么都好,大哥有錢,你留著花,買點自己喜歡的東西,看著你們高興,我就高興。”
鐵勇雖然嘴上不會說,但心里樂開了花,將銀票又塞回紀云峰手里,說道:“大哥,我們能有今天多虧你和義父收留,這都是應該的,現在義父失蹤,就剩咱們三個相依為命,你得體諒鐵強這份心意,收下吧,要不我們心里難受。”
想起父親,紀云峰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流下來,雙臂抱著兩個兄弟,用顫抖的聲音說道:“這錢我收下,作為咱們之后的生活經費,幸虧有你們在,否則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世界這么大,總會有咱們兄弟的用武之地,老天眷顧善良的人,咱們之后一定會越來越好。”
鐵強見紀云峰如此感動,心里高興,輕拍他的后背說道:“大哥,你放心,我已經長大,日后咱們三兄弟一定所向披靡,管他盛世、亂世,不論何時都絕不分開。”
為了撐起這個家,紀云峰放下了同齡人該有的沖動和任性,面對外部的人和事始終是一臉成熟穩重,只有三兄弟單獨相處時,他才會卸下偽裝,變回一個年輕人該有的樣子。聽到鐵強安慰的話,他破涕為笑,將兩兄弟摟得更緊。
三人就這么漫無目的的聊著,彼此鼓勵,互相支持,院子里充滿歡聲笑語,他們都沒注意到,此時一個黑影正躲在院門外,偷偷觀察著院內的一切。
敲過四更天,已經快到次日凌晨,鐵勇讓紀云峰和鐵強先去睡覺,他拿了家里剩下的饅頭和燒餅去半山腰老夫婦的墳頭去敬香,想把鐵強賺錢的消息告訴老人家,讓他們也跟著高興高興。鐵勇在墳前念叨完,磕了三個頭,然后才回家睡覺。
等紀云峰再次醒來,已經日上三桿,他披上衣服來到院子里,鐵勇正在做飯,鐵強不在房內,紀云峰發現院子門口的地面上扔著一沓報紙,他走過去拾起來。自從上次幫助了賣報小童,為了感謝三位大哥哥,小童每發現有重要新聞,都會特地來郊區扔進院子一份報紙。
頭版版面上是一張那桐與日本領事會談的照片,文章大意是初步確定兇手為革命黨,然后列出革命黨的種種罪行,將案件的各環節牽強附會,并對外宣稱已經派人四處搜捕,短時間內會破案,要給租界區一個交代。
紀云峰盯著照片的背景,會談地點布置甚是華麗,雙方長官身后的下屬和隨從站成兩排,好不威風,小小會談也要拍照,可謂做足了姿態。紀云峰可以想見,受邀記者就坐在談判桌旁邊,一字不落的記錄著會談全過程。
清政府內一直有兩種聲音,一方是想守住固有權利和財富的保守派,思想陳舊腐化,排斥革命黨及一切革命行為,希望大清的統治綿延不絕;另一方是支持進步和改革的立憲派,雖不至于思想多么高杰,但知道迂腐落后的統治會帶來怎樣的結果,改革勢在必行,與其將改革成果拱手讓給革命黨,還不如先革自己的命,自上而下主動出擊。紀云峰心里清楚,至少這次事件,對革命黨是一次打壓,給了清政府元老一個不錯的借口。
不知從何時起,鐵勇站在了紀云峰身后,他也盯著報紙看,突然說道:“大哥,這新聞已經有了結論,咱沒必要再查案了吧?”
紀云峰的思緒被打斷,嚇了一跳,說道:“啊!是鐵勇,你怎么走路沒聲音的。”
“大哥,你這是怎么了?我剛才一直走來走去,飯菜已經上桌,喊你吃飯沒喊動,才過來看看......”
“沒事、沒事,我在思考問題,只覺得這案子從最初的意外失火,到后面演變為打壓革命黨,有些不可思議。”
“大哥,既然涉案當事人都沒異議,咱們就別查了,看照片上大家鄭重其事的樣子,知不知道真相還有啥意義?”
“沒這么簡單,人多是非多,新聞只能證明東洋人認可了那桐的做法,其他租界的領事未必同意,只要還有領事不認可,這事就沒完......不說了先吃飯,從昨天中午到現在我還沒吃過飯,肚子咕咕叫,哈哈哈。”
鐵勇手藝不錯,做的飯菜非常可口,紀云峰就喜歡吃他做的菜,正狼吞虎咽的吃著,鐵強從外面回來,他去市場上買了兩塊肉和一些生活用品,將承裝東西的草簍子放在門口,問鐵勇道:“二哥,你昨天半夜不是去老人家的墳前祭拜了嗎,我見你拿了饅頭和水出去,怎么沒有祭品?剛才我在路邊摘了很多野花,想送給老人家,發現墓碑前空空如也。”
鐵勇回答:“怎么會呢?不但有饅頭,還有燒餅,難道被烏鴉叼走了不成?”
紀云峰吃得太快噎得直拍胸脯,一大口粥進肚才緩過來,說道:“真好吃,一會兒咱仨去趟火燒后的教堂遺址,你們也快吃吧。”
飯后,三兄弟都穿上洋裝出門,徑直趕往法租界的火燒教堂,案件過去這么久,警署已經撤銷了看守警衛,等待領事館批錢重建。過路的百姓害怕神父的鬼魂猶在,心生畏懼,平時都不敢靠近這里,因此三人毫不費力的抬起布袋封條,紛紛鉆了進去。
教堂內的地板、講臺、座椅和風琴都是木質材料,懸掛的布簾和油畫也都十分易燃,一旦火勢竄升,很難控制,現在已經變成黑黢黢的焦炭。紀云峰盯著兩側墻壁仔細看,上面有熏黑的痕跡,可能是由于周圍燃燒的物質所產生,但大部分墻體完好無損,依稀能看到原來是黃顏色的底面。
鐵勇說道:“大哥,還真別說,兩面的墻壁火燒痕跡最少,有點不可思議,如果真用的絕燃藥品,兇手是什么時候澆上去的呢?如果沒用絕燃藥品,估計只有鬼神才能做到這等程度。”
“嗯,你昨天應該注意到了,這藥品有奇特的味道,這么大量的噴灑在墻面上,來這里懺悔或做禮拜的人不可能聞不到。所以只能是案發當天才澆上去的,而且要在教堂關閉后。”
“可是當兇手噴灑液體時,如果晚上有人來敲門拜訪,或者有其他牧師和修女想進來,兇手怎么攔得住?”
“嗯,問得好,我記得法警署的卷宗上寫道,已經詢問了全部神職人員,大家都表示當天晚上沒來過教堂,第二天早上才知道教堂被燒。”
鐵強聽了半天,眼珠子一轉,插話道:“大哥,你的意思是想弄清所有人晚上都不來教堂的原因,對嗎?”
“對,面對殺人案,相關人員怕受牽連,被警察問話時,都會直白的回答自己沒來教堂,然后找自己的不在場證明,但是這里面分兩類,一類是確實沒事,所以沒來,還有一類是原本要來,但因為什么事錯過或者耽誤,所以沒來,我要調查的是后者。拖著不讓別人來的理由,應該就是兇手計劃中的一環。”
鐵強又問:“可兇手怎么知道誰要來,誰不會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要怎么對特定對象做功課呢?”
“哈哈哈,又是個好問題,兇手沒時間甄別,只能對所有人做功課,但其目的只針對晚上要來的那一小部分神職人員。”
鐵勇順著這個思路想了想說:“大哥,照這么說,能讓所有神職人員聽話的只能是最高級的神父,兇手有這個本事嗎?”
“有的很呢,不但有,還順手殺害了這個最高級神父,毀尸滅跡,一了百了,這幾個教堂死去的都是最高級牧師。”
“這......我的天。”
紀云峰走到教堂后面,這里有個燒壞的后門,直往教堂后面的墓地。
鐵強也走過來,看到后門外一個個樹立的白色十字架,指著下面的石頭建筑問道:“大哥,這些是什么?”
“是神職人員和教徒的墳地,被葬在異國他鄉有些可憐呢。”
“怎么會在教堂后面,這樣太、太......”
“哈哈哈,人活著和死亡沒什么區別,本為鏡相反應,空洞無常,葬在哪里只是教規,跟咱們的傳統異曲同工,沒什么好忌諱的。”
調查結束后,三人又相繼探查了其他幾個被燒教堂,結論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