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案例介紹】

一、基本案情

2014年6月，浙江LD不銹鋼有限公司（以下簡稱“LD公司”）由中國寧波港出口一批不銹鋼無縫產品至斯里蘭卡科倫坡港，貨物報關價值為366 918.97美元。LD公司通過貨代向MMJ有限公司（以下簡稱“MMJ公司”）訂艙，涉案貨物于同年6月28日裝載于4個集裝箱內裝船出運，出運時LD公司要求做電放處理。2014年7月9日，LD公司通過貨代向MMJ公司發郵件稱，發現貨物運錯目的地要求改港或者退運。MMJ公司于同日回復，因貨物距抵達目的港不足2天，無法安排改港，如需退運則需與目的港確認后回復。次日，LD公司的貨代詢問貨物退運是否可以原船帶回，MMJ公司于當日回復“原船退回不具有操作性，貨物在目的港卸貨后，需要由現在的收貨人在目的港清關后，再向當地海關申請退運。海關批準后，才可以安排退運事宜”。2014年7月10日，LD公司又提出“此批貨物就是因為清關清不了，所以才安排退運回寧波的，是否有其他操作辦法”。此后，MMJ公司再未回復郵件。

涉案貨物于2014年7月12日左右到達目的港。MMJ公司應LD公司的要求于2015年1月29日向其簽發了編號603386880的全套正本提單。根據提單記載，托運人為LD公司，收貨人及通知方均為VENUS STEEL PVT LTD，起運港中國寧波，卸貨港科倫坡。2015年5月19日，LD公司向MMJ公司發郵件表示已按MMJ公司要求申請退運。MMJ公司隨后告知LD公司涉案貨物已被拍賣。

案例來源：（2017）最高法民再412號民事判決。

二、訴訟過程

LD公司于2015年6月4日向寧波海事法院起訴稱：2014年6月，LD公司出口一批價值366 918.97美元的不銹鋼無縫產品，貿易方式為CIF（成本、保險費加運費，指貨物交付到指定目的港的價格），從中國寧波港運至斯里蘭卡科倫坡港。為履行該貿易合同，LD公司通過貨代向MMJ公司訂艙。6月28日，涉案貨物裝至MMJ公司所屬的“GUNDEMAERSK”船上出運，2015年1月29日，MMJ（中國）航運有限公司作為代理向LD公司簽發由MMJ公司作為承運人的一式三份正本提單（提單編號603386880，提單項下集裝箱號PONU0200792/MRKU8198679/MRKU9118512/MRKU9024060）。貨物到達斯里蘭卡科倫坡后，因收貨人未支付貨款，LD公司向MMJ公司提出退運要求，MMJ公司也確認同意安排退運，然MMJ公司至今未能安排退運。后突然又聲稱涉案貨物在目的港已被拍賣但未提供任何文件予以證明，MMJ公司之前也從未告知海關介入拍賣涉案貨物，LD公司也從未表達過要棄貨的意思。現持有全套正本提單的LD公司認為，MMJ公司未盡到妥善保管貨物的義務或已實施無單放貨，導致LD公司提單物權落空，應向LD公司承擔賠償責任。故訴至法院，請求判令MMJ公司向LD公司賠償貨物損失366 918.97美元（按2015年5月29日美元兌人民幣匯率1:6.200 2折合人民幣2 274 971元）及利息（按中國人民銀行同期貸款利率自2015年5月29日起計算至實際履行之日止）。

寧波海事法院于2016年3月4日做出（2015）甬海法商初字第534號民事判決，認為LD公司未采取自行提貨等有效措施才導致涉案貨物被海關拍賣，相應貨損風險應由該公司承擔，故駁回LD公司的訴訟請求。LD公司提出上訴。

浙江省高級人民法院于2016年9月29日做出（2016）浙民終222號民事判決：撤銷一審判決；MMJ公司于判決送達之日起十日內賠償LD公司貨物損失183 459.49美元及利息。二審法院認為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零八條，LD公司在MMJ公司交付貨物前享有請求改港或退運的權利。在LD公司提出退運要求后，MMJ公司既未明確拒絕安排退運，也未通知LD公司自行處理，對涉案貨損應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酌定責任比例為50%。MMJ公司不服二審判決，向最高人民法院申請再審。

最高人民法院認為：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三百零八條的規定，在承運人將貨物交付收貨人之前，托運人享有請求變更運輸合同的權利，但雙方當事人仍要遵循《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第五條規定的公平原則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

2017年12月29日，最高人民法院做出（2017）最高法民再412號民事判決：撤銷二審判決；維持一審判決。

【爭議問題】

1.MMJ公司應否為涉案貨物安排改港或者退運？

2.MMJ公司是否應當賠償LD公司的貨損？

3.商法的基本原則在案件審判時發揮何種功能和價值？

【理論知識】

一、商法的概念與特征

商法學是以商法的一般理論、商事部門法為研究對象的法學學科，是法學理論體系與學科體系的重要組成部分。商法，又稱商事法，是指調整商事主體參加的商事關系的法律規范的總稱。一般來講，商法主要包括兩大部分，即商主體法和商行為法，這是由商法所調整的商事關系決定的。商事關系包括商事組織關系和商事行為關系，調整商事組織關系的是商主體法，比如商法中關于公司、合伙企業、個人獨資企業的規定，屬于商主體法；調整商事行為關系的是商行為法，比如商法中關于商業買賣、行紀、承攬、運輸、倉儲、代理、票據、保險、證券等行為規定，均屬于商行為法。

理解商法這一概念，也可以從形式意義上的商法和實質意義上的商法這兩個角度展開。不同國家的立法體制也有所不同，呈現出的調整商事法律關系的法律規范也不盡相同。采用民商分立立法體制的國家，多以“商法”或“商法典”來命名商事法律，比如《法國商法典》《德國商法典》等，我們稱其為形式意義上的商法。有的國家尤其是采用民商合一立法體制的國家，盡管沒有以“商法”或“商法典”來命名商事法律，但也存在大量商事法律規范，我們稱其為實質意義上的商法。實際上，那些采用民商分立立法體制的國家，在商法典之外，也存在其他的商事法律。我國采用民商分立立法體制，沒有形式意義上的商法，但有大量商事法律，比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合伙企業法》《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獨資企業法》《中華人民共和國票據法》《中華人民共和國保險法》等。

商法與民法在本質上均屬于私法，具有內在的質的同一性，即都是商品經濟關系的法律體現，但較之于民法，商法更加貼近經濟活動，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營利性。商法具有營利性特征，但這里的“營利性”不是指商法自身以營利為目的，而是指商法是對商事主體營利性行為的規范和保護。

第二，商法具有私法的性質，但滲透著公法的相關要素。總體上看，商法與民法均為私法，與民法一樣，商法也最大限度為商事主體參加社會經濟活動的自由提供法律保護。當然，我國商法也和其他國家的商法發展趨勢一樣，滲透著公法的相關要素。如關于商業登記制度的規定、關于商事賬簿制度的規定、關于企業和公司組織形態的規定，等等，體現了國家對經濟活動的管理，具有公法性質。

第三，商法是特別私法。我國采用民商合一的立法體制，商法是作為民法的特別法存在的，即民法為普通法，商法為特別法。因此，從法律適用的角度來講，商法優先于民法而適用。

二、商法的基本原則

法律的原則，是指法律本質的體現，它貫穿于法的全過程，是立法以及法律解釋的指導原則。商法的基本原則，是指體現商法的本質屬性，它貫穿于商事活動的始終，是指導商事立法、司法活動的根本準則。

首先，商法作為民法的特別法，民法的基本原則也是商法的基本原則。比如，民法的平等原則、自愿原則、公平原則、誠實信用原則、守法和公序良俗原則等同樣是商事關系本質的體現，存在于商法的全過程。

其次，商法作為民法的特別法，其所規范的商事關系具有不同于一般民事關系的特征。因此，商法規范具有自己特有的基本原則。

1.商主體法定原則

商主體法定原則是指商主體的類型和內容以及設立、消滅等，需依法律規定。主要包括以下內容：

第一，商主體的類型由法律規定，即法律未規定的主體類型，投資者不得設立。在我國現行法律制度下，企業的組織形式有公司、合伙企業、個人獨資企業和外商投資企業，投資者只能投資設立符合法律規定的企業形態。例如，《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規定的公司種類有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投資者擬投資設立公司時，只能選擇有限責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而不能選擇投資設立其他國家法律規定允許投資設立而我國不允許投資設立的公司形式，如無限公司、兩合公司等。

第二，商主體的內容由法律規定，即當事人不得擅自變更商主體的財產關系和組織關系。不同類型商主體有著不同的財產關系和組織關系，例如，在我國，公司、合伙企業、個人獨資企業的財產關系和組織關系都不一樣，這種區別是基于法律規定直接形成的，不允許當事人擅自改變。因為，如果當事人可以隨意改變企業的財產關系和組織關系，勢必會造成企業形態的混亂，影響經濟活動。

第三，商主體的設立、變更、終止需根據法律規定進行，即公示法定。企業的設立、變更、終止必須按照法律規定的程序進行，履行登記程序后方可設立、變更、終止。

2.促進交易便捷原則

隨著商品經濟的不斷向前發展，客觀上要求經濟活動交易程序盡量便捷，否則將會阻礙商品的流通和經濟的發展。商法作為商品經濟的法，必然要反映商品經濟發展的這種客觀需求，以促進交易便捷為原則。

3.保障交易安全原則

交易安全是交易得以順利進行、商品得以順利流通的基本要求，沒有交易的安全，就不會有商品經濟的有序、健康發展。因此，商法不僅要促進交易便捷，不設置過于煩瑣的程序，而且要保障交易的安全。例如，明確公示制度，增加交易的透明度；強化法律責任，保護交易相對人（社會大眾）的安全等。

【關聯法條】

《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已廢止）

第三百零八條 在承運人將貨物交付收貨人之前，托運人可以要求承運人中止運輸、返還貨物、變更到達地或者將貨物交給其他收貨人，但應當賠償承運人因此受到的損失。

《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

第八十六條 在卸貨港無人提取貨物或者收貨人遲延、拒絕提取貨物的，船長可以將貨物卸在倉庫或者其他適當場所，由此產生的費用和風險由收貨人承擔。

《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現行法律）

第六條 民事主體從事民事活動，應當遵循公平原則，合理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

第五百三十三條 合同成立后，合同的基礎條件發生了當事人在訂立合同時無法預見的、不屬于商業風險的重大變化，繼續履行合同對于當事人一方明顯不公平的，受不利影響的當事人可以與對方重新協商；在合理期限內協商不成的，當事人可以請求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變更或者解除合同。

第八百二十九條 在承運人將貨物交付收貨人之前，托運人可以要求承運人中止運輸、返還貨物、變更到達地或者將貨物交給其他收貨人，但是應當賠償承運人因此受到的損失。

人民法院或者仲裁機構應當結合案件的實際情況，根據公平原則變更或者解除合同。

【案例評析】

最高人民法院認為：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合同法》（以下簡稱《合同法》）第三百零八條的規定，在承運人將貨物交付收貨人之前，托運人享有請求變更運輸合同的權利，但雙方當事人仍要遵循《合同法》第五條規定的公平原則確定各方的權利和義務。海上貨物運輸具有運輸量大、航程預先擬定、航線相對固定等特殊性，托運人要求改港或者退運的請求有時不僅不易操作，而且會妨礙承運人的正常營運或者給其他貨物的托運人或收貨人帶來較大損害。在此情形下，如果要求承運人無條件服從托運人變更運輸合同的請求，顯失公平。因此，在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下，托運人并非可以無限制地行使請求變更運輸合同的權利，承運人也并非在任何情況下都應無條件服從托運人請求變更運輸合同的指示。為合理平衡海上貨物運輸合同中各方當事人的利益，在托運人可以行使請求變更運輸合同權利的同時，承運人也相應地享有一定的抗辯權。如果變更運輸合同難以實現或者將嚴重影響承運人正常營運，承運人可以拒絕托運人改港或者退運的請求，但應當及時通知托運人不能執行的原因。涉案運輸方式為國際班輪運輸，載貨船舶除運載LD公司托運的四個集裝箱外，還運載了其他貨主托運的眾多貨物。涉案貨物于2014年6月28日裝船出運，7月12日左右到達目的港，而LD公司于7月9日才要求MMJ公司改港或者退運。在承運船舶距離到達目的港只有兩三天時間的情形下，MMJ公司主張由于航程等原因無法安排改港、原船退回不具有操作性，客觀合理。

【案例啟示】

黨的二十大報告指出：“社會主義法治國家建設深入推進，全面依法治國總體格局基本形成，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法治體系加快建設，司法體制改革取得重大進展，社會公平正義保障更為堅實，法治中國建設開創新局面。”“推進科學立法、民主立法、依法立法，統籌立改廢釋纂，增強立法系統性、整體性、協同性、時效性。”從商事法律立法的發展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國法治建設取得的巨大成就。